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容华顿觉臂上一松,怀里跟着被塞进一物,是自个儿的右袖子。
他抓紧破袖,抬睫定定望去,珍二正冲着他挑眉勾笑,没半点正经。
“自个儿玩去吧,别纠缠爷。想玩,下回落进我手里,再陪你好好过招。”
不给人回嘴机会,游石珍回身窜进重重巷中,隐约还能听到他放肆的笑,而身影早已远离。
纠缠他……是谁纠缠谁?!
对上这般无赖,都不晓得该怎么生气。
臂膀一阵阵剌骨冰凉,穆容华赶紧将破袖子勉强套上,指腹来回摩挲破裂处的针脚,俊颜时青时白时红——奇诡。
其实臂肤泛寒,却仿佛留有热度。
那人的手心粗糙厚实,紧紧掌握他时,像也掐住他的气息命脉,令他颈后发麻、脊柱颤栗。
他闭目,蓦地用思头,用去纷乱杂念。待张眸时,瞳底已复净明,再不多想。
入夜,穆府宅第东翼的“宛然斋”按主母喜好,燃起淡淡的昙花宁香。
穆容华白日回广丰号商行换下破衣,继续埋首工作,后又去了趟码头仓库,与管着搬运夫的工头说了些事,今夜回来晚了,没赶得及陪娘亲用晚膳,一进府就直往“宛然斋”来。
他接下韩姑手里的药碗,一匙匙喂着娘亲用汤药,边话家常。
穆夫人这药属温补,重在滋润养气,至于生成多年的心病,非药石轻易能除。此时房中烛光荧荧,韩姑早让婢子们散去,只让守夜的留在外厅,自己则静静退立于一旁。
帘内榻上,斜卧的貌美妇人刚喝过补汤,漱过口,望着穆容华缓缓露笑——
“听你这么说,香融的闺女儿嫁得挺好啊,上回见到那顾家姑娘……唔,还是中秋的事吧?”
穆容华点点头。“知道娘亲喜欢,禾良妹子亲手作了些甜糕和月饼送来,当时娘亲还留禾良妹子一块用饭。”
穆夫人轻应一声,温阵有些幽远。“禾良……是,是唤作禾良,那是个好姑娘家,只可惜香融过去得太早,没能见着闺女风光出嫁。”她当年成亲,香融跟韩姑一样,皆是娘家跟来的陪嫁丫鬟,后来年纪到了放出去嫁人生子,独生闺女顾禾良尚不足九岁,香融便病死。
“你明儿个再去春粟米铺一趟,把我那成套的海玉紫珠耳环和钗饰送过去,给你禾良妹妹添嫁妆。”
“是,娘亲。”
穆夫人静了静,忽而感叹。“倘是你孪生姊姊尚活在人世间,现下该也嫁了人,有儿有女了,你说是不?”
一只略显瘦骨嶙峋的手伸来覆在穆容华手背上,他微乎其微一震,看向帘内那张轻布幽思的面容,猜不透、触摸不着,他内心怔然,一时间只无语。
“可是……不行的……”穆夫人似也没要他答话,迳自思量,迳自低喃。
“也许真是一个劫,当年你爹请示过祥云寺的得道高僧,怎么看、怎么算,都说……说你们孪生姊弟注定遇上此一大劫,闯得过,往后什么都好了……”轻轻喘息,双眼张得有些过亮。“还好……祖宗保佑……还好,还好是你活下来,死的那个不是你,那、那就好些……就好些的……你爹撒手归西,两姨娘们皆无出,咱们大房就你这根独苗,不能出事,你爹辛苦一辈子打下的家业,咱们广丰号的招牌,都得赖你扛着,不能出事的……华儿、华儿,你是华儿……”
“是。我是容华。娘,我是容华。”
“死的是你孪生姊姊,不是你,很好,幸好……幸好……”
手被娘亲的五指握痛了,那指甲深深捺在肤上,穆容华动也未动,面上一贯温文。“是。幸好如此。”
“小姐,夜深,该睡下了。”韩姑静静插话,走过来安置穆夫人的靠枕,亦些微使力地将那只紧掐不放的手扳松开来,搁进锦被里。
“请娘亲好好歇息。”道完,穆容华起身,如以往每一次请安过后,步伐徐慢地走出“宛然斋”。
通往自己院落“雪霁堂”的长长回廊上,月光斜打入廊檐,穿透镂空雕刻的影壁,被分割成方方块块的光投落在他胸前半身,藏去他的眉眼神态,直到这时,才听胸内吐出一声气息。
多年而成的郁结,仿佛如何都消不去的无形块垒,沉沉压着,或者终究是麻木的,痛或不痛,常也分不清了。
他渴望能潇洒不羁悠游天地人世,渴望能向谁借一狂风,吹散这有形的肉身和无形的思绪……
只是,能向谁相借呢……
脑海里乍然浮现的一张黝黑面庞让他方寸陡凛!
