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她家里工作,偶尔会出门搭公车去公司开会,但一定会先向她打声招呼,确定她不需要协助。其它时候,他真的就像是一个工作狂。
可这个工作狂,却也是个最好的看护。他从来没有因为工作上的忙碌而忽略了对她,甚至是对小凯的关怀。他对小凯极有耐心,总是耐心回答小凯的每一个问题,从来不曾拒绝过小凯异想天开的提议。
他表现得就像是……一个家人,仿佛天生就属于这里,属于他们。
那让她,完全没有抱怨的空间可以请他离开,甚至还很喜欢看见他在这屋子里留下足迹与气味。
她看得出他很努力在完成众人对他的“期许”。毕竟,他可是在众人推举下,被选出来照顾她生活的友谊代表啊。
回家休养已经一个多月,虽然石膏还没拆,但她已经能拄着拐杖走路。
此刻,晚餐已经预先煮好,一锅炖菜放在电磁炉上热着,不断冒出用香料提味的香味。
欧阳心心坐在餐桌旁,耐心地等待着她的家人前来用餐。
她侧耳听着浴室里传来的笑声和水声,忍不住猜想那两个男人此刻究竟在里头做些什么。
自从小凯害羞地拿着他的“浴用”小鸭鸭邀请若石与他一起在浴缸里玩耍,而若石毫不犹豫地答应后,这两个男人便经常一起入浴,交情比父子更深。
那让心心忍不住烦恼起来。毕竟,他们终究不是父子啊!此刻若石会在这里,纯粹是因为她还没完全康复的关系。倘若再过一阵子,她能走能跳了,生活恢复正常,若石也就没有理由再待在这里了,不是吗?她总不能一辈子依赖他。
可愈是这样想,便愈是忍不住想要珍惜现在的时光。
这日式老宅一直都像个家,前两年,还完贷款的那一天,她开心得像是生命终于找到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她亲手布置这个家,然而,却依旧觉得少了些许什么。直到若石出现,心心才赫然发觉她一直想寻找的感觉究竟缺了哪一味。
长年流浪在外的爸爸不在这里,家里真正缺少的,正是一名男主人……一个如磐石般坚定的支柱……
浴室门豁然打开,热气蒸腾中,冲出一大一小两个男人。
小的全身赤裸,没有穿衣服,尖叫着跑向她。“心心、心心!”
心心连忙张开双臂,用没受伤的那条腿稳住自己,准备迎接小人炮弹即将带来的后坐力。
而当她看见大的那个,腰间竟只围着一条浴巾,头发还滴着水,全身近乎赤裸地跟着跑出来时,蓦地脸红起来,耳根随之发热。
“韩若石,你做什么?”现在才发现他会兽性大发,算不算为时太晚?
她紧紧抱住小凯,不知道该作何反应,眼睛也不知道该往哪里看,担心自己也有可能兽性大发。
若石在她面前三尺处紧急煞车,有些尴尬地道:“呃……对不起,心心,可是刚刚浴室里……”
“蛇!”小凯尖叫道:“有蛇!”害怕地抱着心心的腿。
山居生活,难免有蛇类入侵老屋,心心并不害怕,若石是个男人,自然也不能露出恐惧。
可是现在屋里只有他们两个大人外加一个小孩,心心又行走不便。
若石无奈道歉:“对不起,情况危急,来不及拿衣服。”
心心失笑,摇摇头,指着储物柜的方向道:“柜子里有捕蛇夹,My Knight,是你上场的时候了,还是要我打电话给消防队?”
这片山区出现的蛇大多没有毒,因此心心也捉过几条无害的蛇去外头野放过。
若石摇摇头。“刚刚没注意看有没有毒,我去确认一下。”他转身去取捕蛇夹,随即大步走回浴室,全然没发觉有个人一直瞪大眼睛盯着他赤裸而肌肉匀称的背部看,收不回视线。
哀叹一声,她低声叫道:“惨了,欧阳心心,你一定会长针眼。”
小凯不解地发问:“为什么心心会长针眼?”
