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余,两人没见面,掌心交触的刹那,她说不清心里滋味。
已入席等待的美人们与朝臣沉默的看着他们,神色不一,或嫉妒、或心羡、或有不满,王上还未正式登基,却已要百官、嫔妃尊她为后!
握紧她手后,徐泽渊朝堂下望过一圈,众人的眼色,他瞧得分明却不甚在意,他想守护的人,谁也动不得,除非他允许。
谁想算计,也算计不过他。这段时日得意过的人,八成仍以为往后依旧能得意;算计过周念霜的,以为日后仍可在他眼皮底下动心机……那真是蠢到了极点,正合他意、中了他计,让他有十足理由拔除祸患。
“周念霜”这步棋实在太好用了,可惜好用到,连他都将自己的心赔了进去。
“皇后这阵子清瘦许多,一会儿多用些膳点,本王特意让御膳房准备几道皇后喜欢的。”
周念霜垂首浅笑,唉,演戏并非艰难,只是觉得累人。
可除了陪他做做戏,她也帮不了他什么,不知今日会有什么事?
“谢王上关心。”她福身行礼。
“大家都坐下吧,今日也算是家宴,诸位爱卿的女儿、姊妹们在宫里伺候本王,诸位都是本王的家人,家人之间不必过于拘礼,大伙开心吃喝便是。往后,本王还需各位爱卿尽心尽力帮忙朝政。全坐下吧,皇后也坐。”徐泽渊特意朝她笑了一笑。
旁人瞧着哪里感觉不到王上的偏爱。
“谢王上。”众人喊道,陆续落坐。
席间,随着膳点一道道上来,饮过几杯美酒,原本拘束的气氛松缓许多。
周念霜心里挂着事,眉目低掩地左顾右盼,那淡淡不安的模样全落入徐泽渊眼底。
徐泽渊多饮了几杯美酒,再进过甜糕后,他对堂下众人道:“本王今日心情好,饮多了,一会儿想到御花园走走,散散酒气。近日垂丝海棠花开正盛,诸位也同本王到御花园赏会儿花。”
“是。”
他站了起来,拉上周念霜的手朝宴厅外走,一干人在后头随行。
被拉上的周念霜不知怎么回事,心怦怦地跳快了,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入梧桐亭路径两旁各植五十九棵梧桐树,开春走在梧桐树下的石径,迎面拂过的风略感微凉,往梧桐亭看出去是一片浅池,养了整潭红菱。
不开花的时节,潭面满布着油亮绿叶,阳光好的日子,望过去像一袭柔软水亮的绿毯子,遇上花季,白的、粉的小花开在绿叶上,小蝶轻扑,又是另一番景色。
入夏后,菱叶下结出一颗颗红菱,蒸煮后即可食用,清香微甜爽口。
隔着红菱潭,梧桐亭对面是片茂密的桂竹林,林子里仅一条青石板小径,寻常时甚少有人入桂竹林,密麻漫长的桂竹林,由梧桐亭看过去好似一幅绵密穿不透的绿布景。
这日天朗气清,湛蓝晴空仅几丝白云浮游,日光筛在红菱潭、桂竹林上,从亭子里远望,景致悦目。
徐泽渊一路拉紧了周念霜,让周念霜行在他左侧,两人入了梧桐亭,后头一行人也缓步跟上。
“王上不是想看垂丝海棠?”周念霜低问。
梧桐亭子里,徐泽渊瞧了瞧对面的桂竹林,转过来朝周念霜轻笑,左手暗暗使了点力握紧她的手,似乎是想安她的心。
“皇后记着本王说的每句话?”他语尾轻扬,“难怪本王要特别疼宠皇后。本王过去说的话,想必皇后也牢牢记着。本王近日忙,冷落皇后好一阵子,皇后莫怪。”
他抬起她的手,不顾身后一行人个个双眼灼灼的盯着,将她纤白软嫩的手背往唇边送,重重地亲下一记。
那亲昵举动若由别人行之,绝对是轻浮有违礼数,然而徐泽渊一向轻浮不拘礼数惯了,后头一干大臣们心里不是滋味,妃嫔们更不是滋味,却没人敢发出半点声响。
亲吻过后,徐泽渊若无其事道:“本王刚瞧今日梧桐亭景色不错,日光照在红菱潭上,那波绿叶特别好看。本王忽然想起几月前有回同皇后下棋,皇后说了红菱的滋味甚是可口,待入夏结了红菱果,本王想同皇后坐上小舟采一篮红菱,皇后可愿亲手蒸煮,剥几颗香甜红菱喂本王?”
