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看到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妻子,他才惊觉自己真不是人,歉疚之深、恐惧之大,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老婆总说,他有任何事都可以跟她分享,让她跟他一起承担,可是他怎么可能说得出口?
说他因为不得已,杀了一个小女孩?那女孩只有大概五、六岁,就跟Jenni一样,是个可爱的孩子……
连他都不原谅自己,他更怕老婆、孩子知道以后,会用异样的眼光看他。最恐怖的是,他怕自己已经不是正常人,血液里竟流淌着残酷的成分,可以杀人不眨眼,可以冷血无情。
安德鲁踉跄下了床,尽量保持动作轻柔,怕吵醒老婆。但他全身不停发抖,走往门口的路上甚至跌倒;幸好罗思绮睡得熟,没因此吵醒她。
出了卧房,他走在昏暗的走廊上,望前、望后,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只能下意识的往书房走去。
来到书房门口,转开喇叭锁,走进书房,不敢打开大灯,直接将门反锁上。他摸索着往书桌走去,直接往椅子上坐下去。
书桌上摆着他的公事包,突然,他想起休假前同事给他的东西,听说可以平复情绪、恢复精神、不再颓靡。
真的吗……
试试看,不然现在连酒精都救不了他。
打开公事包,拿出一小包东西——一个小小的夹链袋,里头装着白色粉末,他看着,凝视着,手微微发抖……
然后打开夹链,将手指伸进沾了一些粉末,记得同事说过这东西的用法……
他将粉末放在鼻子前轻轻一吸,然后闭上眼睛,突然间,手不抖了,身体不冷了,眼泪也停了,喘气也不再了。
他张开眼睛,将袋子里所有的粉末统统倒在手上,然后用同样的方法吸入,继续享受,沉溺那种解脱的感觉……
“老婆,你要教我中文,是不是要给我取个中文名字?”
“需要吗?你这个蛮夷之邦的人,需要有中文名字吗?”用中文说。
“什么东西,我听不懂啦!”中文还不太好,尤其听不懂四字成语。
“barbarian。”
“嘿嘿,你是说我在床上像野蛮人,还是在床下啊?”
“变态。”笑了笑,“好!我帮你取个中文名字。”
想了想……“中文是姓在前面,名在后面。姓的话,跟我一起姓好了,你也姓罗,反正你叫Lowell,也是罗的音。至于名字……”
“什么名字?”
“你叫安德鲁,有个安,就叫你罗祈安好了。”
“很好听耶!只是,什么意思啊?”
“祈祷你……平安回来……”
深夜时分,睡眠再度中断,又醒了过来,罗思绮坐在床上,摸着肚子,肚子变得更大了,怀孕已经七个多月,距离临盆也不久了。
摸向一旁,老公又不在。
神经突然又绷紧,这阵子一直这样紧张兮兮,怕老公出了什么事,自己正在怀孕,要照顾两个孩子,还要担心老公,她快要来到情绪临界点。
都怪老公,希望他把所有心事都说出来,却怎样都不肯;她问不出来,只能自己胡乱猜想,大概跟战场上的事有关……
她可以接受老公有些秘密,但至少自己要快乐一点,不要这样闷闷不乐的。她不想逼得这么紧,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轻轻下了床,两只脚放在地上,冰凉的感觉让自己清醒多了。穿上拖鞋,小心翼翼站起身子。
怀孕到了末期,更需要小心,动作一个不注意,说不定会早产。虽然她前两胎都足月,但还是要谨慎,以免一个不小心,反而害到孩子。
往门口走去,打开门,走出卧房。走廊昏昏暗暗,看不太清楚,尽管是在家里,哪里有什么,她熟得很,但她还是伸出手,扶着墙,一步一步慢慢走。
老公,你在哪里?
自从上回发现老公半夜起来喝酒,她大概知道老公半夜不睡觉,会待在哪里——不是在书房,就是在储藏室。
说到那天发现老公酗酒,她问了几次,老公都否认,只说那些酒瓶是他忘了拿出去丢,不是他一个晚上喝完的。
隔天再去看,酒瓶都清空了。她虽然心里狐疑,却没有再问,毕竟,她习惯相信老公说的每一句话。
看了看储藏室与书房两间房间房门下方的空隙,只有书房里隐隐透出光线,储藏室则是阒暗一片。
当然,罗思绮立刻知道老公在哪里。
伸出手才想转动喇叭锁,心里已有准备门大概是锁着——上回老公偷喝酒时,门没锁,她当场发现;记取教训,这次他应该会锁门。
但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安德鲁没有锁门!
手放在喇叭锁上轻松转动,门缓缓开启,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似乎怕惊动房里的人。但趁着门半掩,另一只手伸进来摸着墙上的电灯开关,想给里头的人惊吓兼惊醒。
下一秒钟,罗思绮将门完全打开,同时另一只手也将灯打开,房内顿时光亮一片,所有举动全部看得一清二楚。
里头的人果然吓了一跳,赶紧将桌上所有东西全部拨到地上,想要湮灭证据。抬头看向门口,脸上还残留着白色粉末,显然非常狼狈。
“老公,你在做什么?”
