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头,发现姑娘家的秀颜背着光,面容略黯,但黑白分明的眸如此清明。
他接着道:「珑玥的爹曾救过我双亲一命,对我宫家有大恩,后来两家的情谊渐深,当时方夫人传出喜讯,我娘便作主帮我认了这一门亲,说道,倘是个女孩儿,那就是我的小娘子,是未来的宫家主母。」
「……指腹为婚?」夏晓清呐呐言语。
「是啊,指腹为婚。」他嘴角一勾,有些嘲弄。
踌躇一小会儿,到底抵拒不了他丢出的话题,夏晓清乖乖又缩下来,与他并肩坐在突起的根部树瘤上。
她沉静等着,宫静川又道——
「方家后来出了意外,一把火几将家业烧尽,珑玥的爹娘双双葬生火窟,只余她这根独苗,我娘遂把当时年仅五岁的她带回『松辽宫家』照顾。当时我娘身体尚好,爹尚未纳程姨娘进门,明玉、澄心自然尚未出世,家里就我与二弟两个男孩,小珑玥一进宫家,着实受宠。」
她轻「咦」一声。「宫爷还有一个弟弟?」
他沉默了一会儿。
「他叫宫羽飞,仅小我两岁。虽然我与他是打同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亲兄弟,但无论外貌或性情皆截然不同。」略顿,微微笑,这回的笑轻透暖意。「他生得一张娃娃脸,浓眉大眼,笑起来有对深深酒涡,性情则爽朗豪气,很得人喜爱,当然也很得姑娘家喜爱……」
听到后面一句,夏晓清不知怎地打了个寒颤,心拧着。
她张唇,又抿住,气息略浓。
身旁男人察觉到她的异样,再次侧目瞧她,眼神竟带笑、带促狭,似等着她大胆提问,抑或替他说出心里欲说之话。
她内心一叹,终问出——
「众人皆喜爱宫二爷,那么,珑明姑娘也是喜爱他的吧?」
宫静川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与一个年轻姑娘坐在树下闲聊,聊的还是自己以往那些难堪之事……只能说眼前这姑娘实在太「糟糕」,轻易能把人的底细给刨了。
颔首,他淡淡将目光转正,笑笑道:「珑玥五岁起就在宫家生活,我那时年纪虽小,但早跟在爹身旁,边看边学生意上之事,无法常陪伴她,而羽飞恰好弥补那个缺憾……话说回来,我性子偏沉,即便能时时伴在她身边,她怕是会无趣到成天打磕睡了。」
不无趣的!
怎可能无趣?
每当他在身边,她总是……就会……然后……
夏晓清惯然地绞握十指,那力道将自己掐疼了,就怕管不住一颗心,要说出什么失去分际的可笑话语。
她费劲自制着,久久才又去看他削瘦俊逸的侧脸,嗓声幽然。
「倘是珑玥姑娘喜爱的是宫二爷,二爷待她也很好、很好的话,那她在北方带发清修,还一路来到南方庆阳,如今都决意削发为尼……二爷为何不来见她、劝她?为什么是你追到这儿来?」
大掌下意识挲着左膝,这一次,他沉默久了些,让她方寸再次缩紧。
然后,他道:「我二弟在方及弱冠的那一年便过世。」
夏晓清双眸圆瞠,容色苍白,绞紧的十指分开了,一手微抖地虚悟颤唇。
他的语调直平,仿佛淡到不掺进丝毫感情。「之前曾告诉过你,我爹因马车翻覆而坠崖身亡,当时,羽飞也在马车内,他与我爹同行。」
她机伶伶打了一个寒颤。
他道:「羽飞死后,珑玥好长一阵子不笑不语,连泪也不懂得流了,后来……她……」眉峰略蹙,欲言又止一般,迟疑之色刷过瞳底,瞬兴瞬消。
他抿抿唇再次拾话。「一次的机缘,珑玥与『水月庵』的尼众有了往来之后不久便入庵中带发清修。这些年,我时不时会去看她,岂知某日去探,她竟已离开,询问庵中众位女尼,才知她往南方来,随着她的领修师父一访此地。」他扯了扯唇。「如今倒是不错,都决意在此出家了。」
他的神情莫可奈何,薄唇却扯出嘲弄,那样的表情是针对他自己——自觉自己尽了全力,仍然无力扭转局势;自觉该放开谁、成全谁,却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才远从北方追寻到此,就为寻一抹芳踪、一道倩影。
他嘲弄自己。
夏晓清只觉心痛。
眼眶热到受不住,她用力闭眼,好一会儿才睁开。
「那……那珑玥姑娘之所以出家带戒,主要是因宫二爷之死,真让她心如槁灰了,是吗?」所以任凭他费尽心思追到此地,与那姑娘谈过、劝过,也没能挽回姑娘心意,是这样吗?
