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睇见状,忙出声道:“没关系,就让他进来吧!这位先生是我的朋友。”
听见乐睇这么说,工作人员才放开贝一苇。
这时,旁观一切的诺夫斯基忽然拍了拍乐睇的肩,低声道:“明天上午要做最后的彩排,不要太晚回饭店休息。”
乐睇先是一愣,接着便意会过来,她知道诺夫斯基这么做,是有意留给她和贝一苇独处的时间,不由对他露出一抹感激的笑。
“好的,老师。”
诺夫斯基离开后,乐睇走向贝一苇。
两人面对面而立,点点滴滴的往事,在两人目光的交会间流过。
有好半响,他们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最后,是乐睇打破了沉默。
“我们的重逢,还真是轰轰烈烈啊!”说完,她的唇角露出一丝顽皮的笑意。
这抹笑意,奇异的冰释了两人之间的僵持。
“是啊!”贝一苇的声音,不知为何多了一丝暗哑。
“我是有好多年没有回台湾了,这附近有什么地方可以坐下来吃点东西吗?我还没吃晚餐。”
听她这么说,贝一苇不禁笑了。
“当然有。”
***
贝一苇带乐睇到了一间以中华料理闻名的餐厅——汇芳园。
这间餐馆是开了五十年的老字型大小,外观仿造江南名园建成,门口还种了一棵柳树。这里的中华料理并不昂贵,但是绝对地道,不知道有多少人一试成主顾。
当第一道招牌黄金蟹肉炒饭端上桌时,乐睇发出了有如孩子看见糖果屋般的赞叹。
“噢,天啊!闻起来超香,看起来好好吃喔~~米饭裹上一层黄澄澄的蛋液,炒得粒粒分明,我在美国连做梦都会想到它!”
“那就多吃点。”贝一苇舀了好几勺到她的碗里。
“别把炒饭全让给我了,你也吃啊!”
“好。”他笑应着,但动作却不曾停过。
随后送上的红糟肉、金华火腿焖高丽菜、豆腐粉丝煲、绍兴酒佐酱烤龙鳕与椒香花缪炖鸡汤,又引发她一阵欢呼,邻近几桌客人闻声不由好奇的转过来,带他们看见乐睇时,好奇的目光顿时转为惊艳。
事实上,打从乐睇一走出国家戏剧院,注目的视线就不曾少过。
因为常年练舞,使乐睇的身段显得格外纤细,而且她似乎比他记忆中高了一些,站姿与走姿自然透着舞者的优雅。
当然,她的衣着也功不可没。
她内穿一件简单的庞克风格长版白T,外罩烟灰色剑领短板西装外套,袖子随行的卷起,露出手腕上BligBlig的手环,食指上硕大的拜占庭风格戒指,与松松系于腰间的皮带扣相辉映。
她的下身则穿着所有女人不惜力行减肥也要塞进去的超细身黑色Skinny牛仔裤,极窄的裤管延伸了她原本就修长的小腿线条,最后在黑色漆皮踝靴中完美收束,肩背一只磨损的半旧、镶有铆钉的软质大挎包,一头乌瀑般的长发则用黑色皮绳信手扎起,随意的垂在肩侧,在斜戴一顶黑色绅士帽。
非常时尚,超级有型。
若不是知道她是一名现代舞舞者,贝一苇肯定会以为她是误将台北街道当伸展台的模特儿。
三年的时光有如魔法一般,让一个青春少女,蜕变成一个个性与自信兼具的女子。
意识到贝一苇的目光,乐睇不由笑问:“有什么不对吗?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贝一苇摇摇头,笑道:“你变漂亮了。”
“谢谢,”她以茶代酒,笑着朝他举杯,“你也很帅!”
经过了三年职场的历练,贝一苇已经完全退去当年的书生气,变成一个成熟稳重的男人。
昔日那个戴着黑框眼镜,老是穿着连帽T恤与牛仔裤的男孩,已被眼前这个穿着合身西服的男人所取代。
如今的他,一望而知的是个事业有成的男人,唯一不变的,是他依旧温暖的眼神。
乐睇曾经想像过,若是两人再见面,会是怎样的一番情景。
她想过自己可能会失控落泪,或是像那些愚蠢的肥皂剧一样,愤怒的质问他当年为什么不告而别?
可是当两人再度聚首,乐睇才发现,痛苦过、生气过、埋怨过、消沉过,但最后沉淀下来的,只余那些美好的记忆——
原来,贝一苇从没有自她的生命中消失,他一直存在于她的心底。
“看起来你混得不错啊!穿得西装笔挺的。”乐睇笑道。
贝一苇看了自己一眼,有些好笑的问:“穿西装就代表混得很好吗?”
“嗯……该怎么说呢?”乐睇努力地搜寻脑中的中文字眼,“感觉有种专业人士特有的那种从容不迫的气质。”
“在我父亲底下做事,被磨出来的。”贝一苇并不想多谈自己,“你呢?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从瑟林毕业后,我考进诺夫斯基老师的舞团,接着就是一连串的魔鬼训练,每天就是重复着练舞、挨骂、练舞、挨骂……”
贝一苇听得笑出来。
“这么惨啊?”
