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韬,你为我疯魔了,我怎么就跟着你一起也犯傻了呢?
明明她只是朝着他的背影,蠕动着嘴唇,无声地说着,但他却在这同时定住脚步,在穿过屏门之前回头,眼眉嘴角俱是含笑地瞅着她。
她一瞬愣住了,不以为他真的能够听到自己刚才所说的话,但是,从他眼里的神情,却仿佛真的能够明白。
这时,她想起了那天去了睿上府,把新近又得到的几样宝贝交给天官,那人欢天喜地,说其中有一样东西对皇帝的龙体固元有所帮助,她允诺他的要求,说若是事情能成,她便允他可以带着徒儿自由来去。
犹记那日最后,他对她说了一番掏心窝的话,令她回想至今。
“……原本我以为你与他,皆走人间修啰,福报殊胜,心慈手狠,执妄深重,而你,更是他心里渡化不去的魔,只是,在那个雪夜里,当他不惜性命为你还魂时,我才发现原来你不是他的魔,而是他的佛,修罗不认天,只认他的执念、认他的法、他的佛,他认了你,为你护法,便是毁灭天地也在所不惜,于你和他,是缘是劫,于天下苍生,是福是祸,都不过是你的一念之间……”
容若朝律韬抬起手,看着那一只原本不属于自己的素白柔荑,立刻被他的大掌握住,执住那手的温热,烫进了她的心里,疼得……踏实。
“听着。”她笑看着他一膝跪上卧榻,傲岸的身躯欺了上来,举动无比的亲昵,却是怜惜的没有压着她,“这一世,无论是对的错的,凡我容若做过的所有一切,我皆认不不悔,但是,律韬,允诺我,你那条烂命,要为我好生养着,不许比我早走一步,因为,九泉之下的地狱,我们要一起去,那些杀生的罪孽,我们要各担一半,谁也不便宜谁。”
“这命是你的,定会为你好好养着,留着与你同生共死,但终究,是容若便宜了二哥。”
因为,这一生,染在他手里的血腥,何止是她的数倍?但她却是愿意分了一半去,律韬的心激动不舍,终是化成了一吻,烙上了她的唇。
久久,律韬才放开了她,看见她徐挑起一抹浅笑,迎视他的凝眸,在她唇畔那抹悠然的笑,在一双美眸里晕出了光芒,依稀犹是从前那位丰神贵雅,风华绝代的睿王爷。
“二哥、四哥!”就在这时,青阳的吆喝从殿外煞风景地传来,伴着他家“小皇子”的迭声“四叔”,笑道:“听睿儿说你们又要生小娃娃了?人说一回生,二回熟,记得啊!这次弟弟想要一个小帝姬,像从前四哥一样漂亮的小帝姬……”
尾声
几百年后的江山,依然引无数英雄折腰的多娇,却已经易替了天下共主,十数年前,段檠天以十三翼大军攻下中原,迎齐朝末代帝姬齐凤雏为皇后,帝后共治天下,为世人津津乐道。
“皇后,在看什么?瞧你看得如此沉迷。”
檠天帝走进凤雏皇后所住的“坤宁宫”,这个宫阁曾经在前朝的舒治皇帝时走水过一次,后来重新再起造。
但是,他听说,曾经被誉为这皇宫建造以来,占地最广,用料最奢,也最华丽堂皇的“芳菲殿”,却在它的主人薨逝之后,被一场天火给焚毁,后来也没有再重新建起,就着原址分起了几处宫阁,其中一处,便是后来的“凤殷斋”,那里出过一位曾经远嫁西域,后来又被帝王带回来的佟太妃。
对于这些,拜他家皇后之赐,他只差没有如数家珍,但檠天帝不以为渎,因为前朝齐家,是他心爱女子的母家,也算是他的祖先。
凤雏皇后埋首在书堆里,只抬头看了她的天子夫君一眼,就又低头看著书册,这几天,心里一直无法忘怀,那日当她看见匠师在一层层扫刷,小心除掉那张皇后画像之后,是如何被那藏在画里的王爷缂丝之像给震撅了心魂。
仅仅只是俊美二字,无法形容那神采之间的雍逸傲然,而她的好奇心也就彻底被挑起了,为什么在一位皇后的画像之下,竟然藏着如此天大秘密?
