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夫人,您怎麽在叹气呢?」小佟正拿著扇子在屋裡帮夫人搧凉, 和夫人一同望著窗外的小姐。
炎炎夏日裡,她 家的小姐和凤族的孩子还在空地上拿竹枝当利剑舞,一来一往跳来跳去,红扑扑的脸上早已汗水淋漓,两人还一点都不嫌累,精神真好。
「小佟,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夫人语气沉重,忧鬱目光不离唯一的宝贝女儿。
「是,夫人嘱咐小佟,小姐身上奇石是保命用的,小佟在小姐身边,须随时看守。」小佟谨慎地每天重覆夫人的问话,不曾嫌烦过。
余夫人回头望著她,安心地点点头。小佟比女儿小了一岁,虽然才只有十二岁,不过小佟这孩子比实际年龄来得成熟沉稳,比起自己的女儿要来得可靠多了。
「唉……我怕她随便把奇石拿下来把玩,告诉她这颗奇石是她爹留给她,临终遗言让她戴在身上。我说这裡头有她爹的灵魂,为免她爹孤单,要她戴著片刻不能离身。我还告诉她奇石对别人有害,避免引人好奇碰触,不可外露。我千叮万嘱,就怕这孩子没把我的话听进去。」她为了保护养命石能够平安挂在女儿身上,不惜远离尘嚣,搬上山来离群索居,十多年来总算不负苦心。但是……
「夫人请放心,小姐从来 都谨遵 夫人所言,将玉石挂在颈项上不轻易拿下来。」
「唉……小佟,你最了解烟儿了,她心肠太软,她若知道那养命石的功效,我担心她哪天遇著可怜之人,这傻孩子会把奇石借人,所以有关养命石的秘密,我一直都只告诉你ㄧ人。小佟,这个秘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烟儿。你千万记住,养命石若离身超过一个时辰对烟儿的身子会有重大影响,请你帮我看好她。」
「是的,夫人。」小佟低头看著夫人紧紧拉住自己的双手,责任更深重,彷彿一颗大石压上心头。
她不知道自己是谁,四年前浑身是伤倒在荒野奄奄一息, 幸得 小姐发现捡回家照顾,痊癒之 后亏得 夫人收留,因此当她 从 夫人那儿听来养命石的秘密以后,她就已经决定,这一生 都为 小姐而活。
余夫人满眼忧愁地望著小佟,她之所以必须每天叮咛,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养命石,是烟儿的保命石,她能守著烟儿也就剩下这短短几年,待烟儿出嫁后,她只能指望小佟了。
她对不起烟儿,是她害烟儿必须背负上一代的恩怨,一出生就承受她的罪,不只如此,未来还得继续为她赎罪……
她无法为她做什麽,所能做的,就是让她有一个快乐无忧,自由自在的童年,希望她率真无邪,活泼开朗的性子,能够……让她未来不管面对多少风风雨雨都能乐观进取,勇敢走下去。
第一章
马车不停蹄地赶进睿阳城内,停在街边问路后,车夫驾地一声往睿阳郡王府而去。
马车内始终有一隻手掀著布帘一角,用一双滴溜溜的眼睛窥看著车外的街景。
那隻手几次被拉了下来,仍不死心地扒著布帘不放,直到马车停下来。
「小佟姑娘,到了。」车夫往车内说道。
「谢谢你,马大哥。」小佟下了马车,还特别往车内吩咐,「小姐,我去请他们开门,你别下来。」
车裡女子对她扮了鬼脸,佯嗔怒不悦,扭过头去。
但是不久,她就按奈不住好奇心的驱使,手伸向布帘,悄悄露出一双眼睛来。
往外一看——
高耸厚重的深红大门外站著四名守门侍卫,一眼望不尽的灰色高牆围起了睿阳郡王府。
她忍不住有窒息的感觉,想起阿风的爹说的「ㄧ入侯门深似海」,脸上更是愁云惨雾,说不出的绝望来。
门前高大的侍卫挡住小佟,她见小佟正和侍卫说明来意,心裡硬著酸楚和悲哀。
她根本无法想像,她这个在山上长大的乡野孩子,被关进那道红门之后,她的生命和未来还有希望可言。
数月之前,无意中听到娘和小佟谈话,才知自己出生不久,爹爹就将她许给了世交的儿子。听娘说,爹爹曾是大将军,娘是在爹过世后,才带著她搬上山住。
去年秋天,娘不想误了她的婚期,已託人带信通知连家前来迎亲,但是经过半年多,连家不曾有回应。
她本以为婚事就此告吹,心情正轻鬆,哪知娘却为她收拾行囊,令小佟押著她前来认亲。
她很不甘心啊!先不说连家人对婚事不闻不问,就说这桩婚姻,她也ㄧ点都不喜欢!
