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氏掀了井盖,两人奋力抬起她,她则是使出最后一分力气紧扣着井缘,哪怕指甲都因为用力过猛而断裂,她还是不放弃。
两方拉锯了一会,戚氏狠狠地往她的手腕咬下,她痛得松手,噗通一声,掉进井里,水从四面八方将她淹没,她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不断地坠落,心里不断地喊着——大人!
就在宫中敲响丧钟时,夏烨像是听见阮岁年的唤声,回头望去,哪里有她的身影,他不禁撇唇笑得自嘲。
才分开多久,他竟然出现幻听了。
“夏烨,万更年逃了,不过肃王已经带兵追捕了。”卫崇尽从长廊转角走来。
正午前,睿亲王进宫祭祀高祖皇帝,睿亲王妃则是往御花园和皇上的后妃们认认亲,谁知道竟无端端闹了起来,就在皇上和睿亲王赶到时,竟出现刺客埋伏,睿亲王妃和皇上都中了毒箭。
皇上回寝殿包紮伤口后突然下令诛杀万家,没两个时辰,就在睿亲王为王妃求解药进宫时,明明才喝下解药的皇上却突然暴毙而亡。
“宫中呢?”
“放心,已经清洗过了,冠玉侯下的死手,那些叛贼哪逃得了?”
“是吗?”他问着,手却抚上了胸口。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觉得很不安,有种他说不出的压迫感。
“怎了?”卫崇尽瞥了他一眼。
“没事,只是在想万更年带的人马有多少,会不会在城里闹出什么事?”
“城里各大街我都设了哨口站岗,他想闹事也不容易,想闯进冠玉侯府更是难上加难,他那亡命之徒现在只想逃,不会滋事。”
是啊,确实应该是如此,但为什么他还是觉得不安?难道有任何他漏算的可能性?
想了想,心底的不安像是要将他压得无法呼吸,夏烨道:“你留下保护太子安危,我先回府一趟。”
夏烨纵马急驰回府,守在外头的禁卫立刻放行。
他直朝荣福堂而去,却刚好遇到急匆匆跑来的谭嬷嬷。
“嬷嬷,岁年呢?”他问。
谭嬷嬷一见他,本来就惨白的脸瞬间连仅存的血色都没了。
夏烨微眯起眼,觉得事态不对,转头就想进荣福堂,便听谭嬷嬷喊着——
“不是在这儿,二姑奶奶在大夫人的后院里,她……刚被从井里捞出来……”话到最后,谭嬷嬷已经泣不成声。
夏烨回头,黑眸锐利如刃,顿了半晌才缓缓举步朝她刚刚指的方向而去,步伐愈踩愈大,他几乎是点地而起地跳跃奔跑,朝许多下人聚集的院子冲去。
才刚踏进院子里,就见夏灿抱着人走来,他定睛一瞧,那全身湿漉漉的人不就是他的娘子?他立刻褪去了外袍盖在她身上,随即从夏灿手上接过人,抚着她冰冷的脸,吼道:“来人,去备热水,传太医,动作快!”
“大哥……”浑身湿透的夏灿,犹如泪流满面地跪在他面前。
“还杵在这儿做什么!算了,我带她回府,你赶紧进宫去请太医,快!”夏烨绕过他就要跑。
“大哥,嫂子死了……”夏灿跪伏在地道。
夏烨脚步一顿,垂着眼,手里抱着的人一点生息皆无,一双玉手再也不会像往常那样圈着他。
她的脸,就像上一世死在长宁侯府湖泊时一样,青白无血色。
他直睇着她,神色有些恍惚,有一瞬间搞不清他到底处在哪一世,要不然他怎会面对同样的结果?他还在上一世吧……可是,如果还在上一世,昨儿个夜里亲着他的人又是谁?
可是,如果是爹许诺给他的这一世,她怎会用同样的方式死去?
不对……不对……没有道理……不对,这样是不对的……不对……
他们说好要一起到老的,他们会有很多孩子,还有很多孙子,他还要笑话她下药这件事,肯定是要笑话她一辈子,还有她被他逼着写的那封信,等到有天他俩都走了,那封信就当是她许诺来世再相守的誓言。
可是,这一世还很久,他们要走的路还很远,他会带着她慢慢走,他会走在前头替她挡风遮雨,掬尽一切繁华宠着她,让众人都钦羡她。
路还长着,时间还多着呢……
“你跪在这儿做什么?回府了。”他垂眼看着夏灿。
夏灿愣愣抬眼,瞧见夏烨满脸笑容,不禁错愕得说不出话。“走了,别给人添麻烦,一会你嫂子醒来会不开心的。”说着,夏烨已经大步走在前头。
夏灿看着他的背影,心如刀割,痛苦喃着,“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三天过去,宫中危机解除,朝中开始着手处理皇上的丧礼,睿亲王和肃王共同辅佐年幼的太子登基,然而朝堂上不见夏烨的身影。
夏府安安静静的,众人皆屏息以待,专心致志地等待契机。
直到床上的人气息匀了,埋伏在房内角落里的四人才放轻脚步走到床边,四人互递眼神,大伙各司其职,要将夏烨和阮岁年给拉开。
已经三天了,夏烨一直抱着阮岁年,不允任何人靠近,好不容易等到他终于睡着了,大伙才赶紧动手,只为了将阮岁年入殓。
然而当夏灿才刚碰到夏烨的手,夏烨猛地张眼,夏灿倒抽了口气,使了个眼色,要众人用蛮力将人拉开,夏烨一脚已经精准地将夏灿踹飞,一个侧肘击去,硬是让床边的夏煜连退数步。
夏烨蓦地坐起身,面无表情地看着退到几步远外的几人,空洞失焦的黑眸不断梭巡着,直到落在床面瞧见了阮岁年,才扬笑将她抱起,让她坐在腿上,大手不断地拍着她的背,像是哄着她入睡。
夏灿见此,再也忍受不住地向前,吼道:“大哥!已经三天了,你也该让嫂子入土为安了!”
