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姓范,一个算是还满常见的姓氏。
她名黄黄,呃,一个有些尴尬的名字。
她常会在路上听见有人在背后“小黄、小黄”,或是“黄黄、黄黄”这样地喊,于是她赶紧停住回头,却发现对方喊的是他家小狗。
有点呕,真的。
会取这样的名字是爸爸的主意。
那时深爱着母亲又生性浪漫的爸爸,说是要以色彩来丰富母亲的生命,于是在帮孩子取名时,硬是按着红橙黄绿顺序排下来,偏偏她排行老三。
范——黄——黄!
怪拗口的也就算了,还经常和别人家的宠物名字牵扯不清。
算了,算了,反正她向来心胸宽大,被笑多了也就习惯了,只是没想到她原该引以为傲的取名起源,最后却成了个讽刺。
父亲死了,母亲的彩虹消失了。
父亲是在她五岁那年因车祸而过世,死的时候车上还载了个情妇。
从那日起母亲转变了性情,对外筑起了高墙,对人性失去了希望。
父亲的死、母亲的恨于她的两个姐姐及一个妹妹,都在记忆里烙下了重印,也都因此转而对异性产生了或厌或恨或轻蔑的情绪,却对她的影响并不大。
因为她是那种天生仇心就淡的人,待人宽容,是那种跌跤后会自己爬起来,沙子拍掉后又没事了的乐观女孩。
是以当憾事发生后,她对于父亲只有怀念没有怨恨,对于母亲只有同情没有认同,反倒成了四个“灰屋小公主”里的异类。
“老三这样子下去是不行的。”说话的是七岁的范家老二。
“你是怕她以后会被男生骗走?”回话的是九岁的范家老大。
“没错,老三是那种‘昨日被狗咬一口,今天又来送上肉骨头’的代表性人物,日后怎么也不可能会是男生那种‘垃圾生物’的对手。”
“那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范家老大虽排行为首,却向来鬼主意不如老二多,是以总会习惯性的事事要先问过这位小军师。
范家老二那双鬼灵精般的黑瞳转了转,“既然她不恨,那就让她怕。”
让她怕?
没错!三岁定终生,五岁还能骗,一定要为她深深植入男生是一种既恐怖又会致命的“毒素”的观念。
要她认为男生比会吃人的异形、会捉地球人回去研究的外星人、会拿剪刀剪破肚肠的鬼娃恰吉、会爬出古井和电视的贞子都还要更可怕万倍。
于是,“为三妹洗脑”此项百年大计就在范家老二的精心策画下,隆重登场。
首先是从每天晚上,她睡前必听的床边故事开始下手。
“灰姑娘”的结局是王子变了心,娶了灰姑娘的两个姐姐,将灰姑娘当成佣人使唤,她甚至饱受众人欺陵,饿死在壁炉旁。
“白雪公主”里的白马王子是个娘娘腔同性恋,他和七个小矮人看对了眼,白雪公主得天天到森林里打猎养活这群废物,如果她下去,就会被罚吃毒苹果。
“小红帽”里的猎人比大野狼还要残忍恐怖,他将小红帽的外婆开膛剖肚,还把肉做成了叉烧包,让小红帽拿到市集上去卖,如果她卖不掉,就会被逼着把包子吃掉。
诸如此类的恶意窜改童话故事,每夜不断地在小黄黄耳边讲述着,灌输给她男生是一种多么恐怖、邪恶、自私且变态的生物。
但光这个样子还不够。
范家老二知道三妹待人宽大,非得让她多些“切肤之痛”,才会一生谨记“远离男人”四字箴言。
于是就从小黄黄上国小开始,范家老二买通了她班上的小男生。
他们不是在小黄黄的便当盒里丢蜘蛛,就是趁她乍睡时偷剪她心爱的长发,再不然就是把她的作业簿偷藏起来,让老师以为她既没带作业又撒谎。
日复一日的恶作剧让小黄黄几乎每天都是哭丧着脸,一身脏兮兮的回家。
她深切的体认到了姐姐故事里所要传达的意念——“男生都是坏东西”的说法真是一点也没错。
于是,她渐渐由一个原是不分性别,会主动去帮助人、会热情的对人笑、会毫无忌惮的与人玩耍的小女生,变成了只要看见有男生靠过来就会担心害怕,怕又要被恶整的小女孩。
“这样子够了吗?”
