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吃……”说是美味,其实就是便当店的菜色,很家常,口味不重,也很健康。但总归一句,其实不算出色,可是……
骆子杰边吃着便当,泪水也跟着不断掉落,只是现在一人独处,他不用担心丢脸,也就不试图擦眼泪,反而不当一回事般,没时间理会那些碍事的眼泪,所有心思都放在享用这美味的便当上。
一开始还努力维持用餐礼仪,用汤匙挖饭菜送进嘴里,到后来,他索性暂时抛弃那些繁文缛节,直接以便当盒就口,将饭菜往嘴里挖。
“好吃,真好吃……”他食量大,欣美一直以来都知道,每次帮他准备便当总是满满一大盒,似乎怕他吃不饱一样。
转眼间,不过才十多分钟的时间,便当盒已经见底。骆子杰甚至连饭粒都不放过,每一粒米都要挖进嘴里。
最后他连汤匙都舔得干干净净,将汤匙放回饭盒内,盖上盒盖,然后打了嗝,表示他已经吃饱了。
靠在墙上,将饭盒放在地上,他脸上扬起笑容,眼眶的泪水却再度滑落。吃饱,很简单,可是就是这种简单的事情,其实最难得。
擦掉眼泪,却擦不尽心里的伤心与自责。他很聪明,却连这世界上最简单的事情都没弄懂,所以才会走错了路,才会让欣美跟着他一起蒙羞。
他好后悔,真的好后悔。
如果可以重来,他希望可以回到离开家乡、离开欣美的那年,然后找到那个正准备起飞的自己,给自己当头棒喝,用现在的经历,让当时的自己更清楚什么才是人世间最简单、也最难得的幸福。
可是人生不能重来,走过的路也不能回头,他注定让欣美伤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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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的递嬗是公平的,不管处于当下的人们,心里是觉得岁月如梭,还是度日如年,再漫长的时间终究会过去。
三年六个月的时间,从一开始每个月都不愿意见她,到后来每个月都能见到她。或许因为她的锲而不舍,让他不至于觉得这牢里的岁月有多难熬。
甚至他还觉得时间过得很快,直到那天狱方告诉他,申请的假释案已经过了,他心里还愣了一下,这才知道,离开这个鬼地方的时间也快来了。
六年的刑期,依规定服刑过半就可以申请假释。或许真的是因为他还算会做人,待在这里的这段期间没有惹出什么乱子,因此狱方主动帮他申请假释。
他们还告诉他,为了让上头不要有理由拒绝,才会选在他服刑满一半后才提,而不是未满一半就提,避免遭到驳回。
经过几个月的审议,最后终于通过了。骆子杰服刑过半,可以假释出狱,而且他所犯的并非有继续追踪观察必要的重要犯罪,因此可以说,假释走出这里,就能获得自由。
那天他依旧面壁读书,牢房大门打开,管理人员赵叔告诉他这个消息。“二三四六,你的假释案已经通过了。”
他一惊,立刻转过身,看着赵叔,一脸讶异。消息来得太突然,原本他已不抱希望了,毕竟这一送,就审了大半年。“……”
“傻了啊?”赵叔笑了笑,“该不会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吧?”
“……”终于有了笑容,“没事,我没事……”
“没事就好,你可以开始收拾东西了,假释令明天生效,明天早上八点你就可以离开了……恭喜你,你自由了。”
“谢谢……”
“子杰,出去以后,好好做人。”
“我知道……”他不知道那一晚他是怎么过了,只知道自己睡在这熟悉的地上,盖着被子翻来覆去难以成眠,所有兴奋之情都写在脸上。
熬过这难熬的最后一夜,隔天早上,他不到六点就起床了,盥洗一番,吃着狱方送来的早餐,然后换下囚衣,换回自己穿进牢里,几年来不曾再碰过的衬衫与牛仔裤。
囚衣,不留,狱方的管理人员甚至还帮他收走,赶紧处理掉,看是要丢进垃圾桶,还是直接放把火烧掉。
总之……“记得,这里没有留衣服等你回来穿,不准回来。”
点点头,脸上终于有着笑容,看着那些平日表情严肃的管理人员,对方也露出笑容,似乎也祝福他可以走出这里。
想来也是,谁天生喜欢到处树敌?他们是囚犯,他们是狱政管理员,本来就处于对立地位,这些年可以和平相处,已经是万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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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管理员看着骆子杰,“你这小子长得还挺帅的,人模人样的,以前都没发现。”
“那个囚衣谁穿都很难看。”骆子杰笑笑说着。
赵叔语重心长,叮咛这个还颇得他缘的年轻人,“所以绝对不要再回来了,知道吗?”
“我知道。”
管理员带着他往外走,途中遇见几个在这里认识的囚犯,彼此也互道珍重再见,当然也挑明了,要再见也不要在这里再见。
来到管理室,等着领取相关数据,就在等候的同时,骆子杰看见了一名管理员正盯着电视屏幕,时而也低头看着桌上的财经报纸、杂志。
赵叔拍了那个人的头,“你有没有搞错啊?现在在上班耶!”
