他伸指,轻轻拂过她微扬的嘴角,揩去星许的面包屑。「你很开心?」
「你开心,我就开心。」她直视着他,回道。
是啊,一直以来,她都是这样的态度。
你开心,我就开心。
你想救谁,我就帮你救谁。
你要去哪里,我就陪着你到哪里。
他们,是这世上最亲密、永不分开的两个人,无论他们的关系是什么,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他只有她,她也只有他——这,才是最重要的。
他笑了,轻声回她:「嗯,我很开心。」
赖在床上吃了点东西,他告诉她,不用吃太饱,晚上顾妍芝请客,带她去吃好料的。
苏绣还窝在他腿上贪懒,闻言抬起眸。
他解释说,虽然两名当事人希望低调不铺张,但结婚毕竟是喜事,两家的至亲好友总还是要请个几桌。
看她没有像以前那样,露出对食物的雀跃,顾庸之瞧出端倪。「就今晚了?」
她点头。「味道很浓。」那是死亡的气息。
寄宿在她身上的这条命,死期将至。
顾庸之也静默了。「真的不会有事吗?」
她始终没有告诉他,这事她想怎么收尾,虽然他也不觉得一只鬼能奈何得了她,可这终究是违了原本的命数,他不会天真地认为,事情能如此轻易善了。
宁可以生生世世沦入畜生道为代价,换取化为厉鬼向他顾氏一门索命,如此决绝的复仇之心,是不可能有谈判空间的,因此,索不了命的女鬼,必然不会就此甘心,这三揭四捅的,若是一个不慎把事情给捅穿了,也是不按规矩办事的他们理亏。
「不会。」她淡淡地道。「很快就可以结束,会很漂亮,你要注意看。」机会不多。
顾庸之听她这样讲,想说她是要向他炫什么技,微笑点头。「好啊,我等着看你多厉害。回来给你拍拍手。」
她摇头,道:「我想回家。」才离开两天,她已经有点想念他们的家了。
「好。事情完了我们就回家,给你烤饼乾吃。」
苏绣点头,对这结论很是满意。
第九章 炫技(2)
他们又在床上赖了一会儿,才起身梳理仪容,准备出门。
因为人数微妙,姑姑、姑丈、黄朝恩、顾妍芝、再加上他们俩,六个人一台车坐不下,必须分两台车。妙的是,这些人也不知什么想法,姑丈和黄朝恩是车主,他们开车,妻子坐副驾位,这没问题,微妙的点是,竟也将他与苏绣分拆开来,让苏绣去坐了姑丈的车。
有些时候,你解释不出来的奇怪念头与行为,都会成为命运的神来一笔,也许日后回想起来,会百思不解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可是在那当下,完全不会觉得奇怪。
现场唯一脑袋清醒,没被鬼遮眼迷思牵着走的顾庸之,与苏绣互看一眼,彼此心中有底,闭口不言。
能保住一个,已经是现下,最好的结局了,若要再妄求更多,只怕落得全盘皆输。
他沉默地上了黄朝恩的车,一路上都没说话。
顾妍芝察觉到他异常的安静,回眸看了他一眼。「怎么了吗?」
「你们到现在,还没发现哪里不对劲吗?」
经他这一点破,另外两人才如梦初醒,反问自己:对呴,怎么会叫苏绣去坐爸的车?好像哪里怪怪的……
一瞬间领悟过来的顾妍芝,瞪大眼。「你的意思是——」
顾庸之沉重地点头。
知道是一回事,可真正面临,还是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它发生,车里那是生她、养她的父母,还有代她受难的苏绣!
