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萦柔也环抱着她娇小的身子,在她耳边轻声说:「记住,无论任何人问妳,都说妳是我的远房堂妹,爹娘都死了,妳姓谢,名字……就叫亚亚好了,千万别说出妳爹娘的名字和真实姓名,否则就有杀身之祸。」
囡囡睁着无辜的大眼睛看着她。「姊姊,我们还能出去吗?」
「不知道。」她苦笑。
忽然外面门响,她听到有宫女的声音说:「皇后陛下,请这边走,小心台阶湿滑,这里湿气重。」
接着,只见一个雍容华贵的中年女子款步走到地牢门前,静静地伫立在那里,望着地牢内的谢萦柔,没有立刻说话。
谢萦柔抬起眼也望过去,一时间不由得被来人的气势所折服。
她记得史书上记载过,徐皇后是位才女,传言朱棣有很多事情都要向她讨教,此刻亲眼见到,她便认为史书上的话绝不仅仅是对徐皇后的溢美之词。
论年纪,徐皇后该和朱棣差不多大小,但是保养得当,看起来好像才不过三十出头,不像马皇后总是被国事家事困扰而忧虑,徐皇后的沉静大气,雍容美丽是表露于她的举手投足之间的。
此刻徐皇后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她,她忽然意识到,徐皇后特地在深夜来到牢房见她,应该是为了什么特别的事情。
于是她笑了笑。「我记得万岁说过,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准接近我,没想到万金之躯的皇后陛下也来看我了,是我死到临头,所以你们要一一瞻仰一遍再让我去死吗?」
徐皇后也露出一个微笑,「他说妳很特别,原来是真的。」
谢萦柔耸耸肩,「万岁的褒奖真让我愧不敢当。」
「不是万岁褒奖妳。」徐皇后望着她的眼睛,「是妳的一位故人,为了妳来向我求助。」
「故人?」
徐皇后又笑了。「看来那个人把妳放在心上,但是妳却不记得他了。他让我代他转达一句话,如果妳手上还戴着那枚戒指的话,记得他曾许诺过,任何时候,妳都可以凭戒指找他帮忙。」
谢萦柔陡然明白了,低头看了眼戴在手上的玻璃戒指,苦笑道:「原来是他。可是我现在得罪了皇上,他难道还能救我吗?」
将戒指脱下来,她顺着牢房的栏缝递出去,「我一直没有机会将这么珍贵的东西当面交还给他,这下好了,就麻烦皇后您帮我转交吧,并请转达我的意思,就说我多谢他了,不过我不想走,因为我最在乎的人生死未卜,我不能独自逃生。」
徐皇后愣住了,接过那枚戒指,「妳的意思是说,妳不让他救妳,要和萧离同生共死?」
她点点头。
徐皇后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好半天,那目光中闪烁的复杂情绪是谢萦柔读不懂,也懒得读的。
好一会儿后,她又将视线投注在囡囡身上,微笑问:「这个小女孩儿是谁?」
「她是我的远房堂妹。」谢萦柔马上抢先回答。
「哦?叫什么?」
「叫亚亚。」
徐皇后贴到牢房边,仔细看了一会儿,笑着说:「小妹妹,妳在这里会害怕吗?」
「我不怕。」囡囡怯生生地看着她。
「想吃什么东西可以和我说,我叫他们准备给妳。可怜妳小小年纪就被关在牢房里。妳是哪里人啊?」
「我——」
「她是北方人。」谢萦柔又拦断了囡囡的话。「她爹娘都死了,所以千里迢迢来投奔我,如果皇后仁慈,请想办法把这个孩子救走吧,她年纪还小,不该这样白白送了性命。」
徐皇后叹了口气,「我虽然贵为皇后,也不能干涉国政。亚亚,一会儿我叫她们送碗炸酱面来吧,妳想吃什么卤料的?」
囡囡眨着大眼睛,见眼前这个衣着华贵的阿姨如此笑容可掬,就放松了恐惧之心,舔了舔嘴角,「我,我想吃米饭,行不行?」
「行,当然行。或者我叫他们准备一笼汤包?好不好?」徐皇后还在笑。
囡囡拚命点头。
直起身子,徐皇后慢悠悠地说道:「可怜的孩子,父母双亡,又身陷囹圄,有家归不得,真实身分还要隐瞒,铁将军在天之灵也会难过的吧?」
谢萦柔大惊,马上将囡囡一把搂在怀中,惊戒地瞪着徐皇后。
徐皇后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妳想不明白为什么我会知道她的真实身分?这很容易。听妳的口音是南方人吧?而我在北方住了几十年,早已熟悉北方人的口音,这孩子若是北方人,一张口就瞒不过我,更何况北方人多爱吃面食,她却喜欢米饭和汤包,这明显是南方人的口味。谢萦柔,妳很聪明,只是还太年轻。妳很有爱心,只可惜爱错了地方。妳救了这孩子,却是害了她,如今妳该怎样保下她这条小小的性命呢?」
谢萦柔急忙跪倒,「求娘娘成全!我、奴婢早听说皇后有仁爱之名,您必然不愿见万岁再多造杀孽了,您也说她年纪还小,身世可怜,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真的要眼睁睁看着这孩子去死吗?」
徐皇后一叹,「我当然也不愿见这样的惨剧发生,但是我也说过了,我不过是女流之辈,不好干预朝政.而我刚才所说的那位贵人,妳却不愿相求,妳要我怎么办呢?」
她看了看手中握着的那枚戒指,又说:「这戒指我帮妳递交出去,不算送还,就算是妳求救的信函好了。我知道妳现在一心求死,但是倘若可以多条活路,妳也不要辜负别人的盛情美意啊。」
谢萦柔怔怔地想了片刻,「那……我见不到他,怎么办?」
徐皇后妩媚地一笑。「这个好办,我最喜欢成全有情人,可以帮你们见一面,只是见面之后该怎么办,妳就要自己斟酌了。」
轻咬唇瓣,她低俯身道:「谢娘娘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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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离迷迷糊糊地陷入昏睡,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听到身边有女人抽抽搭搭的哭声,他的神智恍惚,含糊地开口,「不是要妳不要哭吗?」
缓缓张开眼,眼前有个女孩子模糊的身影,他努力对她笑。「我挺好的。」
「你这样子哪叫好啊?」那女孩子哭着说话。
声音一起,萧离立刻清醒了。她不是谢萦柔!