带嘲弄的深黑长目,流里流气的眉梢眼角,永远噙着玩弄笑意的薄唇阔嘴,乱糟糟又黑得发亮的发,东翘西翘地散在颈后、肩上……
那家伙!游石珍!
他下意识磨磨牙,手悄悄攥成拳头,实不知怎想起他。
今日那伏在屋瓦上的年轻汉子,似乎提到关外、提到……马贼?
殷叔正领着人固守关外那处新设的货栈,再过几日,身为广丰号大掌事的他亦得亲自前去一趟,而近日从关外汇报过来的消息,并无关于马贼之事……
……想玩,下回落进我手里,再陪你好好过招。
突地幻听一般,耳里划过那样的话,甚至又流荡着放肆的笑声。
阴险!无赖!要命的不讲理丨。
谁想跟那家伙玩?!
此时此刻的他自是未察,甫一思及珍二,在“宛然斋”里堆叠出来的那股沉重郁闷,不觉间已被抛到某处,抛到连他都不知道的某个小角落,暂被遗忘。
回廊远远的另一端,一只燃得煦亮的灯笼朝他迅速飞移过来。
见到提着灯笼,生得圆圆肉肉的可爱小姑娘,穆容华露笑……
“是韩姑遣人唤宝绵过来的?怕你家少爷认不得回雪霁堂的路吗?”
唤作“宝绵”的小丫头才十二、三岁模样,圆润脸上倒摆出老气横秋的神气。小姑娘不能说话,却能读懂唇语,此时未提灯笼的小手比得飞快。
穆容华一下子便瞧懂——
原来他收在房里的小丫鬟知他回府,早帮他备妥一大盆热水和热饭、热菜、热茶,岂知他耽搁再耽搁,不回院落还杵在回廊上“晒月光”,热水和热食都快给晾凉,莫怪小姑娘要鼓起腮帮子。
小小年纪,倒管到他头上来。
穆容华走近,摸了那鼓鼓的嫩颊一记,问:“宝绵,不如你可怜少爷我,嫁我当娘子吧?你爱管,我由着你管,可好?”
他的话惊得贴身小丫鬟倒退两步,瞠眸飞眉兼小口一歪,满脸怪相。
穆容华仰首哈哈大笑,十足恶少的笑法。
他甚少这般笑……不!似乎不曾有过!
待笑出,他不禁微怔,脑中又浮现那张棱线分明的无赖面庞……
所以,结果,还是受珍二影响了,以为学着放声大笑,就是真洒脱。
他敛起不太适合自个儿的张扬眉目,瞅着愣愣仰望他的宝绵,浅淡勾唇……
“回去吧。你少爷肚饿了。”
第3章(1)
大半个月后——
幸得墨龙这匹骏马,穆容华自得知殷叔在关外出事、到快马赶至,仅花十日。殷翼当日是领着人前去接应域外赶来的一批香料,走这批货,路还是新开的,若能走通、走顺,广丰号关外货栈才能稳立。
但结果货没接到,人亦失踪。
所谓出外靠朋友,穆容华自知离开自家地界,想要探消息、借人借力,还得摸清地头属谁。于是又花去几日时候,透过某位中间者牵线,来来回回斡旋,终得回应,只是——
此时坐在大红花轿内,他抚着身上的大红嫁衣,听着轿外的喷呐、锣、钹吹吹打打……自己究竟应下何事?想过又想,胸中仍虚浮不定。
约莫一个时辰前,他与那位中间者第三次会晤,对方说,“地头老大”愿意相帮,手边也已掌握明确线索,亦布好了局,然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问他愿不愿意当这股“东风”?