“王上若想,臣妾愿意。”周念霜浅笑,正要福身行礼,眼角却不经意扫见对面茂密的桂竹林丛里好似有一闪光亮。
几乎是眨眼间,一道银光飞箭朝徐泽渊而来,周念霜跟徐豫书练了一年功夫,功夫不算上乘,但身子灵活反应不差,眼角扫到飞箭,她几乎没多想便直接扑上徐泽渊,整个人紧紧抱住了他。
事情来得太突然、太快,连徐泽渊都傻住,被抱住那瞬间他怔住了,才要反应,忽有大风吹得箭身微偏,笔直由周念霜左上背穿透,箭尖由周念霜左前胸穿出来,抵上徐泽渊右胸,他仅皮肤让箭尖刺出浅血。
顿时,尖叫声四起,后头的禁卫军瞬时涌上。
“该死、该死的!”徐泽渊咒骂,手没停,飞快点住周念霜几个大穴止血,“你傻了吗?这时候你犯什么傻!我说过,你护着自个儿就成的!我没事,我不会有事的!”
点了大穴后,他手在颤抖,周念霜白着一张脸竟还能对他笑,她身子软下来,徐泽渊紧抱住她让她半躺下来。
穿透她身上的箭,得先拔出来……
点住大穴,血仍汩汩冒出染红他的手,他沙哑低声道:“你忍一忍!”
“全退下去!”这时禁卫军往前,被徐泽渊斥退,“张三!你身上匕首拿来!”
愣住的江植清回过神,赶紧将腰间匕首递出。
“念霜,你忍忍。”接过匕首,他手颤不止,吸了口气,运力削断箭头,一瞬间从后背拔出长箭,血不停不停冒出来,他让她在石地板躺平。
惯使左手的徐泽渊一把撕下右臂衣裳,将布料撕成一条条,“张三!你身上的止血药、金创药全掏出来!”
江植清又是一愣,连他身上有些什么,死王也知道……
他赶紧将不多的药掏出来,徐泽渊接过,全往周念霜左胸伤口倒,接着拿布条,一道又一道缠住冒血的伤口。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吓怔了,亭子内外,大臣、妃嫔们不知何时已跪满一地。此时,有道黑影越潭飞点菱叶而来,转眼落在周念霜倒下的身子边。
“霜儿!为什么要替他挡死王,今日—”徐豫书抬头瞧,想说的话刹那凝住,他看见死王右臂上的胎印……血红龙印?“王兄?”
徐泽渊神色复杂地瞧他一眼,什么也没说。他低头望着周念霜,只见她唇色惨白,似是十分勉力才能睁着眼,她费力伸手,彷佛想碰触他。
徐泽渊拉来她的手抵在脸上,这才想起太医,转头发现后头跪了一片,他急吼,“汤武!去传太医。”
一旁小内监跪着慌答,“汤公公早已奔去太医院了。”
“泽渊……”周念霜终于开口,她不知道箭穿透身子会是这样的痛,痛到说不出话、发不出声,好不容易痛才缓了缓,她却觉得所有力气正一点一点往外流。
听见她喊了名字,徐豫书彻底怔住,真是王兄……
徐泽渊心里又气又疼,说不出的滋味搅得他心乱,握紧她的手低喊,“你是傻子吗!我不是让李四告诉你了,你只管护住自己就成,一切我自有打算!”