“超惨的好不好!”
她做了一个几乎虚脱的表情。
“你也知道,诺夫斯基老师的脾气,和一头没睡饱的熊差不多,他又是个超级完美主义者,在他的舞团接受训练比在瑟林时严格多了,我几乎没有一天不被骂的,不过也幸亏这样的‘魔鬼训练’,我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站上舞台,想到过去三年我竟然能够咬着牙苦撑过来,真想颁一座‘最佳勇气奖’给自己!”
“那是因为你喜欢舞蹈吧?”
贝一苇永远记得,在“Movement”,乐睇所跳的舞作“魔琴”,是多么震撼人心。
“是,”她坦白的说:“如果没有了舞蹈,我就一无所有了,它是我生命的全部。”
第5章(2)
“生命的全部……”
贝一苇想着,对自己而言,究竟什么可以称之为“生命的全部”。
但是他发现——他没有那种东西。
他喜欢小提琴,但是并没有热爱到可以为它放弃一切的地步。
或许在世人的标准里,他现在还是年少得志、事业有成的,可是他的心里却有一种缺憾,怎么也填不满。
再大的成就,再多的财富,没有人分享,也只是空虚而已。
用完了好吃到不行的招牌甜品芝麻香锅饼与柚香炖冰梨后,贝一苇问:“有没有吃饱?”
“有,大~满~足!”她心满意足的拍了拍肚子说。
贝一苇露出宠溺的笑。“明天再带你去吃别的。”
乐睇听了,只是淡淡笑了笑,没说什么,拿了包包与手机起身。
“你终于办手机了?”他记得她以前最讨厌被手机制约。
“对呀,没办法,工作需要。”
“给我你的电话号码。”
乐睇念了一串数位,贝一苇立刻输入进手机里,然后按下拨号键,将自己的号码传给她。
结账离开汇芳园后,贝一苇招来了计程车。
“还想去什么地方吗?”
乐睇摇摇头,“不了,明天还要排练,我得早一点回去休息。”
“那我送你回饭店。”
上了车,贝一苇对司机说了饭店名称。
计程车里,两人随同坐在后座,中间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这就是他们现在的距离吗?他们两人心中都闪过一样的问号。
贝一苇打破沉默道:“明晚我会去看演出。”
乐睇不想破他冷水,但还是告诉他,“可是……首演日的票一个月前就已经卖完了哦!”
贝一苇笑:“我会想办法弄到票的。”
“什么办法?”她很好奇。
他侧首想了想,“嗯……总之先透过关系问问看,不行的话就去网拍找,再不然就只好去买黄牛票。”
乐睇听完,不禁哈哈大笑。
见她笑得那么开心,贝一苇也不由得笑了。
二十分钟后,计程车在饭店门口停下,饭店门童替乐睇开了车门。
“谢谢你请我吃饭,很高兴再遇见你,拜!”
目送乐睇下车离去,心底忽然有个声音在质问贝一苇——
就这样?
礼貌而生疏,这就是往后他们两人的相处模式?这就是他想要的?
不!他不要这样!好不容易才又见到她,他不要只是安于普通朋友的关系!
“乐睇!”贝一苇忽然喊道。
正要进门的乐睇诧异的回过头,看见贝一苇竟跟着下了车。
“怎么了?”
他看了她好半响,然后痛苦的摇头,“不对!不是这样的!”
他的神情,莫名的揪紧她的心。
“贝一苇?”
他望住她,满眼苦恼,“像这样言不及义的说些场面话,小心翼翼的像是在防备什么,这样的相处根本没有意义,这不是我要的。”
乐睇咬住下唇,感觉心在颤抖。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有种预感,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会击溃她——
“乐睇,无论你信不信,我只想告诉你,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等待与你重聚。”
***
罗曼、诺夫斯基舞团在台湾的第一场演出,获得了空前好评,谢幕之后,来自观众席的掌声甚至长达七分钟之久。
下了舞台后,乐睇连舞衣都来不及换下,就马上被诺夫斯基叫到休息室去。
诺夫斯基无视于由外头涌入的贺电与鲜花,暴躁的将所有人都赶出休息室,只留乐睇与他独处。
诺夫斯基脸色非常难看,两道钢硬的眉毛像两柄雪亮的剑锋在眉心交汇,他在休息室里烦躁地踱着方步,从左边走到右边,又从右边走到左边。
最后,他终于走到乐睇前面,用一种压抑的声音质问:“告诉我,你跳舞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想着跳舞。”
“胡说!”他勃然大怒,“你知不知道你差点毁了整个演出!”
乐睇抿唇,没有接腔。
“你扮演的是‘白色’,代表的意义是纯洁无暇的稚爱!可是你心有旁骛,今晚你连平常一般的水准都没有表现出来!你是想要我把你换掉是不是?”