「金城燕?」他终于看清了那个女孩子。「妳怎么进来这里的?!」
「你管我怎么进来的!」她的手指紧紧绕着自己的裙带,低着头,好像不敢与他对视似的,「萧离,你腹部的伤口疼得厉害吗?」
「还好。」多亏张化每天来帮他上药,这几天他伤口总算是好起来了。「妳走吧。」他轻轻说:「就算妳哥再厉害,让别人知道妳私自来看我,如果传到万岁耳里……」
「你担心我做什么?」金城燕脸颊泛起红色,「原来你心里还是有我的。」
但萧离紧接着说的话却立时打散了她的喜悦。「倘若妳能自由进入地牢,帮我打听一下谢萦柔现在关在什么地方,情况如何?」
闻言,她怒而起身,「都到这个时候了,你怎么心里还惦记着她?」
萧离继续说:「如果能叫妳哥来见我,就叫他来一趟。万岁虽然不听我的,但是妳哥的话他总是要顾忌三分,或许妳哥能救她。」
「我不传话,我才不要让我哥去救她!」金城燕一边哭一边骂,「你们的心里都只有她!我哥为了她都和我翻脸了!」
「为什么?」他敏锐地察觉到她话中有话。
生怕他知道自己告密的事情,她连忙掩饰,「还不是因为我不喜欢她,说了她几句重话,我哥就生气了。」
萧离看着她,沉沉的恳求,「金城燕,如果妳想让我死后也感激妳,就帮我这个忙。」
「我不要你死,我要你活!我不要你死后的感激,我要你活着和我在一起!」哭着喊出这几句话后,她就跑出了牢狱的大门。
一直躲在外面的帐化此时才磨蹭进来,嘻嘻笑道:「大人,看不出您还挺有桃花运的,生死关头,还有这样的红颜知己肯冒死来见您,您怎么就不给人家两句好听的?」
萧离瞪他一眼,「张化,你想赚银子想疯了是不是?怎么敢把她放进来?」
张化连连摆手,「可不是小的胆子大,金城姑娘是拿了皇后的手谕来看您的,谁敢拦啊?」
「皇后手谕?」这一点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虽然是朱棣的旧部,但是和皇后并没有过深的交情,没想到皇后会在他的案子中插上一脚。
「对了,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您。」张化神神秘秘地凑过来,「听说那天万岁临走前曾经给魏建南下令,不许任何人滥用私刑审问您,所以这两天魏建南也不露面了,可见万岁心中还是留着您的位置,说不定您翻案有望呢。」
萧离摇摇头。朱棣的脾气他最清楚,向来是翻脸比翻书还容易,即使一时间顾虑情意没有杀他,也难保过两天心情突变,立刻将他问斩。
只是他现在最最担心的那个女人,到底被关在哪里了呢,是生是死?
