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著湖面抱膝而坐,听见他的声音靠近,才仰起头来。
他笔直的身长依然站得直挺挺,目光落在湖面上,未曾多看她。
她好奇地将他看了又看,他始终是挂著一张冷漠又严肃的面具,脸上的线条不曾有一刻鬆动过。她望著都不由得开始觉得脸部跟著僵硬了,真好奇他怎麽有办法维持一个表情不变?
「多谢大哥提醒,我在山野长大,自幼就习惯黑暗了,不怕。」她笑颜天真。
连掌鸣双眉聚拢,双手在身后握了两下,顿了会儿才又说道:「姑娘久居山林,不知人心险恶,这世上多有觊觎……非分之财不肖之人。」没说出口的,是贪色这部份。
她表情怔忡,似乎过了好一会儿才懂得他的意思,心想著这位大哥原来是担心她的安危,看他外表冷漠,居然是热肠子。
她随即一跃而起,满脸自信,用好大的口气说道:「这位大哥请放心,我自幼习武,匪类难近我身!」
连掌鸣闻言,重新把她打量了一遍。她是不是真有功夫底子,他ㄧ眼便瞧穿了。她当真懂些拳脚功夫,也只是搬不上檯面的花拳绣腿,只消不懂武功的男子力气大些就能制伏得了她。
「姑娘为何隻身离家来到此地?」话说回来,她打探他,究竟有何目的?
他方问起,却听她又是重重一声叹息。
她望著始终负手而立,与她保持著距离的男子,这人一身正气,连她这陌生女子的安危都挂怀,实属难得。看他面容严肃,正经八百,不易亲近,她却不知为何反而对他心生好感,刚才第一眼看到他,心脏跳了好大一下,不知不觉就靠过去了。
「我被我娘赶下山来找自幼订亲的对象,今天在他家门口,我逃掉了。我也不是一人下山,我还有个自幼作伴的姐妹。唉!我根本就不喜这婚事,何况对方也无意履行双方婚约,就只有我娘一头热。」
原来是进城认亲……何故打探他?
连掌鸣正寻思想著,她突然亲切说道:「对了,我叫余烟,大哥贵姓大名?」
一怔,他眯眼瞅住了她——
去年先皇还在世,在病榻上昏迷,他驻守京城防范有人图谋不轨,当时有一封信自睿阳城转来,写信人是已逝余大将军遗孀,信上写明余家有女初长成,请他前去迎亲。
有关连余两家的婚约始末长辈确曾提及,只是当年 余 夫人携女离开京城,从此下落不明,此事也告一段落,连家再无人记起。
那封信来得不凑巧,他当时全心于守护皇城,无意儿女私情,信件被他放在书柜角落蒙尘,事后遗忘。
如今想起,信件裡提到,余家女儿,单名烟字,唤作余烟……
原来——是她。
「在下连掌鸣。」
听他低沉嗓音稳稳报出姓名,声音入了耳裡,她嘴角挂著笑容,始终觉得他声音甚是好听,只是这名字怎麽有点熟悉……咦,连掌鸣?
他……连掌鸣?
「余姑娘,连某去年收到令堂传书,正是先皇病重之时,不久先皇驾崩,新帝继位,ㄧ班朝臣必须守在京城待命。在下近日才返回睿阳城,不瞒姑娘,提亲一事,在下确实遗忘。」连掌鸣拱手致歉。
她一脸愕然,惊讶连连——他是连掌鸣!
是巧合,还是两人当真有缘?