某天看见老三又哭着回家,心生不忍的范家老大问着老二。
范家老二哼气摇头,“还不够,但快了。”
几天后,已经是小四生的范黄黄哭哭啼啼的跑回家,怀里还抱了一团东西。
“二姐!那些坏男生他们……他们……把白白……凶手……他们……凶手……”
十岁的黄黄哭得抽抽噎噎,不用再多说,那被她抱在怀里,血肉模糊、一动也不动的僵冷兔尸,已足以为她说明一切。
说不下去的小黄黄哇地一声,哭倒在姐姐怀里。
“乖,不哭了,乖黄黄,这就是之前二姐为什么要一再告诉你,千万不要和男生一起玩,不要让他们有机会接近你的原因,他们都是坏东西,头顶生疮、脚底流脓,心思狠毒,你永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他们咬上一口。”
从那件事以后小黄黄再也不敢靠近男生,也很怕被男生发现她的存在。
因为她总会把男生和白白联想一起。
联想起那曾经活蹦乱跳、却在一夜之间变成冰冷尸体的白白。
见此结果,范家老二暗暗得意。
当然她可没忘了要打赏那些小男生。
那些帮她把兔子白白由学校畜栏里偷抱出来,送去山下宠物店,再去山产店买了具兔尸回来的小男生。
第一章
山中破晓,一切事物鲜绿亮眼。
包括那圆滚滚垂挂子叶片上的露珠,包括那甫在山巅露出头的初阳,包括那背着书包,有的精神抖擞、有的却还睡眼惺忪的小学生,当然也包括了正骑着小绵丰机车离开“灰屋”,朝向镇上的“小黄窝”前进的范黄黄。
“小黄窝”是一间动物诊所,也是她的心血结晶。
从小她就喜欢小动物。
她喜欢照顾它们、接近它们,因为它们心思单纯,比人类还好相处。
所以她大学时选了兽医系就读,并且在毕业后考取了兽医执照。
当兽医和当宠物美容师是不同的,不是只需要帮动物洗洗澡或是修修指甲就可以了,必须从帮小动物解剖到基础的免疫学试验、临床的外科实习,每一科的学分都修得不容易,课程既多且繁。
但无论如何,那些艰难的关卡她都已度过,并在两年前考取兽医执照后,央得了母亲在经济上的资助,在镇上租了间两层楼的店面,挂上了招牌,开始了她的“行医”岁月。
“小黄窝”的一楼是候诊区、诊疗室、洗浴台,以及设备完善的畜笼。
二楼则是她的私人休憩空间,有张单人床、书桌,以及衣柜等等起居用品。
当诊所里有小动物需要留宿,或是其主人得远行却无人可帮忙照顾时,范黄黄就会留宿在诊所里,因为这些小家伙是不能带回家里的,她的母亲不喜欢。
就连当初她能够选读兽医系,也是经历了和母亲的好一番争取。
“我讨厌那些脏东西的恶心气味。”
辜明君一手掩鼻,语气冷冷的,好像那些猫呀狗呀的,不懂规矩的小东西就在眼前。
“只要照顾得当,定期为它们清洗,它们是既不会脏也不会臭的。”范黄黄敢在母亲面前所做出的最大叛逆,就只是小声咕哝而已。
“那就更加荒谬可笑了,好端端的干嘛要把宝贵光阴耗费在帮那些不事生产的废物清洗上头?”
“因为它们并不是废物,它们也和人类一样是有着生命的生灵,它们甚至比人类更懂得忠实。”不论是对主人或是对伴侣。
“忠实”二字让辜明君无声,甚至开始沉思了。
没错!忠实,一个世界上最重要的品德,她欣赏这种品德。
养条狗并且爱它绝对比爱上一个男人来得安全,至少它不会伤你的心。
辜明君抬头,看向眼前这个她向来就指望不大,总嫌过于懦弱的三女儿,淡然的开口。
“你的意思是,成为一个潜居于山上的兽医,就是你想要的未来?”
范黄黄快乐的点头,很高兴能在母亲脸上看见此事尚有转圜的可能。
她虽然没和那些与自己同龄的少女一样,有过什么想嫁个有钱人、或是嫁个有情郎的蠢念头,却也绝不想她最后是在“灰屋”里腐烂等死,当个米虫。
“但你别忘了自己开业就是当老板,当个老板是不能筛选顾客性别的。”辜明君提醒道。
她很清楚自己女儿那种根深蒂固的“畏男”症头,一个或许别的母亲会觉得伤透脑筋,她却只觉深得我心的症头。
这个女儿或许能够在马路上看见男生就快闪,在坐公车时看见男生挤过来就拉铃下车,能够尽量选读女校,能够总是穿着过大的衣物遮掩身材,能够留着几乎遮住半张脸的刘海,但如果将来她自己开店,当了老板,可就无法再如此随兴了。
因为她总不能在门口挂个“男人禁入”的招牌,而不怕会引起公愤吧。
范黄黄给予母亲保证。
“妈,这个道理我当然懂,我会逼自己先做好心理调适的。”
难得见这向来没啥毅力的女儿如此坚持,辜明君终于点了头,并且如承诺的提供女儿足够的资金让她开了动物诊所,在经过她两年的努力经营之后,此时的“小黄窝”总算是步上轨道了。
颇以自己小小事业为傲的范黄黄,骑着小绵羊到“小黄窝”外停好后却没走进诊所,而是先到对街的“美好时光”去报到。
“美好时光”是一间西餐厅,它从早餐、中餐到下午茶餐都有,可对不起喔,它不供应晚餐。
