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咎,好久不见。」看他头戴金冠,身穿蟠龙锦袍,意气风发地笑着,淳于御心头滞闷得像被什么给掐住。
「你来,是要笑我当年不听你的劝告,落得如今被贬下凡?」他哼笑着。
「是呀。」左近在他面前落坐,笑得挑衅。
「结果你自己倒是成了君家的守护龙神?」看着他,他确定在今日龙神祭上瞧见的,是他。
「有时候,想法总是会变的。」左近笑眯眼。
淳于御不禁撇唇。「算了,随便你,反正我已经不受君家的束缚,往后和君家再无关系。」他不要的东西,他若是要,就拿去吧。
「那么,什善我就收下了。」他说得理所当然。
「你说什么?!」
「难道我说错了?先前我在外头瞧见你并不想再见什善,甚至还要湛朵去毁了龙神庙。」左近笑得狂妄。「既然你都已经舍弃她,那么就给我吧,待你过完这一世,你就能重返天界,也算是可喜可贺。」
「你作梦!」左近微扬起眉。「怎么,你不要,也不许别人得到?」
淳于御睇着他,瞬间像是意会什么,恼道:「你……难道说,你打一开始就喜欢十三?」
「是又如何?」他迎视他的目光。
实际上,教他动心的是拾扇,所以遇见十三时,他拚命地劝阻自己,可惜爱情由心不由人。
「你……可是你却要我离开十三……难道,你故意眼睁睁看着我铸下大错,等着我被贬入凡间,你好逮到机会遂其所愿?」前世,左近对十三并不亲近,但那时他进不去十三布下的结界时,还是他鼎力相助。
「答案是什么还重要吗?既然你已经决定不要君什善,那么,从此以后,她与你毫无瓜葛。」话落,他起身要走。
「站住。」淳于御起身阻止,但摇晃的光影下,他竟瞥见左近脚边有抹影子。
「为什么你会有影子?难道,那日假扮我,潜入什善房里的人就是你?」
「是。」左近坦承不讳。
「龙神无影……你不可能有影子,一个有影子的龙神,代表被恶灵入侵,这样的你凭什么成为君家的守护龙神?」淳于御难以置信,突地想起——「要是这三百年来,你一直守护着君家,君家人又怎会沦落为神棍?」这当中疑点重重,他却直到现在才发觉。
左近凝睇着他,突地笑了。「我本来想,如果你陷入前世的仇恨中,我就顺从上天的旨意拆散你们,但如果你对她还有爱……我可以帮你。」他今晚前来,是为了试探无咎。要是他还放不下什善,那么他会用仅剩的能力成全他。
「我不懂你的意思,你……到底是怎么了?」
「如你所见,我有影子,代表我被恶灵入侵。」左近笑得自嘲。「你还记得十三曾被拘魂入地府吧?」
「那又如何?」
「身为龙神竟被恶灵入侵而无法驱离,那是因为我心中有妒,恶灵挖掘出我内心的妒意,让我失控的再三挑拨你和十三,甚至还布下局,在试探十三的那场水患中,明知道五皇子要对十三不利,但我仍故意在她站出屋外时降雨,让五皇子更有藉口杀她,然后再通知你赶往……这么做,只是要逼你大开杀戒,害你被贬下凡,我才有机会顶替你。」淳于御皱起眉,坐回椅上,眯眼瞪他。「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那是你不知道十三确实利用我,她想要藉由我产下龙子,得到更多的龙神泪,以换取权势。」这一点,他无法容忍。
拾扇利用他,但至少她没有用爱情欺骗他,可是十三假装爱他,结果要的不是他的人,而是他身后的利益。
左近闻言,缓缓地垂下长睫。「我当然知道……就在你离去之后,我目送你离开,打算回房安慰她时,上天却打下诛雷……」他扯开衣襟,让淳于御清楚瞧见他颈项上的一圈红。
「这是……」淳于御诧异不已。
「这是上天给我的惩罚,认为我已经万恶不赦,不配再为龙神,就连什善跳祈舞时,我的出现,只是为了要与她共舞,我已经没有能力让钱塘江平息,使江水平息的是她。」
「她怎会有那种能力?」
「也许是因为她天生的灵力吧,因为如你猜想,她是神界灵石转世,只求与你结缘。」他陪伴在十三身边,从她身上得知关于她的一切,才知道她傻得多可怜。
「是吗?」
「可她再有能力也没用,钱塘江平息了,大雨却落了下来,这意谓着天尊要降灾,派了其他龙神降雨,谁也阻止不了。」
「那已经与我无关了。」百姓如何,那是他们各自的命,他没兴趣阻止也没有能力。
「那倒是,不过先让我把话给说完吧。」左近轻笑着,似乎不怎么在意他的淡漠。「那时我遭诛雷后,十三把我误认成你,她将我的元神封进泥娃娃里,用她的血绣住,可是上天不断地破坏,最终她怒极地吟唱咒歌,企图毁天灭地。」淳于御难以置信那样善良的君十三,竟会做出这种事。