心心好笑地瞪着小凯道:“因为你都被我看光光啦,My King。”伸手从一旁的毛巾架上捉来一条干净的大浴巾包住小凯,帮他擦干头发和身体,以免着凉了。
小凯一副无所谓地说:“那有什么关系,我也把叔叔看光光啊,我就没有长过针眼。”
“……那不一样。”心心勉强回答。小凯是她自小看到大的,他们是最亲的亲人。而若石则是个成年男人,虽是与小凯同一性别的生物体,却是天差地远。
“哪里不一样?”小凯求知心旺盛地继续发问。
“……差很多。”心心脸红红地说。
“会吗?”小凯困惑地说:“叔叔有的,我也有喔。咦,难道你没有吗?心心。”
“……我应该没有。”
小凯低头看了看自己拥有的东西,突然恍然大悟。“啊,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知道什么?心心有点怀疑地瞥着小凯。
小凯郑重地点点头。“嗯啊,就我跟叔叔都有,但是心心没有的东西嘛。”
“哦?是……什么?”虽然心中自有答案,但还是很好奇小凯的回答。
小凯咧嘴笑说:“就小鸭鸭咩。”他高举着手中洗澡必备伙伴——一只泡棉黄色小鸭。原本他有两只,但后来为了跟叔叔一起在浴缸里泡澡,就送了一只给叔叔了。叔叔也很喜欢喔,只是平常都还是由他来保管就是了。叔叔说他记忆力不好,要他帮忙保管才不会弄丢。
心心哑然失笑,正想开口时,一串笑声自不远处传来。
心心抬起头时,发现若石已经衣着整齐地走了过来,手上还拿着小凯搁在浴室里的衣服。
然而她还是忍不住一直想起刚才那一幕……心神再度从小鸭子回到大男人身上,脸颊浮现可疑的红晕。
欧阳心心,振作一点,只不过是不小心看到了一副很漂亮很健康很结实,会令人“哇塞”的男性身体而已,何不就当作上了一堂健康教育课?
然而这样的心理喊话却一点效果都没有。只怪她有良好的记忆力,对于视觉图像更是敏锐,在看过他的裸身后,此刻他身上的衣服已经遮不住布料底下的身形,教她无法专心。事情槽了。
她看着若石朝她与小凯走来,笑意盈盈。
这不是她第一次注意到这男人笑得很好看。因为他不常笑,不笑的他看起来有些冷淡,所以当他露出笑容时,总会带来意外的效果,会让人忍不住盯着瞧。
他毫不迟疑地走到她面前,端详着她过分红润的脸颊,用一种已然熟稔的动作轻轻抚摸她的颊。“心心,你脸好红啊,会热吗?”
时值夏季,但小厨房里却连电扇都没有开,只有不断从窗口透进的晚风调节屋子里的温度。
事实上,入夜后,位于山区的房子并不热,即使是夏天都还带着几分凉意。但是心心的脸庞却热得有些烫,他担心可能是因为她的伤所引起的发烧现象。
肌肤接触的那一瞬间,心心躲不开,只好连忙摇头。“没,不热不热。”赶快转移话题。“蛇呢?”
“捉到外头放生了。刚才仔细看过了,确定没有毒,应该是普通的锦蛇。”
“叔叔好勇敢!”小凯祟拜地道。
若石英勇一笑,抖开手中衣物。“过来,国王,把衣服穿好。”
他一边帮小凯穿衣服,一边对心心道:“明天我去买包石灰来撒在屋子外头,免得还有蛇跑进来。”
“喔,也好。其实先前有撒过,可能是前阵子下了好几天大雨的关系,全被冲掉了,我想再撒一次也好。”山居生活就是如此地具有“野趣”。
心心不是没注意到这种对话似乎太过“家常”了,尽管她提醒自己,若石是来帮忙的朋友,然而她终究还是无法避免地将他视为自己的家人啊。
他们说话的内容、方式,几乎就像是……一家子啊。
唉……欧阳心心,看来你不只会长针眼,还可能……忘了自己该有的分寸啊。她提醒自己,绝对不能将若石的好意和存在视为理所当然,得心怀感激才行。
“想什么?”察觉到她片刻的迟疑与沉默,若石问。
心心抬起头,看着若石关切的脸庞,摇了摇头,咧出一个笑。“没,来吃饭吧。”
饭后,若石负责洗碗。
之后,他们一起坐在客厅里看了一会儿新闻,还看了几局棒球,预测着今年将有哪些队伍进入季后赛。
小凯撑不住,蜷在沙发上睡着了。若石便抱着男孩回房安置。
不久,心心也昏昏欲睡。突然间她感觉自己腾空飘浮了起来,勉强睁开眼睛,发现若石正抱着她走向她的卧房,好像把她也当成了个孩子。
“你会宠坏我。”她忍不住嘀咕。
他微笑。“那很好。”
他想真真切切走进她的生活,了解真实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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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他走入她生命的最佳理由。
趁着她无法拒绝的现在,他以朋友的名义住进她的家,与她共同生活。
很小人,他知道。可是他也因此得到无与伦比的快乐。
这一个多月来,白天,他早起准备早餐,然后送小凯去幼稚园。回头他会到公司一趟,取走当日急需处理的文件,接着便回到她的家中。
偶尔帮她送午餐给在东区做街头表演的标哥,和埋头工作到忘了吃饭的宅姐,以及为了团练和买新乐器而缩衣节食,没有钱吃饭的阿泰乐团那群年轻人。