“你说过,我大概要拿命才能证明……没想到,我真有机会……你信不信我……”她虚软地笑,神思有些飘忽,只想着如今他信不信她了?“我没多想,只是不想见你受伤……”
“我信,我信了!”徐泽渊抓紧她的手,没让她再说,她看起来像随时会昏过去。“你不需要拿自己的命……”他痛得快不能呼吸,她居然拿自己的命护他……从来没有过的痛,此刻狠狠切割着他的心。
“我早晚……”会死的。能为他做点什么,甚至为他死,都强过不明不白死去好。只是她没想到一年没满,还差大半月,她就要死了……真的好痛……
现下回想起来,上次死法痛快许多,没感受多久的痛,阎王爷便来接魂。
那阎王爷……俊俏得很,不知这回……是不是他……她缓缓闭上眼睛,连睁眼的力气都没。
远远地,她听见徐泽渊的声音。
“周念霜、周念霜、周念霜……不准你死,听见没?太医、太医……”
她又听见徐豫书声音。
“霜儿、霜儿……对不住……”小时候,她要是病了,阿书便会这样喊她霜儿,哄她喝药、吃糖。
阿书……该说对不住的,是我才对。
一片黑暗袭来,她再也听不见什么了。
第10章(2)
江植仁眼眶乌了一圈,嘴角渗血,是方才在桂竹林里与徐豫书开打的结果。
徐豫书在半月前接到绘像,认定南国新王是徐泽渊,因此决定选在宫宴日暗杀死王。
徐泽渊由江植仁那里得到消息,将计就计让江植仁放徐豫书混入王宫中,特意要江植仁带徐豫书暗伏于桂竹林。
原本禁卫军拿了徐豫书,徐泽渊却淡淡一句,“那是本王的弟弟。”,便没人敢动了。
周念霜昏过去后,徐泽渊抱着周念霜从梧桐亭直奔毓芳殿,徐豫书始终跟在他们身后不发一言。进了毓芳殿,太医、女医官以治伤为由,将所有人请出寝殿。
毓芳殿偏厅里,徐泽渊抹把脸,江植仁走来,神色有一万分自责,顾不得所有人在场,朝他跪下来。
“请皇上责罚!”
今日张辅君于宫宴前宣旨,宫宴后,王上即改称皇上。两日后,新帝正式登基,承继辕朝大统,徐泽渊真正的身世,在两日后将宣昭公诸于世。
徐豫书面色复杂,隐隐明白了什么。
“起来吧。不是你的错,是皇后太傻。”徐泽渊叹口气,太医在寝殿里头医治,不知情况如何,“况且,醇王爷已经教训过你。”他睐了眼徐豫书,心里五味杂陈。
醇王爷……徐豫书心头震荡,他多少年没听过这个称号?果然是王兄,若他还有什么疑虑,也在那句话后消逝。
“王兄!”徐豫书百感交集,喊了声。
徐泽渊走来,深深看了他,沙哑道:“阿书弟弟,醇王府地道外一别十余年,阿书如今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男子汉是不哭的。”
他的阿书弟弟双眼泛红,真情流露,一如当年性子纯良。
“王兄,请受阿书一拜。”徐豫书跪下拜了,眼泪直落,没想到再重逢会是这种景况。
徐泽渊扶起徐豫书,对其他人说:“你们退下去,朕与醇王爷有话要说,张三、李四,守在外头,别让人进偏厅。”
“是。”
遣退所有人后,徐泽渊拉着徐豫书坐下,两人沉默片刻。
“我以为王兄是南国新王……”一会儿,徐豫书开口道。
“那是我让人刻意给你的假消息,对不住,阿书。咱兄弟一别十余年,我没把握阿书弟弟仍是原来的阿书弟弟。”
“南国新王是王兄的人?”徐豫书问。
“是。正式登基后,南国新王即会递上降书与贺章。”
“为何让我误以为新王是王兄?”