「君家咒歌,是拾扇所创,那是她与生俱来的能力,是属于大地的愤怒之音,但十三却用咒歌要向上天讨你。」他启了口,却吐不出话语。
「后来,为了不让十三继续唱咒歌,十二将她给毒哑,而那时的十三已经哭瞎了眼。」淳于御一怔,胸口像被刀给狠狠绞着,痛意直冲眸底。
他想起今生的什善眼力极差,还有她的粗哑嗓音……「十三被送回暗室,而十二在牺牲自己保全族人之前,命人盖了龙神庙,并在龙神画像施咒,封住薄弱的龙神能量,认为后人可以转借那微薄的能力守护君家、守护十三,可是十二死后,君家人口凋零,无人再顾全十三,十三在无食无水的情况之下彻底疯狂,直到九十岁才寿终正寝……当她知道自己天寿将尽时,她哑声大笑着……双眼如窟窿,早已哭不出一滴泪。」他一直在十三身边,当然知道所有的事情,包括她内心的秘密。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子?」淳于御哑声问着,惊慑不已。「不对,什善说,十三的墓就在下天竺寺的后面。」
「那是十二为了让十三避险,让族人立的衣冠塚,她的尸骨是在暗室里。」左近淡声道。
淳于御赤红的眸直瞪着他,仿佛他说出的话有多令人骇惧。
「真的?都是真的……」无水无食的状态……她到底被他折磨成什么样子?
他知道君家主祭的寿命又远比其他人要来得长……可是九十岁……天啊……他没有办法想像那情况。
「你忘了你临走之前,在她眸底落下一滴泪?那一滴泪,让她就算只剩骨骸,她还是活着,甚至到了令生依旧影响着她。」
「……是我?」他抽紧下颚,泪水缓缓滑落。
第12章(1)
是他累得她今生被人视为怪物,是他累得她如此艰辛?
「毕竟你是直接滴入她的眼中,那可是比泪水化珠要来得可怕。」淳于御痛缩着眼。
他没有想到那些……他自私,总是想着要如何得到她,那时,他等了七百年,几乎快被思念磨到发狂,面对她的背叛,他完全崩溃。
「就算她辜负我,我也不愿意她落得这样的下场……」
「十三没有辜负你,你当时所听到的那些话,只是为了要欺瞒君十一。」
「可是她明明封印我,她打算擒住我!」
「那是因为她预见未来,以为是你铸下大错被诛雷斩杀,为了保护你,才将你封印起来。」左近喃着,吐出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将一切看在眼里,却卑劣得什么都不说,难怪连上天都看不下去,说穿了,造成两人前世分离的人,根本就是他。
「她……」淳于御觉得眼前一片黑暗,得紧抓着扶手,才能撑住自己不断往下坠。怎么会是这样?
他以为所见便是事实,然而真相到底是什么?
三百年前,他心碎得不愿听她解释,岂料她从未辜负他,她甚至把他摆在君家之上,所以她当初对君十一说的……全是假的?全是假的!
「该死,我到底做了什么?」淳于御恼声咆着。
到底在做什么?
「无咎,今世错过她,你就再也不会与她相逢,因为……这三世情缘是她用己身求来的,只为了与你结缘……」左近把一切道出,是因为十三留在他身上的力量已经开始消失,他的时间不多了。
君夕月发着高烧,君什善请喜鹊去帮她找来大夫,但喜鹊跑了一趟,发现城里因为大雨积水成患,大夫根本过不来。
「那怎么办?可不可以麻烦曲大哥跑一趟,把大夫背来?」眼看堂姊不断地发出细碎梦呓,让她担心不已。
「可是……承欢不在府里。」喜鹊吞吞吐吐地道。
「外头雨这么大,曲大哥上哪了?可以联络他吗?」
「他……」她面有难色。
君什善不解地皱起眉。「为什么不能说?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
「他……」
「什善,着火了、着火了!」君夕月蓦地从床上坐起。
「姊,没事,你只是作梦而已,没有着火。」君什善赶紧回头安抚她。
「不,龙神庙着火了,有人要毁了龙神庙……我们要赶快去阻止,快……」君夕月不知从哪生出的气力,竟将她推开,挣扎着要下床。
「姊,不行,你还发着高烧……」君什善放轻力道,就怕伤着她,回头想向喜鹊求救,却见她惊诧地瞪大眼。「喜鹊姊,为什么你会这么惊讶?」
「我……」喜鹊难得的慌了手脚,闪避着她询问的目光。
「难道曲大哥外出,是去烧了龙神庙?」她的反应让君什善将两件事联想在一起,再看她没有否认,当下便笃定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是他的意思,是侯爷……」
