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丢脸,中了软筋散的他为了逃命不得不策马入林,又为了能在黑暗中视物勉强运功,却让毒性加速进到骨血里,所以即使他现在脚伤痊愈能走,但却走得慢吞吞的,双手亦无力提重物,因此这会儿小力士小曼正汗流浃背的在粮行后方的仓库整理货物、搬上搬下,好腾出空间来进货,他一个大男人却只是拿着笔杆记录各项存货的量。
“真是累死我了!”小曼重重的吐了一口长气,没好气的看着轻松的站在一旁的袁檡,“真受不了,看来人高马大,体格也很好,怎么连点力气也没有,你可不要因为懒惰而装病喔,做人要懂得感恩,我也是救你的人之一呢!”
“辛苦你了。”
“下面呢?丑一,你要叫我小曼姐,怎么叫了好几天了也不会说?”她双手叉腰的瞪着他。
“也许我比你大。”答案其实是肯定的,所以,他绝不可能让这个小丫头在口头上占他便宜。
“对,也许,因为你的脸也看不出是老是小。”她摇摇头,莫可奈何的叹息一声,“算了算了,得到码头去了,我还是留些力气待会儿搬货吧!”
袁檡很习惯的越过她先走,马上引来她的冒火抗议,“你又来了!丑一,不管是我还是大小姐,你只能走在我们两人之后,要说几遍啊。”
他连忙止步,看着小曼碎碎念的越过他,“又不是主子,老走在前面,衣服也不会洗、连烧壶热茶也不会,要真是主子命,就快记起来,我才不想伺候你……”
她不断叽叽喳喳、嘀嘀咕咕,袁檡慢吞吞的走在她身后,无奈的摇头。
两人穿过走廊,进到粮行内,就见严沁亮一身素衣的站在柜台前对账,在她一旁的是年届五旬的老帐房,他拿着算盘滴滴答答的拨着珠子,店内一名伙计兼搬运工则帮忙吆喝、招呼客人。袁檡又不禁暗叹,这粮行规模要这么大?
专卖些小户和小型的餐馆客栈,难怪即使身为大小姐的严沁亮也得终日忙进忙出,点收货物、下单、找客户,琐碎的事繁多,让她常常埋首在账簿中,一手算盘、一手对账的忙到深夜。他与她仅有一墙之隔,又住了十多天,早就发现她就连晚上也在忙。
“帐上没问题,那就照上面的金额支付货款。”严沁亮朝老帐房点头。
她说话不似他所熟悉的千金女,声音大了许多,不过要在这略显吵杂的粮行里谈话,不拉高音量也不成。
严沁亮看到他了,朝他露齿一笑,他仅是点头,目光注视着他认为她五官中最好看的部分——那双清澈的明眸灵活又温暖,是一双爱笑的眼睛。
总的来说,她个性子直率、有几分男子的飒爽,也老爱以长辈自居,但在他进一步了解后,她也不过是个二十郎当的黄花大闺女,,以婚配来说也许有点年纪了,但要当他的姐姐还不够格。
至于店内伙计及账房都对他的遭遇相当同情,虽然第一回见到他时均张口结舌,杵着发愣,但这几日也看习惯了,能笑着跟他点头招呼。
小曼已走到主子身边,确定主子要去码头了,她俐落的先走出店门要去拉马车过来,却见到某个人还定住不动,她一拍额头又走回头,踮高脚尖朝他低吼,“驾车了,丑一,你杵着不动做啥?你真以为你来这里当少爷的喔!”
这就是小曼,虽然很爱计较,但反应灵巧,一双眼总看得清楚,也有一肚子对主子的不平与心疼。
袁檡没说话,只是啼笑皆非的看着她。
闻声,严沁亮马上快步走过来,朝小曼摇头,还特意压低声音,“无言身子骨还弱,手伤也还没完全好,坐在你身边做做样子就行啦,还有,他叫无言!”甫说完话,她马上又看向静静的看着她的袁檡,“小曼没有恶意,你别放心上。”
“最好是没恶意啦,他到底是不是男人啊!”
小曼翻翻白眼,又是嘀嘀咕咕的,但她还是很听主子的话,认命的一人去拉车、再上了车拉妥缰绳,可看着就连主子都很快的上马车了,丑一仍是行动慢吞吞的,她就又是一股火苗冒出来,她很是忍耐的呼了口气,才驾车上街。
淮城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南方城市,整条街上商行林立,有古董行、手工艺品、丝绸店、茶行、客栈、药堂等等,严家粮行则离最繁忙的运河港口不远,长久以来,他们从其他城镇小批进货的五谷杂粮都由这里运载,直接在港边交货。
这一日进货不少,各式五谷杂粮、花生芝麻等一袋袋的被搬下船。
炽热的大太阳底下,小曼来回忙着搬货,而严沁亮不仅得搬货,还得一边从袁檡手上的单子清点品项数目、一边查看品质,两个女人忙得汗流浃背,身体欠安的袁檡仍是拿着进货单,动动笔杆记录即可。
运河上漂泊的其他商船也在忙碌的上下货,货主、船员或交错而过,或谈论商议,但对袁檡的出现已不觉奇怪。
这阵子他跟着严沁亮主仆进进出出,虽然甫出现时的确吓坏一大票人,但众人一方面看久了那张脸,一方面也明白个中原因,因为同情他,也就不以为怪的热络起来,有时更不忘在忙碌之余耍耍嘴皮子,提醒袁檡——
“严家大小姐一直是个勤快又乖巧的女孩,却被自己的亲弟弟说成了难啃的老草、连下蛋都难的老母鸡,是不是很可怜?”