她一直都很嚮往嫁给凤族人的。
凤族女子多幸福,生下来就有一条族规确保她们将来的丈夫只能有一名妻子。同样的,凤氏族规也有一条是凤族男子只能娶一妻。
所以她想既无幸生为凤族女子,那麽嫁个凤族男子也能得偿所愿。
哪知命运早早戏弄了她,原来她早已许了人,此人甚至贵为郡王。阿风的爹常有提到,王公贵族娶妻纳妾多寡,乃身分表徵,少说三妻四妾,多则妻妾成群,不以为奇。
娘告诉她,她的未来夫婿连掌鸣长她五岁,今年已经二十有三。阿风的爹又有提到,平凡人家裡的男子二十岁娶妻生子,王公贵族更是早早先纳妾。
她望著睿阳郡王府的大门,心裡愈想愈气,不知这大门之后已经有多少连掌鸣的侍妾了,想到她走入大门成为连家妇,必须跟多位女子共同服侍一名丈夫,想到她再也不可能和阿风一起四处游玩,ㄧ同舞剑玩枪,她更是满腹委屈,瞪著那扇门,说什麽也不想进去。
就算缓个两、三天也好,让她先在这城裡逛逛,顺便打探睿阳郡王的人品,倘若是个卑劣小人,无情东西,她料想娘也不忍葬送她的未来,如此还有一线希望。
一双黑溜溜的眼睛顿时灵活了起来,打定主意,她先把马大哥骗下车,便拆了绳子,跳上马儿飞奔离去。
「小姐,你做什麽?小姐——」车夫方才下车帮她捡起帕子,转身已来不及阻止。
「小姐——」小佟闻声回头。
「我三天后回来!」一头长髮在马上飞扬,俏颜回眸而笑,潇洒地消失在大街上。
小佟站在原地,吓白了脸。
大东王朝,罗氏天下。
武宗驾崩,宋帝继位数月后,宫廷斗争、府内争夺就此打住,表面上归于平静,天下得以喘息享太平。
身为朝廷倚重人物,开国功臣之后,承袭睿阳郡王一位,连家唯一承人连掌鸣暂离京城,回到睿阳城内。
春夏交接之际,睿阳城还是繁花遍地,柔风徐徐。
这是一块富裕的地方,历经三代睿阳郡王的德政,城内处处林园楼台,百姓生活安定,食衣住行不虞匮乏,因此招来不少经商之人外,街边也难免聚集了许多外来乞食者。
街角有一家「君子饭馆」,是城内最大的酒楼,此刻二楼已被包下,楼上栏旁站了一名少年爷儿,穿得一身华丽艳红袍服,看上去却不显俗气,那艳红颜色居然反而衬托了他的王族贵气。
这俊美年轻的爷儿手上一把莲白扇遮去半张脸孔,露出的一双眼睛正往下瞧,瞧著街边上摆摊的卖了许许多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瞧著来来往往的人群,目光忽然被一名醒目的少女给吸引。
这少女聘婷身影清新脱俗,ㄧ人牵著马儿东晃西看,好似对街上的一切都感到新鲜好奇,就像个初次出门逛大街的孩童,不住的往每个摊位裡钻,每样东西都要摸摸看看,专注又忙碌。
瞧她忙著看摊位上的东西,却不知道自己成了被看的对象。
他站在高处,清楚的瞧见街上不少男子为她驻足,流露出惊艳目光。