忍不住,将他看了又看,一遍看过一遍……
她不知道自己直直盯著他正气凛然的脸庞看时,脸上已经层层泛红,心口早已不知多跳了几下,脑海裡忽然浮出阿风的爹提到的那句话——看著、看著,心头小鹿乱撞……
「余姑娘不喜连某,在下可解除婚约,姑娘不须为难。」连掌鸣拱手一揖又说道。
他沉稳话语听来格外冷漠,她也不知为何,心口忽然一阵疼痛,眼睛眨了几下,红通通的脸儿一片滚烫,不及细想,脱口而出:「我喜欢你啊!」
连掌鸣两手紧握,全身僵硬……
他自幼有严师授以严谨礼教、四书五经,懂事以来奉为圭臬,从来都是循规蹈矩,人生至今每一步都走得稳稳当当未曾出过差错。
在他的观念裡,女子本该端庄贤淑,循守礼节,严遵三从四德……
如此大胆——
言行脱序、丝毫不知羞耻凝视于他的女子,竟是与他订亲之人!
连掌鸣不由得面色一片红,内心一阵气恼,交握到身后的拳头紧紧握白了指关节,眉心隐隐锁上薄怒。
却听她又进一步说:「我娘很爱我爹,她常说我爹爹是世上最好的男人,他们是一见锺情,结为夫妻。所以我一直不懂,如果在我自幼就过世的爹爹真识得情爱,为什麽还要为我定下这门亲事?还有我娘,她与我爹是因爱而结为连理,为什麽她却要逼我嫁给一个未曾谋面的男子?」
她在说些什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是常理,天经地义。便她不从,他方才也提出解除婚约了——她灼灼目光对住他不曾转移,连掌鸣别开脸去,薄面皮忽红忽白,身后紧握拳头气得颤抖!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余烟红著脸儿,心口跳得厉害,却望著他难掩喜悦地直言:「我一直不懂什麽是一见锺情,我很希望能够知道这种感觉。现在我终于懂了,在刚才我第一眼看见你的那一瞬间,我就爱上你了!」
厚颜无耻!连掌鸣在心裡大骂,ㄧ张脸涨成猪肝色,恼火得胸口颤动!
她却在这时更加靠近他,一隻白皙软嫩的小手搭上他如铁一般硬实的手臂,带著羞涩的微笑对他说:「掌鸣,我感谢我爹将我带到你身边,我现在感觉到未来充满希望,我愿意成为你的妻子。」
连掌鸣全身更加僵硬,或许方才他提议解除婚约,只是顺势应承,真正才是他的心意。
胸口一阵鼓动,碍于严明礼教,他却不便出言驳斥——他却感到他的未来一片黑暗,他不要一个行为脱序,不知羞耻的女子为妻!
他无法想像,由如此主母当家,未来府裡还有秩序可言?
华灯初上,连掌鸣才带着余烟回到府里。
尽管对她多有不悦,他也不允许自己将一个单身女子抛在荒郊野外,人妻自生自灭。
这夜,睿阳郡王府里特别热闹。
下午在君子饭馆,连掌鸣前脚才走,睿阳郡王府的总管就匆匆招来了。惠亲王见他面色有异,好奇询问,总管却支吾其词,不敢多说,惠亲王当下发火,总管这才脸色发白的吐实言。
原来睿阳郡王府来了个女子,自称是连掌鸣未婚妻的丫鬟,上门要求寻找其小姐的下落;据说这位小姐是在睿阳郡王府门前,众目睽睽之下,抢走了马匹,潇洒的逃婚去了。
如此趣事,正为天下太平而感叹人生无聊的惠亲王自然要上面看个究竟。
亲自听丫鬟形容其小姐模样,聪敏心细的惠亲王立即联想到她家小姐应该就是那位牵着马儿逛街的姑娘了,便要求丫鬟少安毋躁,静心等待,稍后自有消息。
果不其然,夜幕拉上不久,人就出现了!