若不是供奉齐家先祖的太庙……不,如今只能以祠堂二字称之,需要改造修建,她也不会让人趁机整理历代帝后的肖像,起初,只是见着那张珑儿皇后的画像边缘剥落,她让人送去给裱画师傅处理,却不料得到回报,说一位师傅发现画里似乎还有他物,才会让表面的画剥离开来。
最后,她下令让匠师以不破坏表面皇后画像为原则,揭开了画,在揭画的那一刻,她心里震惊,在同时,也听见了身边人们的抽息声,纷纷都被丝上那王爷栩栩如生的眉目给吸引住。
“皇后。”檠天帝走到书案前,大掌按住她所看的书面。
她抬眸笑笑,挪开了他的手,笑道:“皇帝知道我今天又找到什么了吗?据御史记载,律韬皇帝的棺木在他生前二十年,就已经进了陵寝里,究竟是为什么呢?而且,那口棺木在规制上,比一般的帝王棺椁大了两倍,足够让两个人躺在里面,说是要与他的皇后同寝一棺吗?最后却也不是,这里……”
凤雏皇后指著书里的某一段文字,“详细记载了珑儿皇后薨逝后,玉身入殓,律韬皇帝悲痛欲绝的经过,可皇后入殓,进得却不是那口双人大棺。”
“那又如何?凤雏,自从看到那张王爷缂丝肖像,就让你不思食寝,将这位皇帝的生平看过一遍又一遍,你在疑心……些什么呢?!”最后几个字,檠天帝语气不善。
“已经让人备膳了,稍晚皇上陪我进一些。”凤雏皇后听得出檠天帝话里的担心,却是不忍责备她,微笑摇头,“不过,皇上放心,若你担心我有再更进一步的举措,那就料错了,身为他们的后代子孙,就算再好奇,也不可能大着胆子去挖开先人的陵寝,我可不是这么个不孝之人,所以只好将这些史册看过一次又一次,推敲这字里行间的秘密。”
“那可是瞧出来了?”他扬眉。
她点点头,随即又摇了一摇,心里确实无法肯定,毕竟没打开那口帝棺的一天,就没有人能够笃定里头究竟藏了什么秘密。
“在那张缂丝织就的那位王爷之像,曾是在当朝继位为帝呼声最高的四皇子,王爷封号‘睿’,又有一别名为‘静斋主人’,薨逝的时间,刚好就是律韬皇帝驾崩之前二十年,当时,有一个无法证明,却言之凿凿的流言,人们说,当年,睿王爷的棺木人皇陵,其实进去的是一具空棺,如果,他死后真的被律韬皇帝送进了自己的寝陵,那具王爷棺木,当然会是空的。”
擎天帝听闻至此,也默了声,一语不发地等着他的皇后继续说下去,也忍不住好奇起这位律韬皇帝,将一位王爷送进自己棺陵里的心思,心想这齐家坐拥天下数百年,玄妙之事也真是不少。
凤雏皇后知道他想要继续听下去的意思,从书案上成迭的书里,凭着读过的印象,抽出其中一册,翻到其中一页,递到她男人的手里。
擎天帝敛眸看著书面,不急着读,臣听她娓娓道来:“据御史记载,这位睿王爷与律韬皇帝曾经因为夺嫡之争,而形同水火,只是这天底下,谁会跟自己的仇人生不同一个衾,死却同一个椁呢?这几天,我无论加何都想不透,珑儿皇后与睿王爷究竟有什么关联,竟然会在她供在太庙的像底下,藏着王爷的缂丝肖像,终于我找到这段文字,出自当年己经病危弥留的律韬皇帝之口,我很肯定他在说的人,是距那时候算起来,已经死了二十载的睿王爷。”
话落,凤雏皇后没再说下去,只是浅抿着一抹笑,而檠天帝与她夫妻多年,自然是心有灵犀,没再询问,敛神读看史册里的那段记载文字。
……律帝弥留之际,忽醒,与太子笑日:适才,朕做一梦,梦里那人,温润俊美的眉目依旧,晴空之下,迎将台上,那人领百官迎接朕与凯旋回京的三车将上,那仿佛穹苍折下一角的天青袍服,惊世的风姿,倾城的一笑,仍是令朕为之疯魔深陷的风华绝代,可是朕知道,那双眼里终是有朕了,那笑是在告诉朕,要共赴黄泉之约,不许教之久等了……胧后甍后二十日,律帝崩,太子领近臣于陵内为皇考入殓,二十七日后,出孝期,太子登基为帝,新朝始……
在看完那段记述之后久久,檠天帝才抬起头看着自己的皇后,与她心里想的是同一件事情,这段话里绝对有隐晦!而臣,是连御吏部不敢将帝王亲言详述出来的秘辛,但是,他们也都清楚,无论是前朝或当今,能率领百宫上“迎将台”的人,绝对不可能会是一位皇后。
而谁说,曾是仇人,就不可能相爱呢?他与她之间,曾有杀父的仇,亡国的恨,历尽千辛万苦,终究还是走在一起,成为一朝的帝后。
他们也都是心思一折千百转的人,就算找不到将珑儿皇后与睿王爷扣在一起的环节,却也不以为两人的肖像相迭,只是因为这两个人同样都在律韬皇帝心里各占一席之位。
这时,领事女官如月来报,晚膳已经备妥,是否传膳?凤雏皇后点头之后,笑着接过那本书册,双手合上,柔嫩的唇 - 办轻勾起,心里已有定见。
在不久之后,齐家宗祠修建落成,历朝的帝后肖像再度被悬挂起来,受后世子孙不断的香火供奉,却唯独有一件离奇之事,齐家后世子孙在几百年后,仍旧百思不得其解。
