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折了价的珍品尽是极上好货色,那些人见猎心喜,将她出清的珍品全数买回,这来来往往让她赚了满手银钱。
所有事情来得极快,两月余之前,靖王兵败被斩首、以及死王即将挥军而来的消息传回京都,原先还抱持着希望不肯走的人,全决定走了。
最后一波逃难潮,也是最绝望的一波。打从死王挥军入京的消息传来,京都乱成一团,连宫里也乱得不象话,宫里的大小主子带着宫里的宝贝仓皇离京,至于带不走的宝贝,几乎都进了周家质库的库房。
至于她,却用那些银钱买到了京都城大半房契、地契,连城里、城外养的鸡鸭牛羊猪,也全归她了。
阿书前些天笑着对她说:“周大朝奉如今是最奸诈、最成功的商人,我终于能放心了。”
这是阿书给她最好的赞美,只可惜,她这个最奸诈、最成功的商人,也是最寂寞的,没有人知晓她内心的恐慌。
死王就要来了。
就算她攒了满京都的珍宝、房契、地契……可那么多的身外物,能保得了自己一条小命吗?
就算暂且保住小命,也只有一年光景,若是不能得死王青睐,一年后她也是小命呜呼!
罢了,至少这么做,老早被她安顿在六十里外城南东山的爷奶,肯定能好好安享晚年,有勤湘、老管家照应着,还有阿书……一年后,她若活不了,也没什么好放不下的。
质库铺面遮帘让人掀开来,打断了她的思绪。不意外的,进来的人是阿书。
阿书进来,瞧周念霜坐在大椅,书搁在桌案上,神情有些恍惚,便问:“还好吗?”
“再好不过,又没事可忙,人闲坐着,哪能不好!你回来晚些,有什么状况吗?”
“没,多宰了两头小羊。我一早由重南坡道往城外瞧,已经看见旗帜了,大军行得再慢,最迟后天也会进城来,我想多备些粮,也多送了些去城南东山。”
“若是快些,明日大军就能入城,是吗?”周念霜心头跳了一跳,该来的终究来了。
死王……一定是个可怕的人吧?世上能称己为“死”的王,打着“死”为旗号的人,也就只有传言中那杀人如麻、不将死摆在眼里的东北死王了!
周念霜思来想去,猜测死王必定是个狂霸、倨傲,睥睨一切且目中无人的可怕男子,她无数次想象死王的模样,八成是个身材粗壮、满脸横肉、身上充斥着凶杀气息与血腥气味,蛮不讲理又喜怒无常的可怕男人。
她为自个儿黯淡的前景心惊胆颤,却又莫可奈何。
阿书拍了拍衣裳尘灰,坐下,给自个儿倒了杯水,饮一口,幽黑深亮的眼对上她,问:“小姐不怕吗?为何不肯到城南避一避?”他看出她的慌,却欣赏她不闪避的胆量。
“怎能不怕?但若要避,早去避了。我不避,也不逃,阿书说过,正面迎敌才能了解敌人,找出对方弱点从而寻出退敌之计。”周念霜低声道。
这一年来,周念霜整个人不一样了,她像颗曾经蒙尘的明珠,一夜间让人拂去了灰,整个明晃晃地灿亮起来。
从她得知靖王宣诏征兵、征粮、征税那日起,她整个人就变得不同,眼界、气度、做事的手法,与从前被娇养的周念霜很不相同。
她变得“奸巧”,眼界看得更远,懂了算计,好比她“算计”了整座京都城,都城里所有男子也及不上她这一介柔弱女子。瞧,整座京都城青壮男子走的走、逃的逃,哪一个如她胆大心细、手法细腻的算计来一座都城,大半房产、地契如今全在她名下!
这一切,她只用一年光景便轻易得到,当然时机非常重要,但并非所有人能准确抓住时机。
他在她身边默然看着,越看越是激赏,这个周念霜,跟他先前疼宠了十年的小姑娘不同,眼前的她像是能未卜先知般,有着通透的智慧。
起先他不解,何以她要变卖库房珍宝,换一库房与那批与珍宝不等值的碎银、碎玉、碎金,可靖王决定亲征的消息一出,他立即明白了。
聪慧如她,算准南逃的人需要便于携带的碎金银,因为战乱,原如纸薄随处可兑的银票早已无法通行,如今只剩碎金碎玉碎银值钱,太大的珍宝,不好带更不好变卖。
她实在聪慧!
尽管那些在他看来是多余且多此一举,到最后,所有变卖不了、带不走的珍宝终究要被抛弃在京都城里,谁有本事,谁便可直接拿了去,何苦拿碎金银去换。
他几次提醒她,倘若他们决意不走,最后,所有留下的东西全能一文不花得到手。
她却说:“大家日子都难,若能双赢,又能名正言顺得到珍宝,也没什么不好,我不过是拿不等值的碎金银换点心安而已,说穿了,我也只是趁人之危。”
奸巧、聪慧,却又保有人性良善,不贪婪过甚……阿书瞧着她,笑了笑,道:“小姐用不着怕。
有阿书在。”
他说得肯定,然而,却有些话没告诉她,好比南方二十里山坳有将近三千轻骑,还有七万大军在离京都两百里外西南省城屯扎练兵,更南方与西南三百里,分别有四万、六万大军。
好比辕朝从来没有真正覆亡,辕朝的血性男儿在等个能一石二鸟的契机,用不惜一死的决心要扳回一城,若这最后一步真败了,那才是辕朝最彻底的灭亡。
好比,辕朝徐家……绝不会断在他徐豫书手上!