“当然不是!”乐睇激烈否认。
跳舞是她的全部,乐睇无法接受自己被换掉。
诺夫斯基冷笑,“看样子,昨天那个莽撞的年轻人果然给你带来不小的影响……”
乐睇有些懊恼地咬住下唇,下意识避开诺夫斯基嘲弄的眼神。
她没又为自己辩护一个字,事实上她也做不到——
因为诺夫斯基全说对了。
从昨天到今天,她没有法办克制自己不去想贝一苇,他对她告白的那句话,甚至让她失眠一整夜。
过去的记忆太深刻,而昨晚的重逢就像一场梦,她无法自制的回想起有关他的一切,甚至无法将他的形貌从脑海中抹去。
她不愿意承认,但是在见到贝一苇的那一瞬,她清楚地意识到他们尚未划下休止符。
“听着!我不想干涉你的私生活,也不想知道昨晚那个擅闯进来的家伙对你有什么意义,但是身为一名职业舞者,如果你不能分清自己的身份,把公事与私事混为一谈,搞砸了我的表演,就别怪我把你踢出舞团!你听清楚了吗?”
“清楚了。”
乐睇挺直了背脊退出休息室。
一走出休息室大门,一大束香水百合就出现在面前。
“乐睇,有你的花喔!”巡演时负责照顾团员大小事的多丽笑吟吟的说。
她接过花束,勉强笑了笑。
“谢谢。”
“上头还有一张卡片。”多丽提醒着。
乐睇取出卡片,不意外的,署名者是贝一苇。
乐睇:
很纯真动人的稚爱。
我在靠爱国东路的出口等你,我们一起去吃点东西。
一苇。
“是不是仰慕者啊?”多丽打趣的问。
“当然不是,只是个老朋友。”她故意说得轻描淡写。
“待会儿赞助商邀大家去庆功,要不要一起去?”
乐睇摇摇头,“不,我有点累,想先回饭店休息。”
多丽理解的点点头,“OK!那你好好休息,有什么事再打给我。”
“好。”
乐睇卸了妆,简单的冲了个澡,换回便服后,便独自走出戏剧院。
手机响起,萤幕上显示着贝一苇的号码。
她将手机关机,丢进包包深处。
她并未走向爱国东路,而是朝反方向的信义路走去。
“欢迎回来,裴小姐。”饭店的门童早已记住这个出色的像模特儿般的小姐,露出大大的笑容替乐睇开门。
“谢谢。”
乐睇正要走进饭店,冷不防的手臂却被人扯住。
“乐睇!”
她讶异的回头,看见贝一苇紧绷的面容。
乐睇无言,她怎么也料不到,贝一苇竟会猜到她溜回饭店。
这时,饭店人员急急走过来对贝一苇道:“抱歉,先生,您的车子不能停在这里……”
贝一苇却只看着乐睇,问:“为什么不去找我?打电话给你也不接。”
乐睇垂眸不语。
见她神情不对,贝一苇缓下口气。
“发生什么事了吗?你看起来脸色很糟。”
“先生,饭店门口不能停车,麻烦您马上把车移走……”
饭店人员试图插话,但没人理他。
“裴小姐,需要我帮忙吗?”门童见心中的女神被纠缠,不由站到她身边来,用眼神“青”贝一苇。
可是贝一苇浑然无所觉,他全副的注意力都在乐睇身上。
他在担心乐睇,他注意到她未施脂粉的小脸上,明白写着苍白与疲惫。
“乐睇,到底怎么了?”他再问一次。
“没什么,我只是有点累而已。”
“只是这样吗?为什么我觉得那不是实话?”
面对贝一苇不放弃的探问,被诺夫斯基责备、以及演出失常的压力,忽然在一瞬间飙破临界点——
“贝一苇,你可不可以不要再逼问我?!”
乐睇失控的情绪,让所有人瞬间静默。
意识到自己竟然迁怒贝一苇,她觉得自己好差劲、好糟糕。
乐睇疲倦地说道:“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但贝一苇却镇定如常。
“你还没吃晚饭吧?我带你去吃点东西好吗?”
乐睇默然点点头,被动的任由贝一苇环着她的肩送她上车。
她没问要去哪里,事实上去哪里她都不在乎,就算是被载往天涯海角也无所谓。
第6章(1)
“到了,就是这里。”
贝一苇将车开进一座大厦的地下室,带她进电梯时刷了门禁卡。
会有餐厅开在这里吗?乐睇怀疑。
“这是什么地方?”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问。
贝一苇笑:“我家。”
“你家?”乐睇吓了一跳。
“我想你可能会想在没人打扰的地方好好吃顿饭。”他笑着解释:“放心,这不是我的老家,我会住这是因为从这里上班比较方便而已,你知道台北的交通很可怕的。”
乐睇望着贝一苇,心里忽然有些愧疚。
刚刚她不讲理的对他发脾气,可是他却不计较,还顾虑她的心情。
电梯在十二楼停下,贝一苇来到其中一扇门前,“滴滴”两声,以磁卡刷开了门,进门后将卡片往墙上感应器一放,屋内登时灯火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