她急急忙忙掏出手机,要打电话给母亲示警。手机拨通时,前方那辆车正开上跨海大桥,就在电话接起的那一刻,他们便眼睁睁地看着那辆车毫无预警地冲破桥面,往桥下坠——
虽然知道苏绣不会死,但在那一刻,顾庸之还是感觉心口一窒。
目睹这一幕的黄朝恩与顾妍芝,当下震慑难言,他们心里很清楚,那原本该是她的结局。
就在车身坠落桥底之前,一团金色光芒由车内窜出,在天空中凝聚成形,顾庸之好一会才看清那是什么。
是一只鸟——不,它不是鸟,是凤凰。
它在空中盘旋,仰头高吟,鸣如笙箫,清亮悦耳,五彩斑斓的羽翼拖曳出灿灿金光,在天空中舞出一片绚丽光辉,煌煌耀目,风华绝代,那是波澜壮阔,震动人心的美丽。
与此同时,周遭不约而同飞来了一大群的鸟儿,占满整片天空,路过民众不曾看过这种异象,顿时议论纷纷。
「那、那是——」接连的异变,吓得顾妍芝几乎心脏骤停,失去语言能力。
一般人,只看得见满天空飞来的鸟,可因嫁命而与她五感相连的顾妍芝,看见了那只美丽而灵动的神话生物。
「百鸟朝凤。」他轻轻地,说道。
传说中的祥瑞神鸟,见则天下安宁,飞则禽鸟随之。
他家宠物就是这么霸气,美丽得教人移不开眼。
顾庸之微微扬笑,正想提醒她「早点回家,别玩野了」,那道美得如梦似幻的凤影,便在他眼前一阵轰然,瞬间燃烧成一团火球,炽光烈焰迅速燃尽,化为点点星火四散,转瞬消逝。
直到漫天火光烧起的那一刻,他才后知后觉恍悟过来,懂了她想怎么解决这件事!
只要她死一次,这事就解套了。
蠢啊!这么简单的道理,他竟到现在才想通。
救难人员很快便赶到现场,在桥墩下找到那台失事的车辆,车子摔成废铁,落地后爆炸燃烧,在这种情况下,车内的人基本上已无生还可能,不过救护人员还是尽责地在废铁中搜救,最后只找出两具烧得面目全非的屍体,供家属辨认。
失去至亲的顾妍之强忍悲痛,在现场处理父母的后续事宜,这个时候,没有谁会特别去关注谁,顾庸之安静地走向失事地点,他能感觉到,苏绣就在这里。
他越过警方围起的黄线,上前走了两步,蹲下身,掀开一片废铁,一片焦土中,露出半颗拳头大的蛋。
他徒手挖开废铁,刨出那颗蛋,小心翼翼拭净蛋壳上的土灰,无声对它说话:「是你吗?绣绣。」
它看起来平凡无奇,只比寻常的蛋大一些。
静静躺在他掌心的蛋,发出一阵微弱的光芒,他感觉到掌心一阵热烫。
是她。他与苏绣灵犀相通,他能感应到她,她也能感应到他,那阵光芒,是宠物在回应主人的呼唤。
凤凰,是与天地同寿的不死神鸟,它们能预知危险,当感觉生命面临威胁时,最直接的做法,就是浴火自焚保存实力,以待重生。
它们在火中死去,也在火里重生。
这颗蛋,就是她的重生。
「没事了,我们回家吧。」他温柔轻喃,珍惜万分地捧着蛋,安安静静离开,不惊扰任何一个人。
第十章 重生(1)
回到绮情街,他找了个放餐包的小竹篮,在上面铺了层厚厚的棉布,打开床头灯,将竹篮里的蛋放在温暖黄光之下。
他时时刻刻盯着那颗蛋,除了洗澡、上厕所,目光几乎没有一刻离开过它,连吃饭都端到它面前来吃,睡觉也面向它,时时保持着高度警觉,就怕错过了它破蛋的那一刻。
他每天都对着蛋说话,聊聊一天发生的琐事、报他的菜单。「今天那家回转寿司开幕了,开幕前三天打五折,我先去试吃了一下,味道还不错,想吃就快点出来。」
之前那家店从还在装修时,每次经过她都会多看一眼,她没有去过那种店,觉得很稀奇。收到开幕传单那天,她问他可不可以去吃?
