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女首领,行事果然出人意表,教司儒之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琴取来后,只见陆芜大马金刀地一坐,双手放在琴上,看起来还算是有模有样,颇具大家风范,族人们期待着,欧阳佥紧张着,而司儒之,则是担忧着……纤指一下,琴音如疾风骤雨般响起,缓慢处如杀猪声嗷,嘈杂难闻.,激越处如铜锤击铁,雷鸣轰隆;低鸣处如老牛呜呜,模糊难辨上局亢处则如裂丝帛,尖锐逼人。这一曲才弹了一下,不仅族人们个个摇摇欲坠,汗湿背襟,连行事处变不惊的司儒之都脸色苍白。
最后,欧阳佥终于受不了了,长身而起,向陆芜直作揖道:“在下认栽、在下认栽,首领的琴音更胜天籁,令人如临大敌……啊不,如沐春风,在下就此认输,金虎族确实人才辈出,资质……简直前所未闻,司大人的教化风行草偃,这个……呃,效果卓越,在下会向皇上好好禀报。”
族人们由一开始的目瞪口呆,到最后的欢声雷动,欧阳佥告了罪,急急忙忙离席,一方面是面子挂不住,另一方面,他怕这陆芜兴致一起再奏一首,他欧阳佥这条老命就要赔在这里了,不快些丢盔弃甲怎成?
司儒之完全料想不到最后居然是这样的变化,完全超出了他的算计,直教他哭笑不得,想不到这时陆芜居然朝着他冲过来,毫无顾忌地在众人眼前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令他彻底呆立当场。
“太好了!我就知道向司大人学琴准没错!”
其实这动作不仅在中原不合宜,就算是在民风开放的金虎族里,也算是大胆了。然而一向我行我素的陆芜,哪里会在意这么多。
怀中的软玉温香,让好久没有碰女人的司儒之有些昏了头,但他毕竟心性极沉,很快地便反应过来,轻声劝道:“陆芜,男女授受不亲……”
“亲?我又没有亲你!”说到这里,她脸上居然起了丝暗赭,就不知道是太过兴奋,还是另有所思。“还是你要我亲你?”
“亲?不不不不不……”这下,再怎么冷静都不禁心猿意马了,司儒之连忙退了三大步。
“司大人别客气,我不会拒绝你的!”要说颠倒是非的能力,直率的陆芜肯定名列前茅,重点是她自己还无自觉。“如今我诗做得好,琴也弹得好,很快就能和司大人的妻子一般,与你谈诗论文、相敬如宾啦!”
司儒之完全无言以对,无奈地望向四周的人,除了金不换向他投以同情的眼光,其他族人似乎都双眼放着光,不知在打什么逾矩的心思……
如司大人的妻子一般,与你谈诗论文、相敬如宾啦!
陆芜的话若有似无的在司儒之的耳边回荡,原来她学习得这么努力,是为了像萱儿一样。
话又说回来,她为什么要像萱儿呢?
越想越觉得暧昧,即使淡定如司儒之也觉得静不下心,以往在卧榻上可以躺个昏天暗地的他,如今却是坐也坐不住,索性起身出了宅子。
在他的规划下,大型的村寨都设了学堂,让附近村寨里有心向学的人能读书习字,学堂里各式各样的课程正教授着,有按年龄分的,有按课程分的,一切井井有条,族人也学得相当起劲。
但这些事到了欧阳佥的奏折上,会不会还是这个样子就有待商榷,毕竟他被陆芜气得够呛……不过当自己轻描淡写地询问他为什么没有依朝廷期许和金虎族建立良好关系时,欧阳佥脸上那变化无常的神情,相信他也不敢在奏折上胡乱写什么。毕竟,依圣旨他可是要整合凉州军与金虎族至塞外救人的,欧阳佥届时还要听命于他呢!
如今已入秋,位于塞外的金虎族天气很快就变得冷风飕飕,族民还光着个膀子走来走去,倒是平时在京城养尊处优的司儒之有些受不了了。
平素出门他都会穿着毛氅或披风,不过由于今天心思纷杂,他忘了这件事,只想到村后的树林里逛逛。
金虎族的主要村寨,屋宇街道排列是“非”字形,中间一条大道,连接着数条平行的巷子,房子则都在巷弄之间。
非字形的两端,一端是上回迎宾烤肉的大广场,另一端就是树林,出了树林,一边往人烟罕至的旱漠,另一边则通向密不见天的深林,景色十分极端。
平时司儒之就十分受族人爱戴,然而今日尤其特别,朝着树林的方向走时,总觉得族人们看他的目光热烈得过火。
终于,比较大胆的金不换在村民们期待的目光中凑了上去,“司大人,去哪儿啊?”
“到树林里走走。”
“树林啊……”不知为什么,金不换论异的笑了起来,在司儒之眼中,那笑容带了几分暧昧的味道,十分古怪。
“树林有什么不对吗?”