“让我研究一下就好,现在这一波不进场,赚他个一笔,明天就会后悔啊!”此人显然是个股迷。
“赚他个一笔,你以为你有这个脑袋啊?”
“至少帮我老婆赚个买菜钱嘛!”
骆子杰看着,默默不作声。过去,股市就是他的战场,他就是在这个战场重重跌跤,但现在,他突然觉得很陌生。
“这支好了,它已经连续十天涨停了,看这个态势,我今天买,明天……不然后天卖,少说我也赚个几万……”
“千万不要。”看向说话的人竟然是骆子杰,他指着报章杂志上某个解释股市动向的曲线图,语气沉稳,娓娓道来。“千万不要买这支,它的财报有问题,如果没有意外,月底前就会下来。”
听他说得肯定,语气恳切,让人很自然就相信。
“那要买什么呢?”
看了一下电视,又看看报纸,“这支好了,别看它现在这样,它有潜力,你可以买,最少抱两个星期,然后就可以脱手,不要太急,但也不要留恋。”
“这个啊……你、你怎么知道呢?”
骆子杰笑了笑,“你们忘了我是因为什么罪而进来的?”
看向赵叔,“什么罪啊?”
赵叔知道,但他不愿意说。既然从今天起已经要走出去了,过去做过什么错事,放在心里就好。
骆子杰自己说:“内线交易。”
那人一脸惊讶,更可以确定这个骆子杰是神人,赶紧下注……不对!赶紧进场买股票去。
赵叔看向骆子杰,“子杰,你……”
“放心,我绝对不会再进来。”股市曾经是他大发利市的战场,现在他却只想逃离。
拿着文件,他走出监狱。当然没人来接他,连欣美都不知道他今天要假释出狱,距离欣美每个月前来探视的日子也还有一个多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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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这里,走出监狱,可以确定自己真的要开始努力重新做人了。牢外的空气明明跟牢里头的没什么不同,他却觉得异常的新鲜。
往后该去哪里呢?
他的心里确实想着那个在南部家乡等着他的女人,原来有个人在等着自己的感觉,真的让人感到一阵温暖。
可是,他该去找她吗?
他还能给她幸福吗?
如今的他,只能从头来过,是个一无所有的人,甚至还背负着前科。他还能给欣美幸福吗?还有资格拥有她吗?
他迈开步伐往前走,尽管心里仍旧充满茫然,不知道自己还能走到哪里去,但至少要离开这个禁锢他三年多的监狱。
何去何从?
原来走出监狱,感觉没有比较轻松;恢复自由,快乐的感觉也只有一瞬,此时的他,才正要为自己曾经做过的错事付出代价。
忽然他又想起了离开家乡的那一天,十八岁那年他上台北读大学,一个青春飞扬,满怀雄心的年轻人。
记忆里的画面始终可以在身边看见欣美的身影,她真的如她所说一直都在,关心他、等候他、鼓励他,但他却一再让她失望。
那一年,他又何曾料想得到,十多年后的自己会变成这个样子……
第2章(1)
关于孩童时代的骆子杰,他曾经想像过千百种属于自己长大后的面貌,他自小聪颖,反应快,学业成绩也不错,长大后应该可以做个学养俱佳的教授。
再不然就是成为大律师,或是医生,不然经商也行,赚大钱,让自己过好日子。毕竟出自一个贫困的家庭,父母早逝,祖母一人拾荒将他养大,他从小就知道没钱的痛苦,更暗暗对自己发誓,这样的苦日子过个二十年就够了,二十岁以后,他不要再过这种三餐不继,饱这顿却不知下一顿在哪里的苦日子。
可是直到三十岁的现在,让他再回头看当时还年幼的自己,真不知是要感慨,还是痛哭一场。他确实曾经成功过,却因为自己的贪婪,最后落得一场空,甚至背负前科。
这真的是当年的自己所希望见到的骆子杰吗?这真的是他朝思暮想的功成名就吗?这真的就是他渴望已久的荣华富贵吗?