“我必须知道阿书是否想争大位,你若有争大位的心,我会是你争位最大的阻碍,你自当先扫除阻碍成为辕朝正统唯一血脉。你若先往南国去,我便—”
“便与南国新王连手取下我?王兄果然思虑周密。”徐豫书接话,苦笑。
“但阿书没去南国,反而先入宫,阿书是否想先杀了我,再迎南国新王入京都?”徐泽渊笑了笑。
“确实如此想。”
“十余年了,阿书还是认我这个哥哥。”
“既然植仁是王兄的人,当知我不会往南国去,王兄又何苦拿自己冒险?让我入王宫,差点伤及王兄。”
“不到最后关头,为兄难以轻易相信旁人。对不住,我必须真切看见你的反应,才能确定阿书是否仍是原来的阿书,仍是那个说,我若死,他也不肯独活的好弟弟。
“原来的计划是,植仁的箭往我右上臂过去,我会以疗伤为由撕下右臂服,植仁再同你入梧桐亭杀我。我想亲眼看看你瞧见龙印时的反应,若你即刻停了杀念,认了我,便是心里有我……
哪里料得到,我千算万算,没算到一个傻姑娘!”
“王兄对……念霜……是真心的吗?或者只因为,念霜一直在我身边……”
“这事,是王兄对不住你。一开始,周念霜确实只是为兄万般算计中的一计,可她……她同其他姑娘不一样,如今我对她,是真心的。”
徐豫书感慨良多。
“我……可以为阿书找更好的姑娘,周念霜傻气、性子直,脾气上来了,可以赌气一个月余不服软不讨饶,一点也不温顺,多的是比周念霜更好又漂亮的姑娘……王兄为阿书多找几个……”生平第一回,徐泽渊话说得气虚。
“那么,王兄可愿意让阿书用找来的几个好姑娘换霜儿?”徐豫书淡笑。
徐泽渊沉默,说不出话。
“霜儿的心里如今恐怕只有王兄了,阿书不可能勉强霜儿,哪怕王兄肯让阿书换,阿书也要不回霜儿了。”
“周念霜……就是个傻气的,从前怎会觉得她聪明又机灵……”徐泽渊想起那箭穿透了她,心疼得几乎快不能呼吸。
“她是为王兄傻,那是她的性子,对喜欢的人,哪怕要拿她的命换都成。”
外头起了一阵拳脚武斗声,徐泽渊轻叹道:“许是张三、李四两兄弟打起来了。”
“植仁何时成为王兄的人?”
“他被王靖派至东北,领军过忽尔河时受重伤,我救了他,养了好一阵子才成我的人。”
外头忽然喊道:“禀皇上,太医、女医官出来了。”
徐泽渊一听,顾不得没说完的话,起身奔出偏厅,徐豫书也跟上。
寝殿外,五名太医、两名女医官白着脸跪地,气氛凝肃。
徐泽渊见状,面色冷下,沉声道:“说!”
领头的太医方才见徐泽渊亲自抱着周念霜奔回殿里,神情慌乱,再瞧不懂眼色的,也看得出皇上对皇后的疼宠,尽管王宫里盛传皇后得宠不及一年,已然失宠个把月的消息,显然也是有些失准。
“禀皇上,娘娘失血过多,长箭伤及肺腑,怕撑不过今晚。”
徐泽渊不自觉握紧拳,沉默半晌。
“微臣方才对娘娘用了强药,娘娘已醒过来,皇上若有话对娘娘说,兴许有半炷香时间,臣等无能,请皇上恕罪。”领头的太医磕了响头,诚惶诚恐地说。
“朕……不会让皇后死!绝不,皇后若死,朕再迎新后……会累死朕的。”
众人皆默。新帝的思绪……很多人都跟不上啊。
独独江植仁知晓,这一刻徐泽渊有多难过。他在徐泽渊身边许多年,从没见过他这样失神、惨白的脸色,尽管他脸上仍勉强挂着一丝轻浮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