他说好。
对了,还有顾妍芝。
在那之后,有打过电话给他,询问苏绣的状况,问有没有什么是她能做的?
他只能回答一切都好。因为现在除了等,他也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不过她老公包了很大一包谢礼。」他本来没有要收,毕竟人家还在治丧期间,他没包奠仪就很过分了,怎还能收他们的钱。
可是后来转念一想,这是苏绣的卖命钱耶,他得留下来给她买很多、很多好吃的东西,把她养回白白胖胖的,不然怎么对得起她。
说完,指尖轻抚蛋身,叹息低喃:好想你,你什么时候出来?
那天晚上,他睡得不沉,夜里听见一阵细碎的「喀喀」声,警觉地睁开眼,往一旁的床头望去。
纸盒里的蛋,由里到外发出阵阵晕黄光芒,蛋身开始产生裂纹,那「喀喀」声就是由这里传出来的。
「不急、不急,你慢慢来,我在这里陪着你。」他睁大了眼,屏住呼吸,觉得自己就像在产房外等待老婆生产的傻爸爸,紧张得恨不得能替她使劲,又不敢催促,还得连声安抚。
蛋身的裂痕渐大,然后就停住,没动静了。
咦?怎么不动了?
她好像使力过猛,停下来喘几口气,过了约莫三十秒,一鼓作气——「喀」地一声,破壳而出。
他瞬间展颜,笑开了脸。
碎壳内,一只幼小的雏鸟,睁着眼朝他「啾啾」叫了两声,就没劲了。
「宝贝,你好棒。」双掌捧起它,在它头顶亲了一记,小雏鸟于是偎在他掌上,疲倦地闭上眼睡着了。
他爱怜万般,指腹轻轻抚顺她湿湿软软的幼毛。
这么小一只,幼毛稀稀落落的,看起来有些营养不良的样子,与十来天前那只神气灵动、风华绝代的凤凰神鸟相差何止千里,她怕是还没养好,便迫不及待出来。
你根本就是听到回转寿司才等不及的吧?
他无声地低喃笑叹。
不过无论如何,回来就好。
又养了几天,小幼鸟看起来健壮些,他便带出去遛遛鸟,晒晒太阳。
邻居们初始看到,一时状况外,纷纷问他——
「你改养鸡啦?」
「哪里抓来的鸡仔?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宰了还没几两肉。」
「呃——你这只鸡,长得挺『特别』的。」临江比较善良,不好意思嫌人家的宠物丑,只好婉转用「特别」来形容。
孙旖旎听到,差点没笑崩了,落阱下石地说:「哈哈哈,我现在总算知道,什么叫落地的凤凰不如鸡!」
小鸟仔也不知有没有听懂,姿态淡定傲然地栖卧在他掌间,充耳不闻。
对,这就是他们家骄傲的小宠物。天大的事都不看在眼里,浴火自焚,她都可以淡淡说一句:「不难。」
即便落难时,旁人不明白,可她骨子里知道自己是什么,她是那个美丽高傲的王,永远保有睥睨百鸟的王者之风。
不过这副营养不良的瘦弱模样,确实也让饲主很担心就是了。
想让它长好一点,多补充营养,可它现在小鸡啄米的食量,助益不大,他想了想,就带它去了那间心心念念已久的回转寿司店,看能不能诱惑它多吃些。
做这件事的时候,他有一点小心虚,这种店都有规定禁止携带宠物入内,他是把它藏在包包里偷渡进去的。
虽然干了亏心事,但是看它吃到喜欢的东西,开心地眯起眼睛的样子,吃到小肚子都鼓起来,让他觉得做什么事都值得了。
又过一阵子,小鸟仔模样长开了,羽翼渐丰,开始有了一点昔日的轮廓,于是邻居们的疑惑变成:「它到底是鸡还是鸟呀?」
它会飞了,一开始是偶尔飞到院前的梧桐树上栖息,后来会飞出去外面玩一会再回家。