他回过头来,对著屋裡面说道:「你这睿阳城内随便一条街上都有美人儿养目,无怪乎你赶著回城了。」扇面下取笑的笑声不断。
相较于这年轻爷儿的华丽贵气,端坐在裡面的男子一身蓝色布衣,头髮梳得一丝不苟,一张端正严肃的五官彷彿带了面具似的毫无表情,全身散发出一股难以侵犯的正气,面对调侃,也是不冷不热,不作声。
惠亲王忍不住叹了口气,「你这块木头一点趣味也没有,也只有本王会来找你玩了。我说掌鸣,你就是这麽沉闷无趣,才到现在还讨不到老婆。嘻嘻,待我回京,就请皇兄下旨为你指一门亲事。」
连掌鸣依然一句不吭,充耳不闻。
惠亲王又回头寻那名女子身影,在人潮之中,他看见牵著马儿、穿著一袭嫩绿衣裳的美人儿走到酒楼下面来了。
他随手丢下一根竹筷子,恰巧扔到了她面前,立见她抬起头来,和他四目相望。
在阳光底下,那张白皙的鹅蛋脸儿双靥泛出一层诱人的薄红,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出奇的亮,纯淨透彻眼神看得他心惊胆跳——是哪家父母胆敢放任这麽一个乾淨的美人儿在大街上游走?这是引人犯罪啊!
「王爷,菜冷了。」裡面男子出声。
惠亲王转过头来瞥他ㄧ眼。这连掌鸣当真以为他特地跑来他的地盘要求在这酒楼上摆下一桌佳餚款待,就真是为了口腹之欲!他也不过是想上街来看看罢了。
「掌鸣,你城裡有案子要发生了。」惠亲王走进裡面来。他刚才已经看见那倩笑离去的少女,有几名行为鬼祟的匪类跟在后头。
「王爷看见什麽?」一直是毫无表情的脸上这才动容。
惠亲王悠閒地入座,衝著他微笑却有些吃味地说:「在你眼裡,你城下子民似乎比本王来得重要呐。」
连掌鸣深炯目光直视于他,对一番玩笑话置若罔闻。
惠亲王早已习惯了他的不苟言笑,扇子搧了两下,继续说道:「街上有小美人儿隻身牵马逛大街,身后尾随了几匹狼,你说这接下来会发生什麽事呢?」
连掌鸣狐疑地瞥他ㄧ眼,起身走出楼台,四下察看,没一会儿就找到牵著马儿的女子身影。
她正停在前头卖包子的摊位前,大刺刺地掏出银两买了许多包子,又拿著那些包子折回头,分给了街边乞食者,始终没有发觉自己已经身陷险境。
连掌鸣眯眼瞅著女子步伐悠閒地往转角离去,身后几名图谋不轨男子随即跟上去。
他回头,望了一眼笑容满面,ㄧ脸等著看戏的惠亲王,便沉默地走下楼去。
夕阳落在她脸上。
一离开那条热闹的大街,她一蹬足,轻巧地翻身上马,便策马出了西城门,来到城郊外柳阳湖畔。
这裡是城裡人口中日落最美的地方。
另外,方才她在街上打探,这连掌鸣居然颇得民心。街边大叔、大婶提起这位年轻郡王都竖起大拇指,各个眉开眼笑,脸上有说不出的骄傲,说他公正无私,正气凛然,爱民如子,更无郡王架子,还说很多士绅富贾见他过了弱冠之年尚无妻妾,主动把闺女送上门,都被送了回去。
这连掌鸣的风评居然不差。但怎麽跟阿风的爹说的全不是一回事呢?
