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貔待我很好,你不用担心我被他欺负。你瞧,他为我做了好多事,这么大又甜的梨,是他种的。”云遥捧起小篮里的水梨,甜丝丝且珍惜无比,芙颜亮丽粉嫩。“他明明就不吃,它们对他而言只是废物,但他仍是种了,还有满满的蔬菜水果,以及这座主邸,他怕我想家呐……”
“……”北海刺痛地闭眸,不看她,不看她从另一个男人身上得到幸福。
“等你伤愈,就下山找北洋、美净一块回荒城吧,顺便帮我带封信回去,向我爹娘和姐姐问好。”云遥讨厌自己必须让北海如此痛苦,但追逐着不属于他的人,他会更疼。“……我希望你,也能找到你的幸福。”
云遥没能久待,来匆匆去匆匆,又回去陪伴那个得到她一辈子承诺的男人。
北海好痛好痛,痛得宁可失去呼吸,也不要尝到心碎的滋味。
他恨自己的词拙,也恨起云遥的迟钝,更恨金貔的夺爱。
恨老天爷没有将他历年以来的祈求听进耳里,那期盼能娶云遥为妻的小小祈求……
他的一辈子,也愿意给她呀……
第9章(1)
纸终究包不住火,窝藏北海的事,被金貔发现了。
不,不是他发现,而是北海直挺挺站在他的面前,与其对峙瞪视,云遥满脸为难及慌张,想阻止北海,却无能为力。
北海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见的事实,在几天一点一滴探问之下,才知道云遥与金貔所做的交易实情,他不能接受自己心爱的女人对一只神兽而言,只是想尝尝何为爱情的棋子!
他气疯了,斥责云遥太傻,拿自己一生开玩笑,他不顾云遥反对,要带她离开这里,离开金貔,他不容自己呵护十几年的宝贝任人欺负作践!
身体状况已痊愈的男人,因愤怒而生的力量,凭云遥哪能抗衡?他拉起云遥,怒气冲冲地将她带离房,扯得云遥手腕疼痛,挣不开他收紧的五指钳制,只能踉跄被他拖行,只能不断请求他别这么做——
“北海!我求求你!你不要这样!我不走!我不要走——你放开我!放开我!”云遥企图定住双脚,却不敌北海,狼狈得像只无力小鸡。
北海甫听完她来不及闭嘴锁住的话,咆哮着要带她离开这里。
当北海冲进貔貅洞时,金貔是不在的,里头只有满满金山银矿各式珍宝,出自于一股怒焰及嫉妒,他咬牙道:
“好极了,貔貅不在,连老天都认为你该走!既然你为他付出这般多,索讨些代价也是理所当然!比起他到荒城短暂停留几日,这些实质的财富才真正对城民有助益!”
北海大手一捞,沉甸甸的宝物扫进怀里,那不过是一小部分罢了。他并非贪财之人,就是气极了金貔拥有的财富竟如此之多,却是他穷其一生都挣不来的富贵,他自金貔身边拿走它们,如同从失败者身上夺去一项证明,不只是财宝,他更要将云遥远远带离金貔!她是人类,应该与人类一起生活,而非陪着一只兽,即使是神兽又如何?兽就是兽,永远与人不相同!
“北海别这样——”她快哭了。
北海拉她要走之际,金貔回来了,站在貔貅洞外,看着自己地盘上出现的陌生男人。
金眸先是落到北海扣紧云遥腕脉的手,而后又慢慢挪往北海怀里那一堆“食物”,他的食物。
“你是谁?”金貔眸一凛,冷声问:“你怎么上到这里来?”
“金貔……他是……”云遥想开口解释,声音却不及北海来得响。
北海回瞪金貔,“云遥带我上来的,我在这里已经足足七日,你完全没发现吗?”他问得好挑衅。
“七日?”金貔望向她,她则心虚咬唇,仍想亲口向他说明原由,他却蹙起金眉,方才疑问的神情敛去,同样两字再由他口中说来,变得冰冷:“七日。”
这个男人,在他的地盘藏了七日!
而窝藏他的人,是她!
“北海受伤昏倒,我才、我才带他回来,等他伤愈,我就会送他下山,金貔你别生气……”
原来他就是北海,就是喊了她姓名千万遍的男人。
“我就算要下山,也要带云遥走!”北海坚定道。
“北海!我不会跟你走!”云遥否决他的话:“我要留在金貔身边!我不走!”
“人类无法七日不吃不喝,你在这里七日,吃的是外头植种的蔬果稻米?”金貔淡淡问,而此时他的“淡”,才是最不寻常之处,而他的“问”,亦教北海与云遥困惑,他为何关心北海这七日吃些什么?
“你拿我为你种的东西,喂养这个男人?”金貔脸上依旧平静,只有她知道,金色眼眸里闪动的火焰,使他的眸色变得深浓。
“我……”这一点,她无法辩驳,因为她确实是。
“那是为你种的。”金貔慢慢说着。
“金貔,北海是我的朋友,我不可能任由他饿……”
“那一大片东西,全是为你而种。”金貔仍是相同的浅浅的口吻。
“我知道,我说了,北海受伤昏倒,我不能不救他,况且他是为我才——”
轰!