经历惨烈的四王之乱后,血腥又绝望的过去教会了他沉潜、等待,不拿底下的人冒无谓的险,这十年他在京都城蛰伏、养精蓄锐,等的就是这个时机。
靖王之所以亲征,自然是他安插的人在靖王耳边鼓吹……靖王的宠姬、靖王的宠臣……夜里吹枕风、日里赞王威,所幸靖王也不是个太聪明的,日赞夜哄地便往陷阱里跳,没掂掂自个儿本事才几两重,便决定亲征去了。
他如今已击溃靖王,顺利引来东北大患死王,不必挥军东北,只需安然等着死王带大军前来。
哼,王靖当他徐家人是好欺负的吗他愿意花多年布局,让王靖得意、让王靖安心称王,便是要冷眼看王靖朝死奔去,死了个不明不白!
徐豫书想,倘若要说历史教会了他什么,那便只有一件,血缘是最可贵的,然而生在皇家,血缘却也是最可怕的……四王之乱几乎毁了辕朝两百多年的基业。
如今徐家血脉除了他,也只剩下另一个生死未明的“他”了……
眼下,徐豫书想,他无法肯定若是重振辕朝,百年后徐家人能否记取历史教训,不重蹈覆辙骨肉相残,但至少在他手上,可以不重复血腥历史。
若能重振辕朝,他一定要找到“他”,将天下交到他手上,然后带着周念霜,做一对自由的鸳鸯夫妻,游遍天下名山大川……
这是他从未对人言明的梦,他早已认定了周念霜,只是肩上背负的责任未竟,他无法对她许诺。
生在皇家的徐豫书早看透权势,他对王位并无挂念,如今拚搏不过是不忍两百多年的辕朝基业尽毁、千万百姓因连年征战流离失所。
大局未明前,徐豫书不想给周念霜期待、不想给她负担,成败未定,他只能承诺她,无论发生何事他必定护她、护周家到底,哪怕要他付出性命。
最坏的,他也盘算过,若真胜不了,他会差一批人护她与周老太爷、周老太夫人往南方去,其实住处他早打点好了。可现下不到最坏处境,他贪着周念霜待在他眼前这点,遂将她留在京都,只是她表现得比他想的好太多了!
“我们出去走走,好吗?”周念霜忽然说。
徐豫书点点头,两人往外走,他习惯性走在她左后方,那是最佳守护位置。
第2章(2)
周念霜往重南坡道去,站上高点往城外东北方向眺望,果然瞧见黑色旗帜在烈日徐风下翻扬。
她站了好一会儿,转身仰头,对上阿书的眼,“我怕没机会说了,阿书,这些年谢谢你。”
“小姐吓傻了吗?”徐豫书远眺,四万黑旗大军看来确实震慑人心,“我绝不会让小姐死在我前头,你那些像是要交代遗言的话就别说了。”他似笑非笑地说,勾起的唇角有丝戏谑。
她真好看,白皙若雪的肤颊上有两抹日头晒出的淡红,明明害怕着,那双眼却又闪着固执不退的光亮。徐豫书心软了下,忍耐地数了十下,才压抑住逾矩的念头。
周念霜摇头,没听他的,继续说道:“死军入京都后我会投降,将大部分房契、地契、库房大半珍宝献上,向死王输诚。阿书,我知道……”她咬了咬唇,犹豫着要不要说破,可有些话不说,恐怕真没机会说了!
“阿书,我知道你是……”再三想过,她婉转说道:“绝对不能投降的,所以死军入城前我会跪在城门迎接,你别出来也别管我,我有我的打算,我有必须要做的事。
“阿书,我们都有自个儿的不得已,希望你以后别怨恨我,若我失败不幸死了,你不要因为气我恨我,不顾我爷奶,老太爷终究对你有恩,请你照应他们,这世上我只相信你。你没说错,这些听起来像遗言,我怕往后没机会对你说,阿书……谢谢你一直陪在我身边。”
徐豫书蹙眉,认真思索她的话后,隐隐不安,“何不同我说说小姐的打算?输诚之后,小姐想如何?”
“我想如何不要紧,死王会如何才是结果。我们回去吧,晚上我煮两道拿手菜,你肯不肯陪我喝两杯?”
“小姐午膳还没用……”
周念霜朝他笑,这就是阿书,总惦记着她吃了多少、吃了没有。
早膳才用过,出了府便听见远方轰鸣,群马撒足踏蹄,大军嘶吼前进的响声,周念霜皱眉,顿足半晌,回头忽然对身后男子问了句,“阿书,我从没问过,今日不知能否给我一个答案,你姓徐吧?”