可是那时候的自己是看不到这些的,如果看得到,他不会让自己走上这条路。
许多事情只是事后诸葛,徒增感慨,为了让自己走下去,很多时候骆子杰不会去回想那曾经记忆里自己的面貌,不去回想那曾经下定决心要努力的骆子杰,不去回想那曾经赫赫有名的骆子杰……
但是记忆里有个画面一直很清晰,鲜明得像是昨天才发生一样,这是他最珍爱的记忆,也是他这几年在牢里可以撑过来的助力。
那是有关欣美的记忆,还有那熟悉的便当……
他无时无刻不在回想这段记忆,虽然许多陪同这段记忆席卷而来的伤痛,总能让他在回想时再度被刺伤,但这段记忆太美好,更是段能证明他曾经活着的记忆,他舍不得抛弃。
记得那是个小学五年级的中午用餐时间,全校闹哄哄的,每个小朋友拿着家里准备的美味便当,不然就是跑到合作社买午餐,总之所有人都准备享用这一顿,为下午的课程做准备。
只有他例外,他没有东西吃,身上也没有钱可以买东西吃。家里唯一的经济支柱就是到处拾荒的奶奶,奶奶因为身体不适,已经好几天没有出去工作,家中没有收入,又没有积蓄,因此他没有钱可以吃饭。
每天大概只有晚上回家的时候可以吃到邻居接济的食物,数量不多,奶奶总要他带去学校吃,可是他还是宁可将那些食物留给奶奶,自己一个人饿肚子。所以另外的两餐他只能忍着,真要饿到忍不住的时候,就跑到洗手台去喝自来水充饥。
欣美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正好就在水龙头底下,大口大口喝着那些不确定干不干净的自来水,此时此刻他早已饿得头昏眼花,管他干不干净,先压制住肚子里的饥饿虫再说。
何欣美刚刚从厕所走出来就看到这个画面,她看得目瞪口呆,这个人在干什么?天气有这么热吗?渴到需要这样喝水?
可是她第一时间就联想到,这个跟自己年龄相近的男孩,可能是因为肚子饿又没东西吃,才会这么做。会这么直觉的联想是因为她也曾经过过这种苦日子,肚子饿得头昏眼花又没钱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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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欣美的父亲刚去世时,家里经济状况很差,何母没有工作,办完丧事后苦了一段时间,连让孩子吃饱都没办法,常常到了晚餐,母女两人一起饿肚子,不然就是用半杯米煮十杯水,倒几滴酱油,母女俩喝光这一锅稀到不行的“粥”,用水撑饱肚子。
后来何母靠着不错的手艺,开了间自助餐店,日子才渐渐转好。也因为这段经历,何家母女都很能体会家穷到连填饱肚子都有困难的人,何母甚至常常会送便当给店里附近的贫困家庭。
看着,何欣美突然觉得心里好难过,她立刻跑回自己班上,把自己的便当拿过来。一路上小跑步,就怕晚了那个小男生就走了。
也幸好自己的班上距离洗手台很近,等她回到现场时,小男孩还在,只是他似乎喝腻了,已经把水笼头关起来了。
“同学,你是不是肚子饿?”
骆子杰看着那个女生,皱起眉头,才想反驳,肚子竟然又咕咕叫。该死,不是喝了一大堆水吗?怎么还在肚子饿?
“我哪有?”年纪小小,倒是很懂得面子,尤其是男人的面子,在女人面前绝不能示弱。
“那……那你干嘛喝水龙头的水?”
“我……我口渴啊?不行喔!”
何欣美笑了笑,“没关系啦!肚子饿也没关系,现在是吃饭时间,肚子会饿很正常啊!我妈妈说,人最不能跟肚子争,吃饱最重要。”
“你到底想说什么?”骆子杰不耐烦到了极点,他只想把这个不知打哪里来的女生赶走,然后继续打开水龙头喝水。
“这个,给你。”
低头看着她手里的东西,他当然知道那是便当,只是很讶异,心里充满不解,所以他只能耍笨,看着那个便当,还问出,“这是什么?”
“这是便当啊!”
“我知道这是便当……”终于意识到自己问的是什么蠢问题了,“你给我这个干嘛?”
“这个便当给你吃,你不要喝水龙头的水……”
看着那个便当,骆子杰几乎可以想见那里头的饭菜有多香、多美味,光想着就足以让他口水直流,若非苦苦压抑自己,他肯定伸手立刻将便当抢过来,然后大快朵颐一番。
“我不要,我又不饿。”明明很想要,但还是拒绝,就是这种不轻易向别人求救的个性才会让他必须饿肚子,或许是因为面子问题,所以他也宁可饿肚子,也不愿意向别人低头。
“可是……”
“可是……”
“就跟你讲我不饿了啊!”骆子杰话一说完,立刻转身就走。
何欣美呆在现场,顿时不知所措,但只愣了三秒,立刻追了上去。“同学,这个便当给你吃。”
她还是认定他肚子饿,因为……这种事情她也做过。几年前家里穷,她也曾经打开水龙头喝水止饿,所以看到他这个动作,她心里很笃定,他肯定是肚子饿。
“我不要。”
“给你嘛!”
“你好烦,就说我不要了。”
“可是你不是肚子饿……”
“就跟你说了我是口渴!”
就这样,一个小女孩抱着便当追着一个男孩,跑过了大半个校园,午休时间几乎都快要结束了,还在争执这个便当该谁吃。
要不是骆子杰拐进转角,甩掉了何欣美,这一幕同学友爱礼让便当的场景,肯定闹得全校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