“不不不,司大人去树林对极了。需要我派人替大人把风吗?”金不换看了看一旁的大牛,两人一起吃吃笑了起来。
把风?是怕有猛兽吗?司儒之淡淡一笑,“不必了,我喜静,不喜欢有人打扰。”
“喔?大人当然不喜欢有人打扰。”金不换自以为了解地直点头,“放心放心,我会叫村民们都别过去,免得坏了大人的好事。”
“我的好事?”司儒之想了下,微微点头,“算是好事吧,至少我满享受这一刻的。”
大牛这时候忍不住窃笑着插进一句,“这种事当然享受啦!咱活到这岁数,都还没试过那种事呢。”说着说着,他突然降低了音量,“大人,那种事是什么感觉?”
那种事?是指他好散步附庸风雅之类的事吗?但为什么大牛看起来神情如此谁异?司儒之心忖也许是自己多想了,便坦然道:“就是一种很舒坦、很放松,充实心灵耳目的感觉。身体只要维持一致的动作,思考却可以天马行空,有时想想古圣先贤也曾在做这种事时,想出了许多震古铄今的大道理、大思想,就觉得自己似乎也沾染了点仙气。”
“啊?做那档男女之事脑子还能想些震古铄今的大道理、大思想?不愧是读书人,脑子永远都很忙啊!”大牛,脸钦佩地说道,金不换亦是赞叹不已。
“男、男女之事?!”司儒之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你们怎么会想到那里去了?”
“难道不是吗?”大牛歪着头,“咱们首领都当众向大人示爱了,现在大人要去树林,咱们首领也在树林,要做什么不是大伙儿心知肚明吗?不过大人不愧是大人,做那档子事还能充实心灵耳目呢!”
“不不不……你误会了。”
司儒之不断回想自己方才究竟说了什么——不需要把风,不喜欢打扰,很舒服很放松,还能充实心灵耳目,甚至古圣先贤都做这件事,还能想出些大道理……天啊!他此时真想一头撞死,这大牛和金不换的误会,还真不是普通的大。
他连忙解释,“我到树林里只是想散个步,我以为你在问我散步的好处。何况,我也不知道陆首领在树林里啊。”
“喔—”两人拉长音点了点头,但眼神仍然有几分怀疑。
“我和她是清白的,她也没说过什么示爱的话……”
他才说到一半,突然被大牛打断,“哎呀司大人,首领喜欢你这件事,全部落的人都知道了,你就大方应承下来,有什么关系呢?”
有什么关系呢?当然有大大的关系!这件事可是会扭曲他教化金虎族的努力及善意啊!难怪方才族人看他的眼神都怪怪的,原来全把他当成首领未来的夫婿看待。
“总之这件事不要再传,我先走了。”他断然道,继续往街尾走去。
“大人,你还要去树林吗?”金不换问。
“没错。”
“但你不是说你和首领没什么……”
司儒之停步,骤然回身,正色道:“我去树林找陆首领,要她和你们这些族人解释清楚!”
第4章(1)
来到树林里,司儒之走了一小段路,才发现真的有些凉意了,入秋的树林里阳光稀落,吹来的风却冷得钻进了骨子里。
摸了摸肩,原来忘了带披风。他失笑地摇摇头,继续往树林深处走。
才走没几步,远处出现一个金红色的身影,令他双目一亮,正想朝着她走过去,却因看清她的处境而停步。
身着红衣兽皮的陆芜,正聚精会神地举着弓箭,对准一只正在吃草的山羌。她专注的眼神,散发的霸气,都让他想到一只伏低身子蓄势待发的老虎,正准备出其不意地狩猎她的猎物。
其实她真的很美,美得狂野自然,风扬起她带着深金红色的头发,像是也掀起了她张扬的艳丽。若以一个男人的角度纯欣赏,他会想要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美,但若掺杂了其他政治或心机的因素,他害怕她的美。
以他的见识阅历来说,他已不会被美色所惑,但经过一阵子的相处,她的单纯与信任,就如同锋利的虎爪般,在他的心头上留下一道抹不去的疤痕,让他不由自主的会去在意她,甚至在思维薄弱的时候,还会被她那放肆的风情迷惑片刻。
突然嗖的一声,她出箭了,那箭不偏不倚地射中了山羌,后者应声倒地。陆芜眉目染着得意的风采,欣然走了过去,一手将仍在挣扎的山羌提了起来,果真神力无穷。
“太好了,今晚拿去给司大人加菜吧!”她笑着道。
司儒之平静的脸上若有似无地扬起一抹淡然的笑容,这时她只想着他吗?为什么呢?他虽然隐约感受到她对他有意,却不知已到了时刻挂念、这么深刻的地步。
在两人的关系染上一层绮色后,他知道自己不该再胡思乱想,却又不由得越想越古怪。
摇了摇头,他方举步想向她那儿走去,又见她皱起了眉,瞪着手上已然不动的山羌。
“这点肉不知够不够,我一人都能吃掉半头牛了,司大人说不定吃不饱。”司儒之闻言哭笑不得,究竟有多少人能像她一样,一餐能吃掉半头牛?她倒将自身的特殊当常态了。
他才踏出一步,陆芜便机警地抬头,看见他,那警戒的眼神陡然放柔,拎着山羌踏着喜悦的步伐而来。
她的笑容,令司儒之不自觉也跟着笑了。
“司大人,你也来打猎?”她看着他单薄的衣服,不由得挑起眉,放下手上的山羌,将身上的兽皮解下,不避讳地披在他身上。“天要冷了呀!你这京里来的人肯定受不了的,怎么不多穿一点……”
司儒之根本来不及拒绝,一下子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已经为他系好了带子,他只好抚着肩上还带着她余温的兽皮,怔然道谢。
“谢什么呢?我也不可能任你着凉吧,何况我还没和你谈诗论文、相敬如宾呢。”她笑得有些含蓄。
相敬如宾……司儒之心里一沉,突然想起自己的来意,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只能旁敲侧击地道:“陆芜,这种话,以后还是少说吧。”
“为什么?”她不解地问,这话有什么不能说的?