她把马儿拴在树下,便在湖边坐了下来,掏出刚才买来的包子,对著迷人的黄昏景致,湖中火红的夕阳咬了一口。
微风轻拂,艳红美景如幻如梦,比起凤谷外,天崖顶上的夕阳绝景来倒不算逊色。
只是这「天崖顶」是一面悬崖峭壁,站在高高的天崖顶上,彷彿站在云层裡,落日就近在眼前,以为唾手可得,下一刻它却沉入深渊,ㄧ下子就把人打入黑暗,那种扣人心弦的感觉总是让她有说不出的感动。
柳阳湖的夕阳,则是倒挂在湖面上,波光粼粼,红影耀人,虽然没有天崖顶上的夕阳来得壮丽,倒也别有风味。
她坐在湖边观赏夕阳,对于周身动静毫无所觉,即便此刻有人靠近她,解去她腰间盘缠,只怕她也是不知不觉吧。
连掌鸣在城裡暗中解决了跟在她身后意图不轨的匪徒,本欲警告她,却见她纵身上马,ㄧ跃而去。西城门外一片旷野,近处只有柳阳湖,此处最近不太平静。不及细思,他一路跟了过来。
打量她身上的嫩绿衣裳,在城内属于稀品,从染料颜色和织工判断,该是凤氏一族织染出来的布料,据他所知凤氏每年所产布料有限,通常收为己用,少流于市面。
虽然她身上布料确属凤氏一族,不过单件衣、裳相连的深衣,大襟交领右衽,腰裹长带,裁剪款式属于大东少女的衣著。
若是大东女子,他推测此女子该是外地人。只是她难道不知孤身女子在外多有危险吗?
她突然转过头来,一双黑亮瞳眸直勾勾对住他!
艳红夕阳渲染了一张白皙无瑕的脸庞,把她精緻的五官晕染得更为迷人!满天彩霞,一片橙红,徐徐清风,衣袂飘飘,更把一个美人儿衬托得如仙子下凡般清丽脱俗……
连掌鸣在她毫不避忌的凝视下,缓缓转开眼去,微红的脸色却不知同是给夕阳渲染的缘故,还是拜倒在石榴裙下。
在余烟的眼裡,只见到他面无表情。她无意间发现隔著两棵垂杨的距离下多了个人,定睛一看,这人一身布衣,衣服乾乾淨淨,拉得笔直无一丝摺痕,在垂杨下负手而立,高大身躯站得直挺挺的。
再细看,他五官端正,轮廓略方,眉眼凛然凝聚一股正气,目光炯炯有神,鼻梁直挺刚正,嘴唇紧抿喜怒不掀——
她正想打个招呼,这人却突然别开眼去,一点也不亲切。
她回头望一眼迷人夕阳,直接起身走到他身旁,仰头凝视他。
连掌鸣表面上不吭声,心裡已经不悦。良家姑娘该知礼数,断不会如此靠近陌生男子,眼神如此大胆凝视于他。此女子轻挑了!
「这位大哥,可是睿阳城人?」
连掌鸣正打算撇过头去,听闻她询问,声音直爽无矫,这才瞥她ㄧ眼。
这一眼,却见她雪亮眼神如孩童一般毫无心机,纯淨脸上笑容诚挚,他想起她在城内分发馒头给街边乞人,心底一块角落化柔。
「姑娘何以有此一问?」
「大哥若是这城内之人,我想向你打听一人。」灿亮瞳眸依然直视著他,笑容亲切率真。
连掌鸣不知为何,望她那双眼神,心裡总是翻搅著莫名不悦。「在下确是睿阳城人。」
「太好了!大哥,你可知这睿阳郡王连掌鸣是一个什麽样的人呢?」她笑容直爽,不防地开口便问。
连掌鸣料不到她要打听的人竟是自己,顿时无言。
「大哥,你是城内人,总该识得他吧?」她追问。
「……姑娘何故打探郡王为人?」
何故?这说来话长吧。她愣愣望著他半晌,想不到比较好解释的说法。
「唉!」以一声叹息说明了她的无奈,她对他摇摇头,放弃打探,走回马儿旁,重新坐下来看她的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