哪怕屋里还没有半点味道,可正值盛暑,再搁放下去,尸体就要腐坏了。
夏烨充耳不闻,嘴角微扬,温柔地搂着怀里的人,那神情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他正抱着他这一世最为珍视的宝贝。
“夏灿,冷静点。”凌湛轻扯着他。“不管怎样,先缓缓,不能让尸体有了缺损。”
“不对,大人那神情看起来像是又犯病了。”夏煜抚着肚子走来。
“犯病?”卫崇尽不解地问着。
“大哥从去年开始,也不知道怎地,竟犯了梦行症这毛病,几次都在府里游荡,后来还翻墙进了冠玉侯府,我去将他带回时,他也是这样抱着嫂子……”夏灿说着,心就痛得无以复加。“也许,大哥早就喜欢嫂子,才会犯病时都去寻她,可现在嫂子不在了,他要去哪寻她?”
凌湛闻言,不禁想起夏烨曾说,如果没有阮岁年,他就活不下去……那时以为不过是句戏言,想不到他竟是如此痴情种。
如今想来,恐怕他是受不了打击,所以将她抱回夏府后就一直当她还活着,与她交谈言笑,甚至才一睡着病又犯了。
要是硬强迫他接受这个事实,他真的受得了吗?
卫崇尽皱紧眉头走到床边。“夏烨,放开她吧,天气很热,她都出汗了。”
夏烨置若罔闻,抱着她,笑得满足快意。
这一幕刺痛了卫崇尽的眼,彷佛阮岁年走了,夏烨的魂魄也跟着走了。
“夏烨,你的体温在以往是能暖着她,但现在你的体温会让她腐败得更快!”卫崇尽突吼道。
“崇尽!”凌湛一把将他扯回。
“你瞧他那什么样子!皇上驾崩,太子即位,眼前正是朝堂纷乱之际,他竟然因亡妻而散乱心神,什么都不管不顾!”卫崇尽恼火地吼着。“三天了,他到底还要折腾多久?日子都不用过了!”
他可以理解夏烨的痛,但他不能容许因为阮岁年的死而让他折损一个兄弟。
凌湛沉默地看向夏烨,看他彷佛沉浸在自己的美梦,眸底眉梢尽带喜悦,他无法忍心在这时强硬唤醒他,只因现实太折磨人。
夏灿直睇着夏烨脸上的笑意,沉痛地跪到床边,抓着他的袖子,道:“大哥,都是我的错,你打我吧……我应该要跟进去的,时间过了那么久,我该察觉不对劲的,根本不需要管什么避嫌不避嫌……如果我早点察觉,嫂子就不会死了。”
这三天折磨的不只是夏烨,还有夏灿,他几乎快逼疯自己,因为自己不敢闯进女眷院子才造成这样的后果,他内疚不已,恨不得死的人是自己。
“大哥,你不要不理我,你打我!”夏灿悲痛喊着,直揪着夏烨的衣襟,强迫他看着自己。“嫂子死了!大哥……嫂子已经死了,你醒醒……”
夏烨瞅着他,笑意依旧,但是黑曜石般的眸却覆上一层薄雾,泪水沿颊滑落。
“大哥……”
夏烨勾唇笑了笑,怵目惊心的鲜血从他的唇角溢出滑落,身子一斜,和怀里的阮岁年一同倒卧在床。
“大哥!”夏灿将他扶起。“赶快传太医,快!”
夏煜赶忙冲出门外,卫崇尽和凌湛向前想趁机将两人分开,岂料夏烨人都昏厥了,依旧抱着阮岁年不放。
第十六章 运气好的夫妻(1)
迷雾终于散去,能看到几步外的一抹影子,让不敢随意走动的阮岁年总算松了口气。
她走向前,袅袅婷婷欠了欠身。“媳妇见过公爹。”
夏择扬了扬浓眉,“瞧你这回脑袋似乎是清楚了不少,还知道待在这儿等我。”
阮岁年干笑着,哪里敢说她纯粹只是因为胆小不敢乱动罢了。
“公爹,时间明明还没到,怎么我又跑到这儿了?”
“那是我与你约定的时间,不代表你在这段时间里就能平安顺遂,你如果躲不过,自然还是得下地府。”
她愣了下。“那……我无法还阳了?”