金貔挥出手臂,金光迸裂,洞外菜园瞬间化为乌有,结实累累的荔枝树连片残叶都不存,说好明天要采收的樱桃,仅存一处窟窿,翠绿菜叶无一幸免,本是苍郁热闹的景象,如今只有凌乱碎石,风沙漫天飞舞。
“那是为你而种,不是为了给其他人吃。”金貔容颜凛冽,神情冰冷。
而她拿他植下的东西,悄悄的、宛如偷儿的,给了另一个男人。
对人类,或许觉得是渺小之事,对他貔貅来说,给她的东西,便只能容她所用,任何人全都不许碰。那是他的心意,如同貔貅咬财赠予主人,那份财气便是它特意寻回,主人要将之转手,都会激怒它。
因为知道她需要,他改变习惯一草一木一景一花,挪动清幽峻岭,植起人界才有,对貔貅毫无价值的蔬菜水果,若非她,他何须容许它们出现在这里?
她却不懂,不懂他的作为,既然她不懂,留它何用?
“金貔……”她愕然慌视毁坏的园圃,豆大眼泪凶猛滴落。
“贪婪的人类,果然是为了财宝而来。”铁铮铮的证据,正在北海手上闪闪发光,而金貔的眼,始终锁定在另外一只“人类”身上,他责备她,指控她,不谅解她,同时,目光中混杂不解、疑惑、受伤、被背叛、愤怒……以及太多太多无法一言蔽之的七情六欲。
他面容上的平静碎裂崩毁,取而代之的是兽的狂怒,没有丑陋狰狞,没有青面獠牙,他冰冷凛目,唇角藏不住尖锐兽牙的突出,他喉间滚动沉狺,金发无风自乱,翻腾飞舞。
“人类。”他的声音,咬牙吐出,仿佛当着她的脸,啐了最鄙视她的一口唾。
早该知道人类贪婪本性。
早该知道人类心思诡杂,勾心斗角,爱使心眼。
早该知道人类是所有动物之中,最难以预测,处在皮肉下方的那颗心里,包藏着什么……
金貔试图压下胸口爆涌的气愤,他不明白那是什么,为何积郁在心,为何翻腾燃烧,为何教他感到无法控制,为何……只是想到云遥瞒着他,把一个男人带进他和她的天地,这处他吝于与其他人分享之地,想到她每当他睡下,便蹑手蹑脚从他旁侧溜走,到那个男人身边,他就——
愤怒!
压抑不住,比起他的食物被偷走,他更无法忍受这些!
他想亲手撕烂那个男人!
他怕自己也会动手撕烂她!
北海此时却又开口说话,他现在光是吭一声,听进金貔耳里都刺耳,他竟还胆敢控诉金貔:
“你无权强迫云遥履行不合理的交易条件,用你的区区数日想换她的一辈子,况且还逼她要爱你!那并不是真爱,是因为你帮助荒城,她心软慈悲,,才会可怜你这只不懂爱情为何物的牲畜,如你所愿的‘爱你’,你根本不明白,‘爱’是不能勉强,不能有一丝丝不情不愿——”
“北海你住嘴!”云遥急急拍打北海钳制他的手臂,“你乱说!你不是我,你不能胡说八道!金貔!不是这样!我爱你!我已经真正爱上你了!真的!真的!你信我——求你相信我!”
她哭嚷着,金貔却无动于衷——不,他眼里已经承载不住更多的怒焰,尽数满溢出来。
云遥与北海突地双双一震,皆因一股摇晃而站不住脚,低头看去,两人脚下的地,竟在龟裂!
惊人的裂缝伴随轰然巨响,犹如大片蛛网笼罩下来,云遥愕见自己正在骤降,而金貔与她的距离越来越远!
他在改变山势!
他在将她从他身旁剥离开来!
他要将令他感到不快的人,全都区隔在他永远看不到的地方!
“金貔不要!不要——”云遥努力伸长手,要去拉扯任何能帮助她别下坠的东西,然而她在空中,只抓到一片虚空。
她哭得更急更慌。
“我爱你——我留下来是因为爱——你不爱我吗?我们共处的点点滴滴,我以为……你也是爱我的……”她的眼泪,阻挡了她看他的清晰度,直到泪花纷坠,她才看清楚他,那位挺直耸立,目光微瞰她无助高举双手却仍只是“看着”而已的清雅男人。
“爱?像你对我的这种爱?”金貔睨她,冷冷的。“不,我没有。”
他没有像她,窝藏另只雄人类。
他没有像她,把他给她的东西,轻而易举转送他人。
他没有像她,瞒骗他。
若她做的那些也是“爱”,那么,他没有!