「珑玥之所以入拂门,不仅仅是因二弟之死……」宫静川往后靠着树干,徐长吐呐,日阳筛过叶缝投落在他脸上、身上,那光点在他肤上、肩上跳动,是明亮的,却又矛盾晦暗。他接续道:「她以为自己是颗祸星,命格奇诡,罪孽深重,注定终生孤寡。」
「什、什么?」她再次怔然。
宫静川瞥她一眼,很快又挪正视线,直直看着前方,嘴上又是那道似笑非笑的弧,带着浮出表面的苦涩,徐慢言语——
「不能怪她这样胡思乱想,她五岁便失去双亲……」叹息。「方家那把吞噬家业与挚亲的大火,是她一个小小五岁的娃儿玩火玩出来的,她无法不那样想……然后是我娘病重,药石罔效,而后我爹与二弟的意外,她把罪责归咎在自己身上,认为自己是不祥之人,才会让身边的人纷纷遭难,正因如此,只能往修佛之路走,望能减消今生罪孽,为他人与自己积福积善,盼来生顺遂。」
你也这样认为吗?
夏晓清细细喘息,一瞬也不瞬地望他。
你也认为方珑明是不祥人,那一切的不幸皆因她命格诡异引起的吗?
然后,是他舒放的眉、微蒙眬的眼,还有放弛的面部线条……他哼笑,满不在乎,只觉荒谬,那让她整颗心、整个神魂为之震荡。
何须去问?
她知道的,如果他真认同方珑玥的说法,真认为那姑娘是不祥人,也就不会千里迢迢从北方南下,追寻对方来此。
他这样的一个男人,身为「松辽宫家」的主爷,肩上担负沉重之责,长子心态与大男人的思维驱使,只会让他想照顾好身边所有人吧?
说到底,她是艳羡的。
她明白自己妄想、不争气、软骨头,但是啊但是,就是羡慕那些在他身边,受他源源不绝关爱的人儿。
暗暗吞咽喉中津唾,她润了润唇,道:「那……那宫爷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他低声问。
「珑玥姑娘执意入佛门,可能终其一生也不回北方……宫爷……该怎么办?」
他们俩再一次四目相交。
她的瞳盈盈如水,即便怅惘,那样的颜色亦幽然若梦。
他的眼则有火苗奇诡划过,如流星闪掠,快得教人无法捕捉。
第十四章
他定定望进她瞳里,或须臾、或许久,薄而形正的唇幽邈一勾。「我会照顾她一辈子。不论她身在何处,都会照看着她。」
夏晓清亦定定望他,说不出的酸涩在胸中漫流,但又如此甘之如饴。
他所答的,与她所想的,全无二致。
只是这突如算来的心酸心痛,如狂风大浪罩头打脸扑将过来,为他,为他心上那姑娘,亦为自己,所以痛上加痛。
她试着牵动唇角,试过几次才扬出浅淡弧度。
她低幽喃语:「是……我知道的……合该如此,我是知道的……」
在这一刻,宫静川紧盯她不放,那波涛汹涌般的晦暗被他极力掩下。
她说她知道。
他其实不太明白,她知道些什么,也不太明白,那样的轻喃为何会让他呼吸陡窒,胸中鼓噪,竟让他想……想把更多底细曝露出来……
方珑玥受剃度之礼的这一天,「静慈庵」的观音佛祖殿上除庵中尼众,还有宫静川和夏晓清两位「红尘中人」前来观礼。
整个过程简单且庄重。
受度者诚心跪在佛祖前,双手合十,剃度者接过弟子备上的刀早——
第一刀,断除一切恶。
第二刀,愿行一切善。
第三刀,誓度一切众生。
青丝落地,削发为尼,换上僧服,从此便是佛门之人。
宫静川沉默观完礼离开「静慈庵」时他神色平静。
安丹原等在外头,见夏晓清跟在自家主子身旁一道走出庵门,不知为何,就觉还是别上前搅扰。
再说了,今儿个日子不一般,主子心绪难测,究竟是阴、是晴实在不好说,既是如此,就让胆大的姑娘帮忙试水温啊!
「爷、夏姑娘,您俩缓行啊,咱先奔回河岸瞧瞧,知会邢叔备船。」船不早就备在岸边?他胡乱丢出个理由,不仅自个儿先跑,还把今日陪小姐外出的大智一起揪走。后者天生远钝些,尚未想到拒绝,人已被拉着跑。
这一条通往河岸的桑林坡土道,三天前他们才同行过。
夏晓清瞅了男人侧影一眼,今天的他显得十分静默。
他说他是无趣之人,但光是这样走在一起,即便不交一词,她的心已怦然蠢动……这三天,她脑海中不断回旋他所说的那些事,却也察觉到在那当中,有几次他曾欲言又止。
或者交往再深些,他会原竟再与她倾谈,便如……如知交之友……
然,夏晓清,你扪心自问,你想的只是与他成知己,如此而已吗?
是吗?
是吗?
她举袖轻按衣内那方双心玉,心思左突右冲,面泛潮红。
不……她要的,不仅止于当他的知已!