“你为什么没敲门就进来?”他很狼狈,因此有点老羞成怒。
罗思绮还来不及问他脸上怎么沾了白色的粉末,地上怎么一团乱,就先因为他的异常表现而起疑,甚至也有点不悦。
“我在我家,这书房是我们两个共用的,我不知道我进来还要敲门?如果你要做什么秘密的事情,就应该锁门。”
一番话让安德鲁不知道该怎么接,其实罗思绮也知道,她没敲门确实是她不对,只是那不是他们的习惯,过去他在家里任何房间,她想进去找他,直接开门进去就好,他根本没要求她要敲门。
安德鲁哑口无言,突然发现自己脸上还残留着白色粉末,赶紧擦掉,然后站起身走向门口。“我要去睡了……”
“等一下。”
正要走出门,却因为她的叫唤,整个人僵住。
“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处理公文。”
胡扯!身为军人,他从不把机密带回家里处理。真要忙,他会选择住在营区,把公事处理完再回家。“既然是公文,那干嘛丢到地上,要我帮你捡起来吗?”
“不用。”怕她真的跑到书桌后面看,赶紧将人拦住。“我们先去睡,我明天早上再处理就好。”
“安,”凝视着他,顺便将门关上,不让他走,“刚刚你的脸上有白色粉末,那是什么?”
“……”
“安?我在问你话,为什么不说话?”
“……老婆,不要问,好不好?”
摇头,“告诉我,老公,那是什么?你这么晚了还在这里,你在做什么?”这一次,她不再退让,坚持要得到答案。
安德鲁神色恍惚,似乎在闪避什么;这让罗思绮心里更不安,笃定丈夫有事瞒她。
她不理他,直接往书桌方向走去;安德鲁大惊,一时之间也跟上,甚至还伸出手拉住妻子,不让她再往前走,甚至动作大了一点,让罗思绮以为他是要推她——为了隐藏他的秘密,不顾她怀孕七个多月,他要动手推她。
“安德鲁,我怀孕七个多月了,你要推我吗?”语气显得冰冷,成功喝阻了丈夫的动作。
他吓了一跳,手缩了回来,脸上冒出冷汗,表情痛苦不已。罗思绮一句话,成功制止住丈夫的拦阻,也幸好,他至少还在意她。
她走向书桌后方,果然看到一地混乱,有几个小小的夹链袋,袋里还残存着粉末,甚至也有几个袋子,里头装着满满的白色粉末。
她不顾自己大着肚子,费力的蹲下身躯捡拾那个装满白色粉末的小袋子;安德鲁看在眼里,又急又想将东西抢回来,但脑中的理智以及对妻子的爱意,让他根本不敢有动作。
看着那一袋白色粉末,就算再笨的人,应该也知道那是什么了!只是,她还是不肯相信,因着对眼前这个男人的认识,她不肯相信。
她的丈夫自律甚严,对自己要求很高,不管是道德,还是操守;不论是战术,还是体能,他一直都表现出色。
他怎么可能……
第4章(2)
“老公,这是什么?”
安德鲁发抖,握紧拳头,眼眶湿透,望着妻子坚持的眼神,他不敢说,却也不敢不说。
“……海洛因……”
很小声,但却像钟鸣般在罗思绮的脑海里不断回响,响声之烈,让她头都痛了,更不敢相信。“你……你吸毒?!”
点头,无言再开口。
罗思绮眼眶一红,“怎么可能?你……你……你吸毒?”