“是啊!你也在粮行住了十多天,对严家的其他人,就是她那些家人是怎么对她的,你也明白了吧?不会有人在乎她未来的幸福的。”
“没错,小子,既然你的命是大小姐救的,受人点滴,就该涌泉相报啊。”
袁檡半眯着眼,看着眼前这对像在唱双簧的中年老爹,他们的意思是要他以身相许?
“林伯、张叔,你们别闹无言了,他会害怕的。”严沁亮以袖子拭了额上的汗珠,对两个长辈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话语是又好气又好笑。
“有什么好怕,他那张脸你都不怕了,他怕什么?”两鬓斑白的张叔长年在码头这儿工作,也是老淮城人,等于是看着严沁亮长大的,也早看不惯严家人对严沁亮的态度。
再说说无言的脸,他脸上皮肤的确红红灰灰,再加上伤口结疤未落,还一脸络腮胡,猛一看是很可怕,但只要细细打量,就可以看出他的五官俊挺、眉飞入鬓,一双黑眸炯炯有神,是富贵相也绝对是个美男子。
满头花白的林伯也颔首附和,“就我这老眼来看,大小姐跟无言挺有夫妻脸的。”黑脸配花脸,挺好的。
“厚,我家大小姐没他那么丑好不好!”小曼闻言忍不住抗议。
袁檡也想抗议,他可一点都不丑,一旦他容貌恢复,他们就会知道他俊美无俦的出色容貌和严沁亮又黑又粗的皮肤相比可是差距极大,绝对吓死他们!
“丑不丑不重要,最要紧是要对大小姐好啦。”
“美丑很重要啦,丑老公没人觊觎嘛,安全!”
两个长辈继续开玩笑拌嘴,让点完货的严沁亮尴尬极了,因此要小曼先去把马车驾来,准备马上离开,谁知这时林伯跟张叔也被唤到另一艘船上去搬货,突然只剩她跟袁檡站在一堆货物间,她莫名的有些困窘。
她轻咳两声,打破怪异的氛围,“别将张叔他们的话放心上,我真的只把你当弟弟看。”
“我不缺姐姐。”他答的直接。
“那你是真的想报恩,来个以身相许?”她双手环胸的挑眉反问。
他一怔,语塞,对她的直率一日比一日来得印象深刻了。
“没兴趣吧,我也没有。但你这家伙绝对是上辈子烧了好像才能遇到我,别人在福中不知福,多个姐姐多好。”她就很想要一个呢。
“不好!你的弟妹形同废人就是因为有你这样任他们予取予求的姐姐。”这是这十多天来他头一回吐出这么多字,但却语出惊人。
她先是一愣,眼内随即微微冒火,“你在批评我?”
“不是,我只是不想当废人,除了拿笔外,我也可以帮你做生意。”
她瞪着他,他在说笑话吗?一个失忆的人?“甭了,你就跟在我身边做做样子就好,不然让大娘知道你一丁点用处也没有,肯定把你赶出去。”
他一丁点用处也没有?!这个女人有没有搞错,想他可是堂堂的——
瞧他一脸不平的瞪着自己,她耐着性子再解释,“那除了拿笔外,你有啥用处?米粮搬不动、走路要走在我身后老忘记,我谈生意,你也该站我身后,但我坐你也跟着坐下,要你去烧壶茶,连柴火也不会烧,自己衣服更不会洗,我真好奇你怎么能活到现在?”
他难以置信地瞪着她,他能活到现在当然是有人伺候,而且,他本来就习惯当头、习惯横着走,很少被——不,是根本不曾被人指着鼻子吩咐要做这做那,反而是他走到哪儿都有一大群人簇拥着,他要往东,其他人绝对不敢往西!
虽然他曾说过觉得自己家境不错,但他现在就是她的一个下人,她又不是请他来当少爷的。“说真的,你当仆人当得很不称职,但相逢就是有缘,况且我还救了你一命,所谓的送佛送上天,就暂且这样吧,等你想起一切,或是有人寻到了你,你就可以回家了。”
说到这里,小曼也已经驾着马车过来了。
袁檡又急又无奈,看这两个女人就在他面前努力来回搬货,他是真的想勉强自己当一下苦力,然而他的真气仍无法凝聚,根本使不上力。
他可不曾被一个女人看得这么扁,等到他能做些什么时,他一定要让她刮目相看,至少要换个崇拜或敬畏的表情来瞧瞧!