“因为……”瞧着个性单纯的她,他索性直说了,“因为村寨里的人都在谣传我们两人的事,说是你……嗯,你对我有意,我想这种谣言还是别让它被渲染扩大要好。”
“渲染扩大?”陆芜定定地望着他,神情认真,“他们说的没错啊!我是真的很喜欢你,他们要说,任他们去说就是。”
“这……”司儒之哑口无言,金虎族的女儿果然大胆奔放,这种直率的回答真令人招架不住啊!
“我们不适合的。”司儒之劝道。
“哪里不适合?”她偏着头,一条理由都想不到。在她的想法里,喜欢就是喜欢,还有什么要考虑的?
被她这么一说,他还真的想不到有哪里不适合。毕竟男丧妻女未嫁,就算真的有情愫又如何?甚至以他在部落里受欢迎的程度,说不定娶了她,族人们还会额手称庆,狂欢个三天三夜呢!
但他……司儒之望着陆芜,也说不上对她的感觉是什么,若说只是对妹妹的爱护疼惜,绝对不只于此,这他无法欺骗自己;可若说是爱情,又似乎还没到那种程度。
毕竟像陆芜这样坦白直率,又一心一意只恋他想他的人,世上大概也没有别人了。他的心不是没动,而是动得幅度还不够大。
“在下性子疏懒,恐怕不是良配……”他只能先找理由劝退她,希望她想清楚。
“懒?会吗?懒就懒了嘛,你们中原首领……呃,是皇帝吧,交给你的事你有办砸吗?看来也没有,所以懒有什么关系呢?顶多以后你都躺在炕上,劳动的事我来就行了。”在陆芜看来,这根本不是什么问题。
司儒之见一计不成,只好再找另一个借口。
“但在下于名利地位也十分淡薄,在中原不过是个小官,你却是金虎族首领,两人似乎不太匹配。”
“你若计较这个,首领让你当好了。”虽说在金虎族里,首领往往是最强者担任,但他想当的话,她就转任副手,谁敢欺负他,她就揍得那人的娘都认不得他!
“不不不,在下绝没有这个妄想。”他断然否认。
“那我就继续当了,反正你不是懒吗?当首领很烦的,不能一直犯懒。”她说得云淡风轻,其实到现在,她还弄不清楚他顾虑那么多做什么。
在金虎族里,男女看上眼了,晚上拖进房里隔天就是夫妻,顶多再补行仪式,为什么中原人那么麻烦,要考虑那么多?
“你或许是羡慕我的才名,但其实我只是徒有虚名,什么才子之类的,都是官场溢美之辞。”这句话,他倒说得三分真实。他知道陆芜欣赏才子,就是不知她只爱他的文才,或是真爱他的人。
“能赢我就够了,何况你不是状元吗?若你还不成,那中原其他文人都是饭桶了。”她轻松一句打发他。“族里现在人人有书念,好像整个村寨都文雅了起来,这可都是你的功劳,别以为我傻,其实我都看在眼里。若你光只是会读书,什么事都做不好,我还真瞧不起你。”
司儒之难说自己现在是什么感觉,看来她真的不只是仰慕他,而是扎扎实实的爱上他……这一瞬间,他原就有几波涟漪的心湖,似乎被她翻腾了一阵,难以平自心。
他看着她,像是在测试她的决心般再下一城,“在下……在下甚至身体虚弱,在族里应该连孩儿都看不上。”
“孩儿看不上,我看得上就好啊!何况你到族里是来教人的,又不是来打打杀杀的,虚弱……顶多我多杀只熊什么的让你补一补。”她耸了耸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