「张化,你能否帮我一个忙?帮我打听一下,和我一起被抓的那个姑娘现在被关在哪里?」
「姑娘?您是说那个小宫女吧?」张化的消息佷灵通,「不用去打听,我听说那姑娘被带入宫中后就没有出来,八成还是关在宫里吧?」
「关在宫里?」回想着宫中所有可以关押要犯的地方,他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那里倒是比较舒服。」
张化难掩惊讶,「萧大人,您还笑得出来?」
闭上眼,萧离靠在身后的墙上,喃喃道:「只要她还平安,只要她没事……」
地牢中看不见太阳和月亮,也不会有日夜区分,萧离每天依稀能听到外面的梆鼓响,以此来推断,自己被关在地牢里已经有七天了。
七天了,他依然不清楚外面的情形,金城燕走了,没有再来过,朱棣也没有再出现,正如张化所言,连魏建南都没有来审问他。
过于宁静的沉默,彷佛预示着什么令人不安的风暴即将到来。
他闭着眼,不知怎的,竟然轻轻哼起歌来,哼了好一会儿,才忽然想到这是谢萦柔以前常在他耳边唱的一首歌。
这首歌好奇怪,不同于酒肆歌坊的曲式,所有的文字都赤裸到令人不堪忍受的地步,但是那丫头每次唱起来都十分陶醉,一点也不觉得脸红。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她每次摇头晃脑地唱起这首歌,就会一边笑着一边腻到他身边,煞有介事地对他说:「萧离,你要把这首歌学会,这是男孩子唱给女孩子听的情歌哦。」
他每次都白她一眼。「我不是男孩子。」
「是,你是男人嘛,但是男人也可以唱情歌啊,越老越有味道。」
「我不唱。」他抵死不学,结果就是听她没完没了地在他耳边狂唱。虽然他咬紧牙关,任凭她鬼哭狼嚎地唱了无数遍也不跟唱一句,但是不知不觉中,这首歌却潜移默化地渗透到他的心里去了。
「你看,其实这首歌没有你想的那么难学,是不是?」他彷佛听到她在他耳畔发出的笑声。
阖上眼,似乎就能看到她春花般的笑脸,一闪一闪地在眼前跳跃,如夜空的星子,可以照亮一切阴霾和黑暗。
久久,久久,他缓缓张开眼,眼前不知何时出现的那个人影让他一怔,然后自嘲地笑了起来。「还没用刑,我就疯了吗?居然睁着眼睛都能看到她。」
「萧离。」幽幽长长的声音在地牢中响起。
他一惊,全身震动,铁链在地板上敲得当当作响,扯得他腹部的伤口又重新疼了起来。
原来这不是梦?萦柔就出现在他的面前,完好无损,毫发未伤!
「妳,妳怎么逃出来的?!」他又惊又喜,还有无限的担忧,「是万岁放了妳?他终于答应不杀妳了?!」
谢萦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中没有任何温存、牵挂,或者柔情蜜意,只有淡漠疏离,就像他们是毫不相干的路人。
「萧离,我来这里是要和你说一句,多谢你这几个月来的照顾,以后你我各走各的阳关道,你不必再替我操心了。」
「什么?」皱起眉,萧离只觉得她说的话很陌生,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似的。「妳脑子烧胡涂了?」
「没有烧胡涂,而是突然清醒了。」她淡淡地别开脸,「以前我和你在一起,最初是为了救朱允炆,后来又是一时冲动。我这个人,总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现在冲动过了,也终于想明白了,我们并不适合在一起。」
萧离的瞳眸一缩,忽然明白她要说什么了。
「我这次难得逃生成功,以后不想再被你连累。其实皇上在乎的人、恨的人,都是你,我是无辜被扯进这场战乱之争,扯进你们君臣之斗的,我还这么年轻,不想死得太早,你明白吗?」
他没有说话,只是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她。
「今天我来,是想和你当面说清楚。我已经托人找到金城绝,求他念在当日我们曾有一段情的份上救你出来,他是答应了,但能不能救得了你,还要看你自己的运气。好了,我话已至此,再没什么可说的,你自己保重吧。」
她转身向外走,萧离这才注意到,她身上的衣服早已不是他们被抓时的那一件了,即使是昏暗的地牢中,他依然可以听到她身上环佩手饰互相撞击的清脆声,也可以看到她身上绣满的花朵图案,和她脸上精心雕琢过的妆容。
他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谢萦柔……」
她停住,转身看他一眼,无声她笑了笑。「以后就忘了这个名字吧,因为它和你再也不会有什么关系了。」
闻言,萧离的心似被人狠狠地抽了一鞭,鞭痕下的痛楚甚至盖过腹部的伤痛,但他只是咬紧牙,再也没有出过一声。
结果过了片刻,他又听见牢门前传来脚步声。
「谢萦柔?」他一喜。
「不是要你忘了这个名字吗?」回答他的,是一个和牢房这样死气沉沉全然不般配的清朗男声。
萧离眼一瞇,站起身,身上的铁链当当作响,他却像是没感到重量似的直往前走,走到栏前才站定。
「是你逼她的,对不?」
金城绝笑得依然无害,就好像两人从来没有撕破脸一样。「你在说什么啊木头,怎么每次你都要把罪往我身上扣呢?」
「救我的代价,是和你在一起?」萧离置若罔闻,只是又问。
他一哼,收起笑。「你以为自己有多好,需要她这样牺牲?别尽往自己脸上贴金。」
看着他,萧离坚毅的脸上不曾有过迷惘。「是吗?若是这样,那么若我有一天出了这门,再到金城家找她『叙旧』,你也不怕她跟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