怎能推卸?!
自然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只是没料到,这股“东风”,竟是如此——
“地头老大”传话过来,说是布下的局里,就少一位胆大心细的姑娘来充当新娘子。而这新娘子明摆着,就是用来钓贼上勾的大香肉之一,所以最好会点拳脚功夫,最好身强力壮、力气十足,最好不怕真被贼人轻薄去,最好最好,来个男扮女妆。
他求人帮忙,自个儿哪能不出力,“地头老大”既如此要求,他便入局,妆点成新嫁娘模样上花轿。
原以为一切作作样子而已,岂知啊岂知,一场迎亲嫁娶的戏作足真样。
凤冠的样式小巧精致,他头上没罩大红喜帕,而是顶着一幕用米粒般大小的珍珠串成的盖头。
他撩开轿窗帘子,再拨开面前垂坠的珍珠串,悄悄觑向外边。
怕搅了“地头老大”的局,今日随他去见中间者的穆家人马听他吩咐,先被遣回数十里外的关外货栈待命,只有他的小丫鬟倔着驴脾子打死不退,硬跟到底。
宝绵正亦步亦趋跟在轿侧,竟也穿得全身喜红,打扮成随嫁的小喜娘,圆脸红扑扑,嫩唇点绦,就可惜表情有些凶狠,她皱着眉,眸子瞠得圆大,滴溜溜转,怕有恶人藏在暗处、随时要扑来似。
小女孩家一番妆扮后,果然是含苞待放的可爱小花……穆容华瞧着心底泛软,随即想到自己此刻模样,不禁苦笑。
扮成女子,还凤冠霞帔上花轿,他都不晓得手脚该怎么摆啊。
花轿突然一顿,落了地,他赶忙回复端坐姿态。
外边喜庆乐声和喧闹人声交叠不休,炒得火热,忽闻媒婆扬高嗓子招呼……
“来啦来啦,新郎倌踢轿门、迎新娘子来啦!”
媒婆口中随即流泻出成串的吉祥话,穆容华听到踹轿声“咚、咚——”两响,接着大红锦帘一掀,他尚未定睛,一只强而有力的大掌已精准攫住他单腕,几近粗鲁地将他拽出轿外。
媒婆哎呀呀痛心叫嚷:“要用喜彩带子呀!新郎倌得用喜彩带子将新嫁娘牵出来才是,就你急巴巴、粗粗鲁鲁,成什么样?!好歹老娘也是纵横关内、关外四十余年的红媒之一,你小子多少放尊重些!”
穆容华倏地撞上一堵铜墙铁壁。
隔着彼此衣物,仍可清楚感觉对方惊人结实的躯干。
太多声音争先恐后挤进耳中,嗡嗡乱鸣,他听到媒婆骂骂咧咧,听到周遭宾客乐笑,甚至听到宝绵发了怒、龇牙咧嘴死命要磨出喉头的嗄声,然后他还听到……听到他曾尝试去学,却只学得一身矫情的潇洒朗笑。
那新郎倌哈哈笑道:“今儿个是汉女出嫁关外,来到这儿就得按这儿的路数来走,咱们关外汉子不用喜彩带子,专抢女人入帐,王媒婆您歇歇吧,这新娘子咱自个儿办了!”