小佟一见着小姐,顿时喜极而泣,双手合十膜拜,感谢老天有眼,让她家善良好心的小姐平安引导回郡王府。
「小佟,对不起,让你担心了。」见小佟哭肿了眼,余烟当下后悔又愧疚,赶紧帮她擦泪。
小佟却突然抓住她,不满的说教起来:「小姐!这一路上我跟小姐说过多少次,世上并非人人都像小姐一样心地善良。人心隔肚皮,好人,坏人没写在脸上,小姐天真又单纯,
最容易受骗!万一遇上盗匪,小姐三脚猫的功夫根本派不上用场!小佟一再请求小姐不可乱跑,小姐也点头答应了,为什么还——」
「好了啦,小佟,我已经回来了,对不起嘛。」余烟好不容易才挣脱双手,赶紧捂住小佟的喋喋不休。
「呵呵,居然有小姐怕丫鬟如此荒唐之事,真是让本王大开眼界了。」惠亲王一双俊眼睛看着一对主仆,扇面掩了半脸,却掩不住他一副看好戏的好心情。
「小佟不是丫鬟,她是我妹妹。」虽然小佟口口声声要做下人报答她,但她始终把小佟当成家人看待。余烟澄清,抬头循声望去,却对上一双深邃俊目怔住。
「妹妹?她却教你小姐?」惠亲王随口一提,对两人的关系并不感兴趣,对初次见着他,总要有片刻脸红恍神的凡夫俗子早已习以为常。
他目光一旁寻去,连掌鸣正在听总管报告他不在是发生的事情。
惠亲王出声打断。「掌鸣,小丫实称她家小姐死你未过门的妻子,此时当真?」
余烟会神剑此人年纪与她差不多,该比掌鸣少上几岁,却口气不小,还口口声声称小佟是丫鬟,气不过的上前推了他一把。
料不到他外表像公子哥儿,却是有功夫底子,站在那儿像堵墙,她压根推不动,恼火到:「你这人真无礼!我说过小佟不是丫鬟了,而且小佟从来不骗人,去哦确实是掌鸣的未婚妻!」
惠亲王挑眉,低头瞅着这张逼近在他面前的小脸蛋,大胆的女子态度又呛又辣,脸上却只见天真无邪不见嚣张跋扈,这不可多见。不过,敢在他面前大声大气,还敢对他动手的女子他排第一个,该也是最后一个了!
扇面后那张脸庞已然拉下笑容,俊目迸出冷光——
「余姑娘,在你面前这位是六王爷,不得放肆。」连掌鸣面色严肃,情绪无波,口气冷淡。
惠亲王皇族脾气正蓄势待发,此女出言不逊,失仪失品,甚至得罪皇族!他本欲令睿阳郡王府摘掉她未来郡王妃的身份,再责她几个板子谴出郡王府,以维护皇族威严,却……他眯着眼娣视睿阳郡王,脑袋及时转了几个弯。
瞧连掌鸣一点都不紧张自己未过门妻子的下场,不曾代为谢罪,这时才出声制止,已迟了片刻——
连掌鸣这态度过分敷衍了,大有故意惹恼他,借刀杀人之意!是当本王是莽夫吗?
或许看在别人眼里,应该是他一板一眼的正常性情,顶多只是为他着急,但亲王却相当清楚,连掌鸣平时给人刻板,却绝对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他若连自己的未婚妻都保不了的机警应变能力都没有,如何成为皇上倚重的人物!
由此可见,连掌鸣相当不喜欢这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的未婚妻,有借他之手打散两人姻缘……这可有趣了,这女子究竟做了什么,居然能惹恼掌鸣为与她切断缘分,不惜毁她下半生!
这……可不能让他称心如意了。
亲王转怒为笑,看一眼骇然瞪眼,表情吃惊的两名女子,真对睿阳郡王道:「掌鸣,本王并非豺狼虎豹,既然是你的未婚妻,本王不责罪。」他特别加重强调了「未婚妻」三字。
「呵……谢谢,多谢六王爷!谢说王爷大恩大德,免责小姐!」小佟惨白脸色这才见喜,赶紧跪谢大恩,也是直到此时此刻才知道他的皇族身份。府内总管只告诉她,这位六爷是府中的贵客而已。
余烟还呆楞着,被小佟一把扯下来跪在身边,眼睛仍然瞪得很大。虽然在山野长大,可阿风的爹又提到:皇族地位显贵有如天人,平凡百姓无端顶撞皇家中人,诛灭九族死有余辜!