她很贪,很不自量力,但……可不可能……他和她……如果……如果……
宫静川察觉到古怪,步伐一顿,侧颜看她。
「怎么了?」男嗓有些暗哑,他方才似乎也陷进自己思绪中,此时虽召回心神,眉宇间犹留极薄的疏离气味。
夏晓清心音如擂鼓,咚咚、咚咚、咚咚——轰得她两耳隆隆响。
「你怎么了?」男人再问,转正身躯面对她。
这条土道再走一会儿就到河岸,此时就她与他,立在桑陌之上,因缘际会,机缘巧至,这样的片刻稍纵即逝,她想……想把握住,虽是不自晕力、不知羞耻、荒诞不经,她却不愿只去遐想……
五根修长有力度的指在她迷蒙眼前轻挥。「你究竟——」
她忽地抓下他的手,抓下来了,却握住未放。
宫静川心中一跳,看着那双扣住他麦色大手的白皙秀荑,然后抬眉再看那张明显被红潮淹没的秀容。
他动也未动,由着她,却觉她手心异常温热。
他暗暗呼吸吐呐,眉峰轻蹙,注视她的那双眼中带着不解。
「宫爷,我……我想……」
夏晓清咽咽口中津...液,踌躇着,接着……却胆气不足船垂下眸睫。
突然间,她抛开烫手山芋般松开他的大手,仿佛此时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扣着他没放。
「你想什么?」宫静川很快已沉稳下来。
夏晓清盯着他的胸前一会儿,重整旗鼓,两手在身侧悄悄攥紧。
这一次她未先开口,而是当着他的面,伸手在颈上内襦交领的地方探了探,找到那条五色彩带。她轻手将线带拉出,连带也将系在底端的双心玉掏出来。
要真遇上喜爱的人,就把双心玉分给那人吧……
当作定情之物,那才好……
她双手上下压住圆形润玉,一旋,巧妙地将圆玉分成两个圆。
她将未被五彩带系住的那片圆玉递给面前男人,捧玉的素手略颤。
「这个……请宫爷收下,好吗?」
宫静川接过那块玉,指腹在玉面上徐缓挲抚。最最上等的羊脂白玉,触感温润,形状圆满,是绝品。但……「为何?」他问声略哑。
夏晓清深吸一口气,双颊红得几欲滴血。
「……宫爷,这块玉是我娘亲给的,我已戴在身上多年,它……它其实有个名字,叫做『双心玉』,两个圆玉能成一个,意喻『双心相印』……娘说,要是遇上倾心的人,便把一半的玉给了对方,拿来当定情之物……」心跳飞疾,热血这向四肢百骸,而后再往脑顶窜腾,她全身发烫、热红……
握成小拳头的手又一次紧握,她鼓足勇气抬起脸,看他,直直迎向他的眼。
「我想把它给你。」
见他神色沉凝,她紧张地牵唇,忙道:「我只是想给你而已,宫爷不用做些什么,只要……只要收下它就好。我其实……我很……」
—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因脑中毫无章法,她双眸湿润,静了会儿才又重拾话语。
「你说自己性情偏沉、无趣,我恰是喜爱这般性情的人。那时第一次上你的舫舟,你避而不见,却由着身影淡淡拓在折屏上,那时,只觉舫舟主人孤僻无礼,自我自大,但你不是的……」稍顿。「宫爷不是一开始我以为的那样,你待人……其实很好,你善待同父异母的妹妹们,善待手底下的人,善待我和我娘亲,你很重情分,一旦谁与你牵扯上、入了你的眼,你就一生不弃。我很喜欢这样的人,很喜欢……喜欢这样的你,所以这双心玉……请你、请你留着……」说这么多,激蹦乱跳的心终于渐稳,她润润唇瓣,朝他又是一笑,而这次笑得虽腼腆,却柔和了些。
姑娘家的脸蛋红扑扑,眸中盈水,鼻翼微微紧张地歙张,芳唇似不自觉轻启,鼻间吐呐的同时,小口亦随着换气……宫静川如被下了定身咒,拿着圆玉,长目一瞬也不瞬地直望住她。
活至现在,能让他错愕到完全无法响应的事似乎从未有过,但眼前正在发生的这件事,震得他脑中像被丢进一座大山,轰隆声响,灰飞土扬,而后只剩余音嗡嗡呜呜回荡啊回荡……
「这是求亲吗?」
仿佛过了许久,他听到自己这样问,那声音听起来有些遥远、有点陌生,心里不由得一惊,被震得全身发麻的五感终于慢慢泅回。
夏晓清同样震了震,眸心湛湛。
说实话,在递出一半的双心玉时,她完全没思及「求亲」二字。
在方珑玥剃度之礼上,他表情前所未有的专注深沉,眉角、唇角刻划出严峻之色,在那当下,她其实很想去握他的手。
赠他双心玉,并非求亲,而是单纯想让他知道,他追了这么远,谈了那样多,或者劝过、求过,那姑娘诚心向佛不能响应他的情,但……有人是喜爱他,很为他倾心的。
「我不是……」她突然间哑口无言。
说是未想到求亲一事,但她明明很贪,一股脑儿跌进去,不知羞耻渴望着与他相近相亲,是这样的思量和冲动下,她才将定情玉佩相赠,不是吗?既然立意如此,此时又该如何辩解?「倘若是呢?宫爷意下如何?」她真把一辈子的胆气全数用尽了,努力持平的声嗓仍掩不去细细的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