终于终于,穆容华双眼适应了一幕碎光晃动的珍珠盖头,从缝间瞧清——
“你……”真傻了、怔了,串串珍珠后的眸子眨也不眨,都瞪懵了。
“我。”新郎倌笑咪咪,深不见底的黑瞳闪亮亮。
“……珍二。”勉强就唤出这二字。
“穆大少。”新郎倌咧嘴笑,两排牙白灿灿。
穆容华左胸顿时骤跳,似浑身热血往脑门直奔,僵凝的思绪活开了,左突右冲……突然间,明白了。
“地头老大……原来,是你……”喃喃自语,他目不转睛。
游石珍只笑不语,算是默认了,而眼底的烁辉似赞赏、似挑衅。
仿佛还觉整弄得不够痛快,他粗臂一振,将“新嫁娘”挟着便走。
周遭顿时又掀起一阵叫闹乐笑。
穆容华本能地挣扎,抡起拳头想往他肋下招呼,游石珍挨在他耳畔吐气……
“穆大少别忘自个儿是欢喜出嫁的大闺女,戏得作足了,可不能被识破。”穆容华闻言一凛,脑门陡清。
原要揍人的手改而攀住对方,他紧声低问:“我欲追查的那些人,正躲在暗处窥伺?”
游石珍咧嘴再笑,气死人不偿命道:“所以还请穆大少配合些,耍耍新娘子的小娇羞,而非动不动便摆出全武行意图欺压亲夫。”
亲、夫!
珍珠盖头因他挟抱之举而滑至一侧,穆容华死瞪着他,鼻翼微微鼓歙。
无奈啊无奈,自己有求于他,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一向是清傲雅正的人,此时在他挟制下忍气吞声,忍得俊润面庞都绷紧了,可怜的尖尖下颚还气到微颤……游石珍很痛快。想仰首哈哈大笑的那种痛快。
若穆大少为个人利益向他低头,他决计瞧不上他,偏偏为的是他广丰号的伙计同伴。
听中间者几番传话,姓穆的着急自家伙计们的下落,远远超过关心那批珍贵的香料货物,所以,欸,他此时的痛快其实亦包含对某人的赏识啊。
但,该玩的,还是得玩。
“穆大少此番又落进本大爷手里,爷承诺过的,自然要陪你好好过招呀。”
穆容华于是被玩了。
这是场“汉女出嫁牧族汉子”的婚事,因此礼俗里有三拜成亲、送入洞房,亦有篝火庆典,男女老幼围着熊熊灿火饮酒吃肉,弹琴唱吟又跳舞。
说到洞房,其实是一座大大的羊皮帐子,很大,很干净,上方的支撑架子还缀着许多红缎和喜彩以增添喜气,很多摆设皆是新物,且角落堆着十数只红礼箱子,全是嫁妆。
穆容华忍着气,与一脸灿烂喜笑的“新郎倌”拜天、拜地、夫妻交拜后,直到进入羊皮帐子里,才得以重重、沉沉地吐出那口郁气。
忍到胸内几要炸裂,想回嘴、想狠揍珍二几拳,但,不行。
这哪是过招,根本是被对方压着打!
不想了,不想不想了……那些皆非要务。重要的是,得看清珍二的布局。
游石珍这人心思极细,他曾说关外有一马场,有一匹名唤“刁玉”的小牝马,而这小小牧族部落不似他的老巢,是他向牧族友人相借来的倒有可能。
今日一场喜庆,从媒婆、轿夫到宾客皆是珍二的人,说明他们谋划此局已久,只是扮演新嫁娘的人一直未决,该是太过危险,珍二不想让任何一位姑娘家冒此险,而殷叔的人马出事,他穆容华恰在此时被牵涉进来,就成了“新嫁娘”的不二人选。
那么,珍二追的这批贼,与当日劫掠殷叔他们的那些人,是同样人马了?
关外马贼!
之前珍二被自家手下唤回,那鸠衣劲装的年轻汉子确实提到马贼。
马贼抢货抢庄子、劫色劫财,而人命皆能换钱,被掳走的男女只要能换到赎金,亦能将人放回,但那些貌美姑娘家就难说,不知要被摧残成什么模样,即便捡回一条命被释出,一辈子怕也毁了。
若然诱的是那些恶人,马贼抢尽礼金和嫁妆,岂有不抢新娘子之理?!
“宝绵,别踱来踱去,过来坐下。”他朝那个一脸气呼呼的小喜娘徐慢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