他们所见,历代的皇帝祖先画像身旁,陪着的都是皇后肖像,?有律韬皇帝画像旁,伴着的,却是一幅精美的缂丝肖像,像上的王爷俊美无俦,丰逸雍容的眉目,依稀之间,沁含着一抹神秘的笑意。
“律韬,我不喜哭啼,临了时,你让我先走,但要认清,到了黄泉之下,我怕不再是这张皮相,那旧时的模样,你必要记着,不许忘了……”
番外之一:芙渠
凤凰山下雨.初睛,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渠,开过尚盈盈。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忽闻江上弄衰筝,苦含情,遣谁听?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
——《江城子苏轼》
“小满。”
“兰儿。”
“今年夏天的芙渠,开得真好。”
“今年夏天的芙渠,开得真好。”
御花园里,天清水明,暖风徐来,拂过站在水边展台上的容若与小满,年年谢落年年又开的荷花,如今又是红白竞妍,只不过花儿依旧,但旧时的人儿却已然不在。
容若一身皇后常服,轻软的牙色葛衣,微风吹动着外罩的杏色纱服,以说不出究竟是悲伤还是怀念的眸光,盯着池里开得最盛的一朵白色的荷花,想起了这个地方,曾经是她母后生前最喜待之处,夏日里,会让兰姑姑在这展台摆上坐床,一杯清茶,两样细点,就可以耗坐一上午。
想着,容若淡淡回眸,望着身后,如今了,坐床一侧,她为母后备,一杯清茶,两样细点,其中一碟是兰姑姑做的枣糕,母后生前就最爱吃,但也原封不动地搁在那儿,完好得教人心生惆怅。
“容哥儿。”
一阵微凉的风儿从湖上吹来,顺捎了一声轻柔的呼唤,容若飞快地回头,却只见一折折被阳光映亮的水波,哪有她想见的人呢?
此刻在她的心里,不止一遍回想那天律韬对她说过的话。
容若以为,在听完他将当年的一切全盘托出时,自己的心里会很悲伤,但意外的,在知道事实的真相之后,她反倒觉得释然,像是解脱般透了一口气。
如果,此时的容若还是当年的四殿下,或许会在意,但是,如今的容若,除了四殿下的灵魂之外,无论是躯壳或是身份,都已经与“四殿下”再无关系,所以,是父皇的亲生骨肉如何?不是父皇的亲生骨肉,又如何呢?
在知道真相之后,容若没再想过自己当年究竟做错什么的问题,因为根本就不必要了。
反而,令她想得更多的,是母后。
容着想起了那日,母后说起了“药王谷”,说起了那神秘的人,说她这一生有两个男人,一个是对不起她,一个是她对不起……
芙渠。
一直以来,她就觉得自己这名字取得真好,于她这人的一生,真是无比的贴切,花开时,看起来临水迎风,化外般的清新自得,但是,无论那花开得多香多美,多么的遗世而独立,那底下谁也见不着的根,就只能扎在水下的烂泥里,一旦拔除了,便再也活不下去。
是,她是一朵芙渠花,一朵离不开华家这摊染尽朝堂污浊烂泥的芙渠花,很多年后,华芙渠回首前尘,心里难免苦涩,想当年她爹真是先知灼见,给了她这个一语能道尽生平的名字。
“兰儿,陪我到御花园去走一走。”华芙渠按着侍女搀扶的手背,刚从“养心殿”走出来的脚步,仿佛踏在薄冰般,一步步生寒,美丽的容颜上,除了久病的苍白之外,此刻乡了一丝丝心冷的惨青。
“是。”一旁的兰姑姑全心全意地扶住主子,小心地伺候主子坐上软轿,吩咐的往御花园。
“兰儿,还是没有信吗?”途中,华芙渠侧眸看着随行在一旁的兰姑姑,见她明显的一默,轻摇了摇头,在得到这个回应之后,华芙渠面上倒也不显悲伤,反而勾唇泛起自嘲的笑,“是吗?”
原来,心痛太多次,会麻木,失望太多次,也会麻木,只是麻木过后,还未死透的心,总是仍旧不由自主地生出期待,然后,又再多一次失望。
行进之间,兰姑姑吩咐随行的宫女去为皇后准备东西,到了御花园的湖畔时,展台上已经摆好了一贯会有的坐床,一杯清茶与两样细点。
“兰儿,今年夏天的芙渠,开得真好。”
“是。”
华芙渠坐在垫着软锦的坐床上,一双暗淡了许久的美眸,被这天清风朗,碧波红花给映得生出光晕,但是,在想起刚才“养心殿”里与她天子夫君的对谈,那一瞬的光晕还来不及逗留,就已经又黯淡了去。
“容若……是朕的亲生骨肉吗?”皇帝病得太久,久到他已经忘了自己当初如何发病,好不容易在吃了皇后的药之后,有见好转,但是,在知道那药里有人血之后,他便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