徐豫书没半点迟疑,朝她点了点头。
“我心里有底了。”周念霜朝他行礼福身,“阿书也许是个王爷,也或许是……总之这些年委屈您了,念霜就此别过。”她没说破他可能极为尊荣的身份。
坊间流传,当年年约十岁、该继大位的宁亲王嫡长子,早已让人护送出京,并未亡于四王之乱,而爷爷领阿书回家那年,阿书正好十岁。
她不是傻子,光从他一身气度,又绝口不提自己的出身,就不难猜出背后的隐情。
徐豫书一把捉住她,清俊斯文的脸生出不容忽视的怒气,“周念霜,解释!什么叫‘就此别过’?”
这么多年来,他头一遭喊她的名。
她望着捉住她的大掌,心一横,直说了,“我已打定主意,成为死王的女人。”
徐豫书愣住,千思万想也不曾算过这个可能性,他一愣,周念霜便挣脱他的掌握,朝城门奔去。
他看着她奔走的背影,掌心微热着,他护着、疼宠了多年的她,竟……
两抹黑影飞落下,立在他身后等候命令,徐豫书静默许久。
“主子,属下是否……”右后暗卫开了嗓。
“你们跟着她,真有事,务必护她,别让她伤了。”
两暗卫对望,其中一名开口道:“周姑娘恐怕已知主子身份,万一姑娘投靠死王,恐怕对主子不利。”
“她不可能出卖我。植清,我怎么觉得这步棋走错了,我是不是该早些给她一个承诺或者再早些把她的心哄过来……我似乎真错了。罢了,你们护妥她,我得走趟南山坳。”
“属下定护妥周姑娘。”江植清应道。
“可主子—”另一名暗卫还想说些什么,让江植清挡下。
“植仁,周念霜是我……绝对不能失去的人。你们务必好好护她。”
“主子办正事要紧,这里有我跟植仁,周姑娘绝不会有事。”
徐豫书飞身离开,江植清推了胞弟一把,“赶紧换上衣服。”
“哥没听过红颜祸水?周念霜她兴许就是盆祸水,万一祸害了主子,咱大伙全都没指望了。”
“你跟在主子身边的时间短,不知道的事多着,咱主子要是失去周念霜才是没了指望,到时候抛下咱大伙,你说大南方十几万大军还指望谁?主子可是徐家最后血脉!”
“可不是说‘正主儿’还活着?”
“谣传罢了,那位正主儿是不是真还活着,谁也没个准。别碎嘴了,赶紧换衣跟上周姑娘吧。”
两人换上粗布衣裳,扮成寻常百姓,往城门去了。
如今留在京都城的,多半是走不远或不肯离开的老人家,还有些因连年征战身残的伤兵,原是几万人的热闹京都,如今不满千人,周念霜与徐豫书是京都城里唯一愿意、有胆子留下来的年轻人。在这段恐慌苦难的日子,京都城里几百个老人伤兵皆与周念霜熟稔了。
眼前景象,是有些奇特,城里几百个老人伤兵们跟在周念霜后头,一群人在京都城门下安静站立。
上万马蹄奔腾,大地震鸣,卷起的尘土如暴风,遮去半边清澈天空,死军玄黑旗帜上拓印一个鲜红的“死”字,旗帜小三角边缀也是血一样的鲜红,光是那片诡异的玄黑旗海,便足以令人心头发麻。
周念霜来到城门前,先往铺子库房走了一趟,捧了某样珍品,以明黄绸巾包裹后搁在一个黑檀木托上,带了出来。她身子站得直挺,在城门下立迎死军,直至看清了领在大军前头那匹毛泽光亮的黑色骏马,以及马上一名身形英挺高大的男子。
周念霜没等到看清对方的脸,瞧大军即将逼近,她便将黑檀木托高高举起,并伏首下跪,她身后几百名老弱伤兵见状也随她跪下。
不到一刻钟,玄黑骏马前蹄几乎只差一寸便能踢下周念霜高举的黑檀木托,马儿因勒紧的缰绳发出几声嘶鸣,前蹄重重落在周念霜跟前。
周念霜强压住害怕与震惊,听见马背上的人利落翻身而下,铠甲脆响,一双深黑色大靴鞋进入她垂首的视线范围,很大的一双脚,可见男人应该极为高大。
“这么大一个皇城,能逃的人都逃了,你一个水灵灵的丫头怎不跟大伙一块儿逃?反倒留了下来,本王远远看着你一双脚挺好,不像逃不了的。”
周念霜眉头微锁。这声调轻浮的样儿,她好似哪里听过,却想不起来。
“民女恭迎死王入城,今日愿将民女所有珍宝、房地契尽数献予死王,但求死王饶民女与民女身后百姓免死。”
“喔?你献上那些珍宝、房地契是值得拿来邀功讨饶的吗?这皇城里的宝贝,只要本王想要便随意拿取,谁能耐本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