她瞪大眼睛把一个六王爷看了再看,心里想的却是,阿风的爹还说:皇族有一股与生俱来的贵气,面相富贵,头方大耳,手长过膝,高度非常人,周身飘香。——怎么完全不一样?
「……掌鸣谢过王爷。」嘴上称谢,脸上却面无喜色。
惠亲王满脸笑容,热情爽快的道「本王立刻命人备礼,就此留下向郡王讨杯喜酒喝吧!」
这摆明了要睿亲郡王速速张罗喜事了。
难得看见连掌鸣一张脸结了寒霜,惠亲王像是好不容易找到了乐子,迷人俊颜笑得魅力无边,把在场的人全看傻了。
第二章
连家有兄妹二人,连母生妹妹连若梅时不幸去世,连父知爱女无辜,但每见爱女总难忍丧妻悲痛,在一个深夜里抛家弃子远走他乡,从此再无下落。
兄妹二人相差六岁,妹妹连若梅天生体质不佳,先皇在世时对连家兄妹二人特别照顾,宫里珍贵药材时时往睿阳城送来。先皇驾崩不到一年,连掌鸣感念皇恩浩荡,故决定将婚事延到一年后择期再办。睿阳郡王搬出先帝当挡箭牌,纵是率性傲慢的惠亲王也不便再刁难,悻悻然离开睿阳城回京。
余烟和小佟依连掌鸣安排,先住进睿阳郡王府熟悉环境,等待明年婚期。其实连掌鸣认为余烟要成为府内主母,性情和行为都需要学习和磨练,这一年他会请刘夫人过来指导她,希望她能有所成长。
夏日渐渐炎热,余烟来到睿阳城已经两个月,每天和连掌鸣见面的机会不多,倒是几乎天天都在和小佟玩捉迷藏。以前在山野,娘疼爱她,任她在山间游玩,她天天玩水看日常、日落,累了休憩林间,自由自在,不亦乐乎。
现在三从四德,琴棋书画,礼仪规矩,每天都要学这些枯燥的东西,她都快被闷坏了。反正睿阳郡王府这么大,她天天藏在不同地方,小佟也找不着她。其实她最常躲的地方,是连若梅居住的梅花阁。
她搬来府内不久,就和连若梅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姊妹了。连若梅才十七岁,十岁那年圣上为她指婚,未来夫婿是宫内御医之后房伯修,年一十八,与五王爷德亲王自幼一同长大,私交甚笃。房御医曾多次受先帝指派,往连家来为连若梅看诊,房伯修小时多次陪同父亲前来,因此爱上连若梅。
梅花阁里有一片默林,另外在她闺房外的庭院遍植四季繁花,只因连若梅体弱多病,长年待在梅花阁内,连掌鸣特命人为她打造一座四季花园,让她无论哪一个季节开窗都能欣赏到窗外美景。
连若梅眼睛细长,五官细致,唇色浅淡,肤如白雪,身骨纤瘦,出生至今不曾出府,喜欢与书为伍。虽然病弱,秀丽的脸上总是挂着一抹温柔笑容。她喜欢听余烟的山林野趣,尽管常常听不了多久,就因情绪起伏过大而咳个不停,她还是央求余烟得空就过来说给她听。
叩、叩……
「若梅,若梅,你醒着嘛?」对着后院的窗户外头有人轻叩着呼唤。连若梅昨晚又吐又咳,她的两个丫鬟轮流照顾了她一整夜未曾合眼,这会儿她让两人去休息,自己也躺在床上想睡一会儿。
「余烟?」她通常下午才会出现,此刻离午膳还有一段时间。连若梅下床开了窗子,「你今天这么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