原因无他,只因那位女老板习惯了早睡早起,早点关门打烊才好让她有时间做善后工作,以及准时睡她的美容觉。
一个如此率性的老板自然有间相当有个性的店。
店内装潢舒适温馨且高档,所有建材都是用最好的,色系以咖啡色调为主。
有自峇里岛飘洋过海来的艺术桌椅,有自巴黎送来的壁画,有自夏威夷来的餐具及摆设,再加上一盏盏手工水晶吊灯,营造出了一个处处流露着异国风情的浪漫用餐环境。
只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店里的消费可不便宜。
“美好时光”里的所有餐点价码几乎是外面的十倍以上。
例如坊间一杯二十五元的奶茶,在这里它被卖到了两百五十元,只是它的名字好听点,叫做“顶级贵族奶茶”,意思就是你想喝它,那么就请你付出如顶级贵族般的代价。
但价钱贵绝吓不跑范黄黄。
她不用养家,不买名牌包包、衣物或化妆品,赚来的钱总嫌无处可花,所以自然就成了“美好时光”的忠实客人了。
只要诊所里出现空档,她便会打电话过去问问餐厅里有没有太多客人,如果没有,她就会跑过来喝杯花草茶,并顺带和老板娘说说话。
店里除了好喝的花草茶,还有着各式风味的面包、可颂,蕴含着丰富健康概念的有机生菜色拉,各式精致菌菇浓汤,香味浓郁的欧式小蛋糕及手工饼干。
此外它还有数十种焗烤意大利面,以及老板娘的每日创意料理,保证让人日日有惊喜,绝对吃不腻。
除了这些以外,由老板娘亲手调煮的咖啡更是店内一绝。
老实说东西贵自有它的好处在,那就是顾客不会太多,店家永远不会太忙,所以很有时间陪客人闲磕牙,而且来来去去的多半都是熟面孔,而这几点,正是范黄黄最想要的。
她不喜欢在享用美食时被迫瞧见陌生面孔,那会让她从头到脚都不自在。
“早安!Yellow!”
范黄黄才刚推开那扇深茶色玻璃门,人还没踏进去就先听见一声熟悉的招呼。
“Yellow”是她的英文名字,不过在这淳朴小镇上会如此洋派喊她的,只有她学习的偶像,年纪四十出头的快乐单身女郎,“美好时光”的女老板傅巧羚。
“早安,傅姐。”范黄黄先扫了眼空荡荡的餐厅,才将眼神调向吧台,“怎么那么厉害?都还没进来呢就能猜到是我?”
正在低头煮咖啡的傅巧羚,抬头瞥了眼挂在对面墙上的壁钟。
“因为你是个生活纪律过于死板的惯性动物,周一到周五,每天早上七点零五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你就会进来跟我要早餐。”
范黄黄不服气的往吧台前的高脚椅上坐下,“这是哪里来的老板?居然敢嘲笑顾客生活死板?成!下回我就……”
“就生气了不再来?”傅巧羚眨眨眼睛,帮她接了话。
“不,就故意……在外头多等个五分钟才要进来。”好让你猜不着上门的人是我。
“这么没志气?”傅巧羚翻翻白眼,“被人笑话了还要来?”
范黄黄还来不及顶回去,一条人影就蹦跳过来,是店内唯一的眼务生珍珍,只见她笑眯眯的朝她躬身说早。
“范姑娘早!”珍珍是从对岸来的,老爱喊人姑娘。“要多等个五分钟才要进来?咱们是无所谓,可就怕你的胃要跟你抗议了。“说笑了,今天早上你是想吃超级健康的翡翠冬瓜夹,还是色彩诱人的草虾水果卷呀?”
“又有新菜色啦?”
范黄黄假装嘟高的小嘴还来不及松下,半隐于刘海后的大眼早已流露出了
“成了,成了,我认输,果真是连多等个五分钟都办不到,谁让你们店里老板和伙计都那么有心机,故意把人家肚子里的馋虫养坏,坏到了非得准时来吃你们的早餐!”她皱鼻娇笑着,“那么,好珍珍,就给我来一份草虾水果卷吧。”光听名字就快流口水了。
“没问题!那就是要选择‘营养A套餐’啰,点心是红豆奶酪,至于搭配的饮料,想必是选择咱们老板的独门手工咖啡吧?”
“那当然!我现在肚子里面除了被养坏的馋虫外,还有只认‘傅家手工咖啡’的咖啡虫,除非是为它定时浇上傅姐亲手煮的咖啡,否则它是会闹罢工的。”
“谄媚鬼!别以为嘴甜我就会不收你钱。”
傅巧羚受不了的摇头跟着笑。
“又是馋虫又是咖啡虫的,传出去让人家听到了,还以为咱们店里的食物真放进了虫,谁还敢吃?”
边说她边细细审视起将小脸埋在双臂上,趴在吧台边,水眸绯颊,绽放着可爱笑靥的年轻女子,忍不住又要叨念了。
“真是叫人搞不懂,明明是个这么可爱的女孩,却只有在面对不会说人话的小动物以及我们这极少数的同性好友时,才能泰然自若、谈笑自如,一点也不像外头那些好事者在你背后所封的‘灰屋自闭公主’。”
范黄黄听了只是笑笑,明显对这个封号一点也不在意。
之所以会被人说成自闭,是因为她虽已在镇上开业两年,比起其它姐妹们更贴近镇上的人,但她对于人——尤其是男人——的熟稔度永远仅限于“小黄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