其实,严沁亮的皮肤晒太黑了,远远看总看不清她的表情,就连小曼的皮肤都还比她白了一丁点儿,所以,她的表情也变化不大。但她的生活步调绝对都是快的,即使坐马车时脑袋也没闲着,只有在小曼刻意将马车绕到一家老字号糕饼店前停顿一会儿时,她才允许自己稍作休息,深吸一口气,闻着熟悉的糕饼香,回忆幼时的美好片段。
但仅仅也只是短短的美好时光而已,马车随即又动了,不久,就来到人来人往的热闹大街,一路奔驰到“迎来客栈”前停下,一行三人全进到店内,时间已近中午,但严沁亮也只为三人点了一壶茶及三颗馒头。
第2章(2)
掌柜及一干跑堂的小二对严沁亮主仆自然熟悉,但对袁檡——
他们早听闻她捡到一个男人,有些人也远远的看过他,但这会儿他是头一次出现在客栈内,众人莫不投注目光好奇打量。
他体格健壮高大,虽然只是一身黑色粗布衣,也没说话,不过不会给人阴沉感,反之还有一股慑人的天生气势,只是他又是伤口又是胡碴的脸终究可怕,还是有客人眉头皱紧,不少女客或孩童更是露出害怕的神态。
“你们休息一下,我去跟掌柜收账。”粗线条的严沁亮无感的从椅上起身。
收账?袁檡蹙眉,看着她快步走向掌柜,两人交谈了一下,随即走进帘帐后,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呿!在外收账本来是账房要做的事,但店里人手被大夫人硬是砍了三人,人手不够,账房只能留守在店里,出去收账就是大小姐的事了。”小曼最爱将满肚子的怨吐给久久才闷出一两句话的无言听,大口咬了一口馒头咀嚼咽下后,她又说:“说来说去,都是老爷的错,他对大夫人言听计从,不,他根本只顾自己,但大小姐也是他的女儿啊,毫无担当,一点也不像个男人。”
“他为何如此?”他压下心中不满,淡淡地问。
“老爷等于是被严家买进来的男人,只是生孩子的工具,除了大小姐之外,大夫人所生的两个子女可没将他视为爹,甭说叫了,连理都懒得理他,可他也无所谓。”小曼气呼呼的又咬了一口馒头。
一个男人的灵魂被子被给杀死了吧,可无论如何,他就不想想自己的女儿?袁檡抿抿唇,静静的喝茶、啃馒头。
不一会儿,他的注意力就被坐在靠窗的另一桌客人给吸引。
“老实说,严大小姐虽然凶了点、丑了点,但是若娶来当老婆,一个可抵好几个用呢!”一名看来喝了半醉的男人突然大声嚷嚷起来。
坐在一旁的人白了他一眼,“别傻了,严家大夫人可精明得很,少了严大小姐就得多花好多银子请奴才,她就少了好多银子将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到时要怎么跟金绸坊的林老爷眉来眼去,再那个那个啊,哈哈哈……”
“也是,这曹大志也太孬种了,入赘又如何?总是个男人,都绿云罩顶了也没见他管管他老婆,还闷声不响的让她踩在脚下!”
“这你就不懂,自从温柔贤淑的小妾走了,曹大志的心也死了。”另一个人仰头饮尽杯中物,倒是语带同情。
“算了吧,严大小姐像个男人天天为生活奔忙,操到分身乏术了也没人看过曹大志挺身为她说一句话,他有多爱她娘?我呸!”一人从鼻子里冷冷哼了几声。
这一句句拉高音量的高谈阔论,就连在柜台后厢房的严沁亮都听到了。
虽然句句都是在替她在抱不平,但她感受不到,再怎么说,爹还是爹啊。就是这些议论让她爹出不了门,让他变的怯懦、沉默,在大娘将自己的不快情绪往他身上发泄时,已无尊严的他就任她打、任她骂……
“这个月帐款就是这些了,沁亮。”慈眉善目的老掌柜是看着她长大的,轻轻拍拍她的肩,打断了她的思绪,“别多想。”
她强颜欢笑的点头,接过银子揣入袖口内,随即掀开帘帐走出去。
热闹的客栈内仍有许多人在谈论她爹的不是,她迳自回到小曼的身边坐下,“哇,你们都吃完了,那要等我一下,还是——喔,我在马车上吃好了,帐收好了,可以好好休息一下。”
她刻意扬高的快乐声调,在袁檡听来多了一抹苦涩,他静静的看着她请店小二替她将那颗馒头包起来,再喝了杯茶,给了钱,拿了馒头走人。
“丑一,你还不走!”
小曼也跟着起身,却见他还杵在椅上不动,被这一喊才慢慢的起身。
蓦地,靠坐窗口的那名醉客突然朝严沁亮大吼了一声。“严家大小姐,叫你爹不要丢我们男人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