云遥浑身一僵,脚下碎岩的崩塌,比不上心灵因他过度坦言而支离破碎的程度,她呜咽哭泣,泪水汹涌,在眼前漫开,她什么都看不到,看不到他说完话之后的神情,看不到她的下坠以及他的冷眼旁观,看不到两人之间急遽拉开的距离……
她落下了,他仍在原地,伫足于耸立高空中的孤峰,金发随风张扬。坠下的速度太快,他的身影消失眼前,成为远到无法辨识的金点光芒,她被巨大的力量往下扯,全然无能抵抗。
她放声号哭,凄厉害怕,身旁北海扑身护她,不让空中散落的碎石击伤她,从云际间坠跌的寒意,包围两人——
他们最后是跌入一片湛蓝之中,足下的岩石及海水,缓冲下坠所带来的伤害,水花因重击而溅开,四散若雨,如火炮轰打,景象骇人。
云遥的意识,被咸咸海水湮没,呼吸呛哽,肺叶只剩窒息刺痛……
腕上缠绕着金丝细发的手,依旧高高举向天际,想握着什么……
云遥在获救的第四天清醒过来。
所幸当时由高空坠落大海,造成的异景引来近海渔人注意,他们驾着渔船驶来,查看发生何事,意外救回昏迷于海中浮沉的两人。
北海与她皆未受到严重伤害,些许内伤以及骨折,靠几日的休养便能痊愈,然而心里的伤,再也愈合不了。
云遥张开双眼便是哭泣,从床上奔出简朴小屋,喊着金貔的名字,较她早两天醒来的北海,衣不解带,不离不弃守着她,当云遥才踏出门槛,他快速上前,抱紧她,她身子虚软,跌坐在地,未曾试图从北海怀里挣开,却奋力朝着天际哭嚷——
“金貔!金貔——”
“云遥!你别这样!冷静下来!拜托你冷静下来!你身上有伤!”北海安抚她,让她颤抖的背脊贴熨在他胸口。
“金貔……”她仍是喊着,泪水滴落北海交叠在她身前的手背上。
“结束了,都结束了,我们回荒城去,好不好?云遥……我们回荒城去,云叔去婶会很高兴,你的亲人全在那里,我们回去,一块回去……”北海在她耳边低喃拜托,近乎哀求:“你还记得天气晴朗时,我们去牧羊,我们去跑马,下雪了,我们打雪仗,好快乐,你记得不?我们回去那个时候,回去,好不好?”
北海将她抱得恁紧,恨不能揉进胸坎里。
云遥哭到忿气,却没有应允,她脑子里仅存的景象,只有金貔瞰睨她的责备神情,他充满受伤和愤怒,看着她……
“你已经听到了,那只神兽不爱你……他不配让你爱,他连你说的话都不听,他甚至不顾你的生死,陷你于险境之中,他想过没,我们不比他,肉体受不住坠地的撞击,这样的男人,不值得你为他掉眼泪,会为你心疼的人,只有你的家人,以及……我。”北海轻声说道,他不想刺激她,却更忍见她为了金貔而自我凌虐,他希望她看清楚,看清楚守在她身旁的人是谁。
云遥半个字都没吭,只是掉泪。
天,好远,远到伸长手臂都无法碰触,灰蒙蒙的云层之上,是她再也不可能踏上的地方。
那里,曾经存在她拥有的一切,它是仙境,虽无神佛驻留,仍旧万般美丽。那里,没有百花盛开,却有碧玉色泽的菜;那里,没有仙桃,却长满好多甜蜜香郁的人间水果;那里,有七彩清澄的冰晶丛柱;那里,有她与他嬉戏仰躺的漂亮草茵,那里——
有他。
如今,她的仙境,崩坏了。
怨他不信任她吗?不,他没有错,她明明已经那么了解他,了解一只貔貅与人类的不同,他单纯,有许多事,人类能够模棱两可看待,貔貅却不行。与其说他独占,不如说他执着,他给予她的,也是唯一专注,于是,他同等要求她亦要如此,而她呢?她忽视他的感受,自以为对得起天地良心,与北海清清白白,就只是兄妹情谊,他望向她的神情有多迷惑不解,他不懂她为何这么做,他觉得受到背叛。
而他说,他没有爱她。
没有爱她……
当初自己是如何向金貔保证,若他赶她走,她不会赖着不走,现在才知道,那是多难做到的大话……她哭着说她不想走、她不要走,像极耍赖的孩子,最后,仍是被鄙弃在穹苍之下。
云遥空洞地望向天空,天降下雨水,和她的泪水混成一块。
之后的她,总是安静,目光远眺,嘴里喃喃说着些什么,无声地,北海知道,那唇瓣的蠕念,只有两字。
金貔。
北海只想用最短的时间带云遥回荒城,只有回到她熟悉的故乡,她才能痊愈,才能在家人陪伴下,忘掉那只无情神兽,她终有一天会醒来,从金貔带给她的回忆中,完完全全清醒过来。
天不从人愿,云遥醒来的同一日,滂沱大雨从天际倾倒,哗啦啦地掩盖方圆百里之间的所有景象,也阻断了他想尽快启程归乡的打算。
雨势太大,无法骑马赶路,云遥状况又不好,北海只能听从渔民建议,再多留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