一天早上睁开眼醒来,发现另一侧鸟窝的爱宠不见了,而怀中多了个约莫人类三、四岁大的小女娃。
她终于可以化形了。
模样跟他想像中的小苏绣一样,就是个明眸皓齿、粉雕玉琢的东方娃娃,是那种走在路上谁都会夸一句「好可爱」的粉嫩女娃。
虽然缩水了好几号,可那双明亮有神的大眼睛一点稚气也无,除了刚醒来时,揉揉眼又想往他怀里栽的赖床模样有几分憨气之外,其余时候,她还是那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淡定姊苏小九。
确认了这一点后,他毫不犹豫做了一直以来反覆思考许多遍、等她回来时必做的一系列动作——
第一,拎起她。
第二,放到腿上。
第三,把手抬高做好预备动作。
不曾有过被体罚经验的无知小孩,趴在他腿上不明白他要做什么,睁着黑溜溜的大眼睛回望他。
他面带微笑问:「我有没有说过,不可以玩火?」
她想了一下,想起这条家规,小小声回答:「有。」
第四——没有第四了。
她那一副「我不乖」、「我好像做错事了」的自觉模样,他一秒就手软心也软,打不下去了。
于是又把她抱起来,搂回怀里轻拍。「下不为例,知道吗?」
「知道。」完全没有危机意识的苏绣,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小屁屁在危险边缘绕了一圈,趴在他肩上打了个小呵欠,开始想早餐菜单。
只威严了不到三十秒的饲主,在第三十一秒时就被病到没药救的宠娃癖征服,乖乖去替这个家里真正的老大洗手做羹汤。
洗好锅子,准备开炉火煎培根,还不到他腰腹高的苏绣,眼巴巴站在炉子旁边等。
顾庸之看着炉心的火苗,想起了那一日。不管再过多久,回想起那一幕,心还是会一抽一悸地颤动,忘记呼吸。
他后来才领会,原来这种感觉,就叫恐惧。
说真的,他这辈子恐惧的时候,真的不太多,就算是死去的那一刻、或来到绮情街后遭遇一堆光怪陆离的事,他最多就是惊与吓,还不到真正的恐惧。也许是因为,一直以来他都在失去,从出生就一直在失去,也习惯了失去,一个一无所有的人,还能有什么好怕的?
但是那一刻,他真的怕了。
甚至在之后的无数个夜里,他都不敢去想,那反覆翻腾、压抑在深层的颤动情绪是什么。
是恐惧,他害怕去面对,任何一个失去她的可能。
他多怕,她回不来。
明知道机率微乎其微,但因为太在乎,任何一丝丝失去她的可能性,都会让他恐惧,他甚至不敢去想,在烈火之中将生命燃尽时的她,在想什么?
他还记得,她最后对他说的那句话——很漂亮,你要注意看。
他也知道,她自焚前的最后一记眼神,是看向他所在的方向。
看我。看着我,如何为你燃烧最美丽的光华,舞一曲生命之歌。
思及此,汹涌如潮的柔软情绪将他淹没,他低头,轻声问了迟来的那句话:「疼吗?」
她摇头,容色淡定。「不疼。」
「真的?」那是烈焰焚烧啊,就算是不死之身,难道真的一点都不会痛?
被他盯了好一会,她才用鼻音轻轻哼了声:「一点点。」
「才一点点?」
「……」
她紧闭双唇,含糊哼应几声带过,听不清楚内容,他也就放过她高傲的自尊,不问了,改说道:「下次不要再因为我说一句想救谁,就笨笨地把自己给烧掉。救不了的人,大不了我们就不救了,不然照你这样烧,你以为你有几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