「侯爷要毁了龙神庙?」君什善怔住。「为什么?」
「我、我也不清楚,也许其中有什么误会,你……」未等喜鹊说完,君夕月已经撑着床柱站起,君什善赶紧搀扶。「姊,你不要激动,我先去看看,你在这里等我。」
「不,龙神庙是君家的根本,绝不能让龙神庙毁在我们这一代的手中。」君夕月情绪激动着。
「可是……」君什善面有难色。她当然知道龙神庙的重要,尽管这些年龙神庙也已经形同废置,但只要庙还在,就是君家人的责任。
「夕月,你还是先休息吧。」喜鹊跟着劝说。
「不,我爹临死前一再叮嘱我,必须让龙神庙重现往日鼎盛……我没有能力重振,但也绝不能让香火断送在我手里。」她神色激动,泛红的眼睇向堂妹。「什善带我去。」她想说不,可是堂姊期盼的目光,让她无法拒绝,转而求助喜鹊。「喜鹊姊可以帮我们准备一辆马车吗?」她无奈点头。「我去准备。」
「多谢喜鹊姊。」君什善再三感谢,见喜鹊离去,赶紧拿起一件披风给堂姊披上。「姊,我扶着你,咱们慢慢走。」
「嗯。」当她们来到前院,喜鹊已将马车备妥,顶着大雨撑着油伞,正要上马车之际,君什善瞥见一辆马车就停在侯爷府大门附近。
在微弱的灯火下,她瞧见驾马车的人是那个教她莫名发出恶寒的男人。
君什善前脚离开,淳于御随即踏进北方大院,却扑了个空,于是又跑到院落外询问值班侍卫。
「侯爷,方才属下看见喜鹊和两位君姑娘往前院而去。」侍卫如此回应。「但属下不知道她们去前院做什么。」
「是吗?」他摆了摆手,踅身回屋。
雨这么大,她们应该不会出府去,不如在这里稍等一会。他打定主意,目光不经意落在床边的衣橱。
走向前,打开了衣橱,拿开铺在底座的被毯,看着通往底下暗室的入口。
左近说,什善不小心弄坏被人刻意封起的入口,走进暗室里头,弄坏泥娃娃,才让他得以挣脱封印而出。
淳于御跃入暗室里,空气冰冷而透着霉味。
他环顾四周,瞧见化为枯骨的君十三,心头猛地一窒,缓步走去。
左近说,那时的十三虽已双眼失明,但在双手能及之处,她不断地写着一些东西,要他亲自走一趟。
走近,枯骨旁有几块被揉平的泥板,上头以指刻着文字……不只是泥板上,就连枯骨附近的地面上,全都是发黑的血书。
一致的写着——沉入海底,化为腐泥,葬在山脊,落叶覆迹,三生轮回得君惜……妾心哀戚,路不返兮,盼君寻觅,引路归兮……化为君影永不离。
看着那凌乱的字迹,淳于御的心狠狠地痛着。
尽管到了最后,她依旧没有控诉他的无情,只是一再哀求可以重逢,她甚至想成为他的影子永不离,但他却……为什么在那当下,他可以狠心至此?
他怎能如此残忍?
左近说,和十三在暗室相处的那段时日,因为十三不断地渡血修补他的元神,让他得以窥见十三的内心,因而得知十三原是天界云池边的一颗灵石,因为爱上云池里的龙神,于是向天祈愿,以十世轮回求得三世情缘。
但上天给的三世,却是相隔数百年,存心要痴情人等待。第一世是君拾扇,第二世是君十三,眼前,是她的最后一世,得不到情爱……她就会消失。
他以为等待相遇的,只有自己,茫然而没有止境的等,但真正期盼的人,其实是她,在一次次的轮回中,等待与他相遇。
「十三……当你离开时,心里可怨过我?」他轻抚着枯骨,却发现她的双手紧握着额箍和他前世赠与她的一片三生石。他喉头紧缩着,一口气狠狠地梗住。「十三……」即使到了最后,她还是没有怨……他轻轻挪开她的指,取出额箍和三生石片,握在手中,像要藉此窃得她残留的些许气息。
环顾四周,冰冷而黑暗的暗室,是十三成长之地,却也是她终老之处,在君十三这一世,她始终孤独,最后还瞎了、哑了……疯了!
害她落得这种境地的人,竟是最爱她的人。
捣着脸,他无法接受自己居然让她独自在黑暗中离世,让她抱着愧疚咽下最后一口气。
他的一滴泪里,究竟承载着多少贪嗔痴?
竟将她束缚在这里,度过漫长而无止境的一生……突地——「侯爷!不好了,清王爷要强行带走两位君姑娘。」淳于御一顿,抹去眼角的泪,抓紧额箍和三生石片跃上了衣橱的底部,一奔出屋,便抓住正要离去的侍卫。「他们人在哪里?」那侍卫吓了一跳,尽管搞不清楚侯爷到底是从哪冒出来的,还是照实道:「就在门口。」他微眯起眼,疾如星火而去。
大雨滂沱得像是要吞淹大地,打在身上教人发痛,也冻入骨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