每天还帮忙做家事、陪她复健,然后趁着她忙于自己的翻译工作时,透过电脑网路处理较不私密的公事,并下达必要指令。
一个星期还有两天,她要到学校修课。他向卓安借了一辆中古车龄但保养得宜的小型房车,接送她上下课。所幸这学期她修的课多是理论性质的课程,真正的实务设计课程要到下学期才开始,否则以她现在的状况,大概得办休学才行。
秋秋等人偶尔也会来帮忙整理房子,或采买新鲜的蔬食上来。欧阳思思也回来小住过几天。然而绝大部分的时间,心心和小凯几乎只属于他。
倘若是一个月前,他一定无法知道这么多有关于她的事。
可现在,他总算知道她选择从事翻译工作的原因,因为没有其它工作能自由到让她挪出时间照顾身边的人。
他也总算了解,何以秋秋曾说她很忙。因为她确实过着十分忙碌的生活。
她要照顾家人、朋友,工作之余,还回到大学修课。
再次叫他意外的是,她读景观设计。她没有大学文凭,这是她第一次进入大学修习学分,她说她只有高中肄业,是以同等学力报读大学。
而她的语言能力却叫人惊奇。她接案的翻译工作几乎全是在台湾较不普遍,且收费昂贵的专业文件。例如德文、西班牙文、俄文……等。
她只有相当于高中的同等学力,却又精通多国语言,这种矛盾的组合,让有关于欧阳心心的一切显得更加神秘。
而他,正逐渐揭开这层面纱,并发现,他对她并不只是好奇而已。
每揭开一层纱,多了解她一分,他就陷得越深。
她说她有一个在外流浪的父亲,一个妹妹,一个姐姐——欧阳思思,他见过的。当然还有一个甥儿小凯。
然而当她提及自己的过去时,若石可以感觉得出来,她并不喜欢自己过去的生活。因此对于现在所拥有的,她格外地珍惜。就像他一样。
若石说不出自己有多喜欢这一个月来的“居家生活”。
他们一起准备晚餐、一起做家事——通常由她下指导棋,他负责做事——一起吃饭、一起看电视、一起谈天说地,开对方玩笑、一起评论时事。
当然他们也有意见不同而争论的时候,但每回争论到最后两人面面相觑之际,他的心都感觉被一种满满的温暖所充塞,轻易地便驱走了过去记忆所带来的阴影与内心长久累积的寂寞。
蓝诺和卓安他们一再逼问他请长假的原因,他却迟迟不愿回答。也许是因为担心万一他心中的这份想望曝了光,他有可能会同时失去心心与小凯。
他一直都盼望能拥有感情亲密的家人。如今,他找到了。
他不想离开这个家,想要假装自己是这个家的一份子。
除非这个家的女主人命令他离开,否则,他想,他是走不了了。
他知道自己已经爱上这个家,以及住在里面的人。
第九章
深夜,她在睡梦中惊醒过来。
有人在作恶梦。原以为是小凯,但仔细一听,那呼喊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是小凯。
心心蹙起眉,有些担心地,她披上薄外衣,拿起摆在床边的拐杖,挣扎着站了起来,缓缓地往那恶梦的源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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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若石。
站在房门口时就听见了他无意识的呼喊。
她听不真切,只能从含糊的梦魇中捕捉到几个比较清晰的字句。
“妈妈……别走,不要离开我……”
困在梦中的他蹙结着眉头,眼眶溢出眼泪,表情脆弱得像是个孤苦无依的小男孩,就像是小凯每回梦见思思丢下他时的模样。
心心有些讶异。是什么原因让一个大男人像个小男孩那样的害怕?难道若石他也有不堪的过去?
如果现在是小凯在作恶梦,她一定马上跳上床将他抱进怀里,替他赶走梦里的怪物。通常她不会大声叫醒小凯,因为那会让作恶梦的人在突然惊醒时,因为梦境中断而陷入一种无法自拔的痛苦和恍惚的状态中,久久不能平复,而那挥之不去的恶梦,更可能会在未来的某一天无预警地来袭,带来更大的伤害。
而一个简单的拥抱,却能治疗梦中亟需填补的空缺。
可若石是个大男人,似乎不太适合那样做……
“求求你,妈妈,我保证我会乖……”若石痛苦地呻吟出声。
心心很舍不得,不再多想,她爬上床,试着将他抱进自己的怀里安慰他。
可韩若石毕竟不是个男孩,而是身材高大的男人,因此心心只能让他的头靠在自己怀中,轻声安慰:“乖,若石,别怕喔,恶梦去去,别怕喔……”
当他眉头稍蹙时,她便再度轻声慰藉,还哼了以前常用来哄小凯的绿袖子……那是一首有着温柔曲调的英格兰民谣,讲述一个国王爱上平民女子的凄美故事。是她的妈妈以前还在世时,经常唱给她们姐妹听的歌。
那是很遥远的记忆了,可心心至今依然难忘……
她的手温柔地抚着若石僵硬的脸庞,试图把每一吋痛苦的记忆抚成平顺的线条。她不知道他有过什么伤痕,可是她不会让恶梦来伤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