“老婆,”跪在地上,他已走投无路了,泪水不断涌出,声音已经破碎,“老婆……救我……原谅我……”
眼前一片昏天暗地,不敢置信自己会落入这般境地——她的丈夫,她以之为天,深爱无悔的丈夫,竟然会沦落到成为一个吸毒的人……
这怎么可能……
得知这令人震惊的消息,罗思绮没有时间责备丈夫,或许很容易就可以想见,老公一定是因为精神压力,因为战场上残酷无情的记忆,才会走上这条错误的道路。
她与丈夫一夜未眠,两个人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默然无语许久,以为彼此都睡了,却隐约可听到啜泣声。
终于,她忍不住,开口问,问他什么时候开始的,有多久了;他说已经有两个月了,毒是同袍介绍买的。
他还承认,在此之前,他酗酒了很长一段时间,几乎从他回美国就开始,从最初的一天喝一瓶,到后来的每天都都会喝,甚至在营区也饮酒,被长官发现,训斥一顿。
至于用毒,上瘾的速度更是快,一开始还可以三、四天才用一次,这两个星期几乎天天都要用。他已贪恋上吸毒后身心飘飘然,无所执着、无所痛苦的感觉,只要一不用,就会觉得全身发痒,骨头里像是有虫在钻般。
他说他不知道会上瘾得这么快,以为只用一两次,以为自己的意志力够坚定,他一定可以戒除。没想到现在的他已经不同于以往,他毫无意志力可言。
“你这个笨蛋……”
“对不起……”
一夜难眠,天还没亮,罗思绮就起来,左思右想,连帮孩子煮早餐时,脑袋里都不停的想,想着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送孩子上学后,把女儿托给邻居艾伦太太照顾,罗思绮带着安德鲁去见奥斯裴中校。发生这种事,严重程度可能会让老公被迫提前退伍,所以她当然要找一个值得信赖的人,而一直以来像个父亲一样照顾老公的奥斯裴中校就是最佳人选,也是此时此刻,她唯一能信赖的人。
当然,奥斯裴中校把老公臭骂了一顿,骂到他都抬不起头来。当下决定,立刻带安德鲁去外面看医生。
当然不能上军医院,否则马上东窗事发,安德鲁只能被迫退伍,不要说战功荣誉全部丧失,此后身败名裂!这种虚名还可以不当一回事,不荣誉退伍,恐怕连终生俸也没了,到时候全家喝西北风……奥斯裴中校是这样说的。
她不在乎,只要老公恢复正常,就算老公被迫退伍,以后她来养他都没关系,她只要老公恢复正常……
于是她挺着个大肚子,不辞辛劳带着老公去找医生;奥斯裴中校不放心,也陪着。
在医生那里,检查安德鲁的身体状况,肯定他染上毒瘾,必须立刻开始戒毒。医生是奥斯裴中校的多年好友,受到央求希望能帮忙想办法不让别人发现,又能让这个浑小子戒除毒瘾。
医生原来不肯,认为应该联络有关单位。
但是奥斯裴中校恳求,“这孩子只是走错路,他是很优秀的军人,不要这样毁了他……”
医生无奈,只好帮忙,但称病人的家属必须高度配合,随时盯紧,因为安德鲁使用的海洛因具有高度成瘾,难以戒除的特性。
这段日子是罗思绮一生最难熬的日子,挺着大肚子都快要生了,还必须面对老公陷入人生的最低潮,甚至开始伤害自己。
她没有多想,或许一直以来这就是她的个性——既然发生了,就面对它,躲避也不是办法。
奥斯裴中校帮忙,让老公放了整整一个月的假,美其名曰是放假,事实上是让她把老公锁在家里,哪里都不让他去。
果然,他真的上瘾了!
不过才第一天晚上他就受不了了,一开始只是在家里焦躁的来回踱步,甚至抓着自己的头发发出呻吟,甚至低吼。
边走,脚步愈踩愈大声,就是开始大吼。
罗思绮一点都不害怕,她只担心吓到孩子。她要小威在二楼照顾妹妹,没有必要不要下楼来。
乖巧的孩子很快就体会到家里不寻常的气氛,发现想象中的父亲已经变了模样。
她以为自己做的都是对的,却没考虑到安全问题。事后想想,她太天真了,以为靠着自己的能力,就可以救回老公。
晚上八点,安德鲁终于失控了,他整个人突然变得孔武有力,跳了起来,大喊他受不了了,他要吸毒,就是立刻丧命他也要……
罗思绮安抚,温柔劝慰, 语带警告,甚至以泪相逼,但这些都没用;安德鲁就像是脱笼而出的野兽,解开了桎梏,六亲不认。
他往书房奔去,脚步又沉又重,惊动了楼上的孩子,小威躲在楼梯口偷看,想下来又不敢。
罗思绮挺着肚子往书房走,看见丈夫在里头翻箱倒柜,她一阵失望,却强打起精神,才第一天,他难怪忍不住,但是不行,不能再纵容他!
“……怎么不见了?”
“你的海洛因吗?”
他冲到她面前,“你知道在哪里?我求你,给我、给我,我求你……”
这不是她的丈夫,为了毒品,他卑躬屈膝的祈求,一点尊严也没有;这不是她记忆中那个温和、自信但不自傲的男人……
“家里还有孩子在,你以为我会准你在家里吸毒吗?”
安德鲁听不懂,也不想听,他提高音量,“给我、给我,我要!给我……”
“老公!”放声吼着,“你醒一醒,你这是不对的,再痛苦,压力再大,都不可以依赖毒品……”
“给我!”他大吼,完全不顾情面,不在乎眼前这个眼眶里满是泪水的女人,就是与他一起站在圣坛前发誓要一辈子相互扶持、相依相守的女人。
“不给!我也没得给,我统统都丢掉了!”
完全不敢置信,他花大钱买的药,花了几万美金,她统统丢掉了……都丢掉了……那怎么办?那他今天晚上怎么办……
“戒掉吧!老公,如果在家里你戒不掉,我们只能送你去勒戒所……”话到最后,只剩哭泣。
“啊——”放声大吼,声音几乎穿透耳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