“得看你的命定之数。”
她哪里懂什么叫做命定之数?“没有其他法子吗?公爹之前能让我重来一世,如今不能吗?”
“你能拿什么跟我换?”夏择笑问着。
“……我有什么能跟公爹换?”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有种跟夏烨对话的感觉,话里藏话,带着一抹损人的味道。
“没有。”
阮岁年不由颓丧地垂下肩,心想要是无法还阳,夏烨怎么办?虽然他很喜欢拿言语欺负她,但她更知道他的情都藏在字里行间,说的都是未来,要的就是一辈子,他承诺着,也蛮横地要求她承诺。
如果她真的回不去,夏烨能好好的吗?
“就算你有什么能跟我换,我也不会跟你换。”夏择突道。
“为什么?”
“因为你之前能够重生,是因为有人替你求的,那人交换在先,我当然得以与他的约定优先。”
“那个人是谁?”
夏择噙笑,伸手一指。
她回头望去,在层层迷雾里瞧见了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大人!”她惊喊着,不禁回头焦急问道:“为什么大人会在这里?难道他……”
“八成是又犯病了,人世间找不到你,一路追进地府,就像那回,他亦是如此。”
阮岁年惊愕不已。“上回?公爹说是他求来的,所以他是因为我前世之死,追进了黄泉,跟公爹求得我的重生?”
“看在是我儿子的分上,我给他行了点方便,交换了点条件。”夏择说着,见她要往前跑,手指隔空一勾就将她定在原地。“别动,你要是乱跑,让他找不着你,说不定真得一路走上奈何桥了。”
阮岁年闻言,不敢轻举妄动,直直盯着那一抹漫无目的游走的影子,眸底酸涩得发痛。
夏灿曾说过,他犯病时总会四处游走,那时总不知道他要上哪去,如今她才明白,他一直在寻找她,无怪乎那次闯进她房里,会那般宠溺地搂着她哄着她。
他记得上一世,知道她是为何而死,难怪这一世硬占了她的姻缘,原来是为了护她,只因为爱她。
如今她又命丧黄泉,他又要一次次地在天地间寻找她吗?
自己要去哪?
夏烨走着,不断地走着,却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不知道在寻找什么,但他的心空落落的,空到发痛,像是遗失了什么,他却想不起来,又或者不愿去想。
因为太痛,痛到无法承受。
可是他闻到一抹熟悉的香气,他朝着香气而去,他分辨不出是什么味儿,但可以教他心安,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朝那方向而去。
一把搂住那教他魂牵梦萦的气息,刹那间,胸口鼓噪的痛,平息了。
有人圈抱住他,他怔愣了下,想起了这是他的妻子,她总是会那般柔情似水地搂着他的颈项,还会……
“大人。”
晦暗的视线缓缓退散,一张娇俏带泪的面容乍现在他面前,他怔怔地看着她,像是不敢实信,只能用眼不断地看着她,证实她还存在着。
“大人。”阮岁年再唤了一声,把脸埋进他的胸膛里。“你怎会跑来了?”
“我……”就在迟疑的瞬间,所有的记忆如潮水涌入,他蓦地回神,抬眼看着四周,就瞧见他爹笑得坏坏的站在一旁,随即他将她给拉到身后,戒备地瞪着他。
夏择被他这举动气笑了。“你那什么表情?敢情是我将她掳来的?是你没将她护好,我好心将她堵在这里,让她等着你找来,你没感谢我,反倒仇视我,天底下有这种道理吗,夏烨?”
夏烨神色不自然地别过脸,问:“我现在可以带她走了?”
“不用说谢吗?”
“多谢。”
夏择眼角抽了两下,没好气地道:“你们两个与我的交易皆在时限之内完成,自然可以回去。”
阮岁年睁大眼,不禁埋怨刚刚公爹怎么不跟她说,害她白担心一场。
“只是我不送你们一程,你们要怎么走?”夏择寻衅道。
阮岁年蹙着眉,想起他们父子似乎不怎么和睦,看夏烨抿着唇不语,她又不知道该怎劝和,总不能一直僵在这里吧。
“夏烨,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夫妻和睦恩爱,而我的宝贝儿子已经启蒙,还会背四书了。”夏择突道。
夏烨顿了下,几乎不假思索地道:“等我到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儿女成群了,夫妻情深得很。”
“那是你运气好,有人肯帮你。”
“那当然,我爹会罩我。”夏烨朝他笑得很坏。
“……臭小子。”夏择磨了磨牙,大手一挥……
夏府。
就在太医说夏烨药石罔效并离开后,房里的四人神情或悲或恸,缩在各处角落里伤怀,没能回过神处理这对夫妻的后事。
唯有夏灿双眼眨也不眨地看着夏烨,他愧疚得快要死掉,多希望可以拿他的命换回大哥,正因为看得太专注,余光瞥见他怀里的阮岁年似乎动了下,他眉头一跳,再向前一步,就见阮岁年抬起头来,吓得他连退数步撞到柜子发出巨大声响。
其他三人不由看向他,却见他一脸见鬼地指着床上,三人朝床望去,就见阮岁年已经张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