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淳于御不禁沉吟着。
那么承欢呢?难道他被杀了?还是下山去求救了?
「反正不管怎样,你先待下就是,要是一出去,遇见要追杀你的人就不好。」君什善想了想,挠了挠脸。「可这里是佛家圣地,到底是谁这么不敬神佛,挑在这里伤人?」淳于御垂敛长睫,一时之间,心里也没个底,但他腰间的伤,让他意识到这回的埋伏极不寻常。
「不过,你也不要担心,这间小屋就在下天竺寺后山,我就不信谁敢跑到这里放肆,就算有,还有我罩着你。」她很豪气地往他肩头一拍,听到后头传来一声轻咳,她才注意到自己的举动太逾矩,赶紧收回。
第2章(1)
不用回头,她也猜想得到夕月姊姊肯定眯起眼,不认同地瞪着自己。
唉,有什么办法?
她总是扮男装,为了不让人识破,对于一些肢体碰触,她努力习惯,结果却造成她真的没有男女之防。
睇着她不经意流露的淘气神态,淳于御总算摸清她些许性子。
她豪情又古道热肠,懂得防人,可惜火候不够,说到底就是个直肠子,就连讨赏也不拐弯抹角。
是个可以相信的人,但想要罩他……她真的是想太多了。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抬眼对上她没心眼的笑,他淡声道:「淳于御。」
「淳于御将军,你叫我什善就好,躺在床上养病的是我堂姊君夕月,他日要是伤愈,记得多给我一点赏银,免得让我笑你太小气。」她笑得豪气。「要是你做人够豪爽,咱们也可以兄弟相称。」
「你不是姑娘家?哪来的兄弟相称?」他似笑非笑地点破。
真的不太想拆穿她,可这姊妹俩破绽百出,打他还没醒,就听她们叽叽喳喳个不停。
「咦?」君什善一愣。
「想扮男人,你太瘦小了。」
「我是男人,只是太瘦小了,要不,你有听过哪个姑娘家的声音,像我这么沙哑的?」她打死不承认,故意把声音压得更低。
淳于御突地笑眯眼。「我想过了,等我伤好,没有赏银,就一个我,你等着我以身相许报恩。」如他所料,她瞬间脸色大变,惊恐不已。「我宁可什么都不要,等你伤好,就走吧。」怎会这样?她女扮男装行走大江南北,从来没人识穿的呀。
「我要留下来以身相许。」她越慌,他偏是坏心眼地逗得她手足无措。
「我干脆现在把你丢出去算了!」真不知道太平盛世里,哪来的妖孽!活该被人刺伤,她真不该救的,造孽。
「有本事你就丢丢看。」淳于御把肩上的破被子拉下,双手环胸,好整以暇地等着。
「你……姊,快把眼睛闭上!」她喊着,却听到堂姊的笑声,回头只见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姊,我被人欺负,你笑得好开心啊……」君夕月笑得眉眼弯弯,只因她已经许久没瞧见堂妹显露真性情。
为了生活,什善被磨得越来越玲珑八面,双眼也被磨利了,看得穿人心,也懂得在人前藏起真性子,可眼下,她毫不掩饰,就代表救回来的这个男人,应该是无害的。
「姊……」她不由得扁起嘴,但看堂姊难得笑得那么开心,她跟着笑了。
被冷落一旁的淳于御,看着两人,不禁想,这对堂姊妹看似精明,实则过份大胆,才两个姑娘,在不知道他底细的情况下,竟敢救他回来……尤其是她。
他睇着君什善恬柔的笑,不知怎的,一时之间竟转不开眼。
翌日一早,君什善跑到下天竺寺向住持要了些素粥回来。
「收伤了耶,这代表药草的效果还不错。」吃过素粥之后,君什善解开他伤口上的布巾,要替他换药时,瞧他伤口愈合得极好,不免替他开心。
淳于御没回答,只是瞧着那片血肉模糊。
要是以往,这点伤口,早该愈合了,但这回却只是开始收伤,伤他的到底是什么利器?他突地联想到以前每每进入佛寺总教他浑身疼痛难当,而寺内的佛器他连碰也碰不得……难道与佛器有关?
但,对方又怎会知道他的弱点?他忖着,却找不到答案。
「好了,你继续休息吧,我要外出一会。」俐落地敷上药草,再绑上布巾,君什善忙进忙出地准备着东西。
「你把我丢在这里,不怕我对你堂姊胡来?」他盘腿坐着,凉凉地问道。
「你会吗?」她偏着头问。
「不会。」
「那不就得了?」她啐了声。
这些年,她看的人多了,也大概懂得如何分辨好人坏人,知道他昨天不过是闹着她罢了。
「我说说你就信?」
「我是信啊,你以为我的眼睛是装饰用的……」话未完,走得太急,她踢到缺脚的椅子,狗吃屎地跌趴在地,痛得她哀哀叫。
「……看起来是装饰用的。」他凉声道。
「我只是不小心。」她爬起来,没好气地反驳。
「什善,你要不要紧?」君夕月撑起身子问。
「姊,我没事,你赶快躺下休息。」她笑嘻嘻地说:「我待会回来,再替你熬一帖药。」
「嗯。」君夕月笑睇着她。「路上要小心。」
「我知道。」她点点头,拿起竹篮要走,却瞧见淳于御站起身,就连锦袍都已经穿戴整齐。「你要干么?」
「出去走走。」
「你伤还没好。」
「继续躺着也不会比较好。」见他坚持,而且似乎行走无碍,她也就不阻止了,只是吩咐,「别走太远。」她怕要是那些坏人还在山上,再遇见,那可就糟了。
淳于御没回答,一迳跟着她身后走,一直来到一座古坟前,她不禁古怪地回头看他。
「这是什么?」
「坟,看不出来吗?」她说着,将竹篮往坟前一摆,准备先将坟墓四周的落叶杂草除净,然脚下没注意,踢到突起的石块,整个人往前趴去——千钧一发之际,他拉住她,微使劲便将她扯回怀里。
「你到底有没有在看路?」其实昨天他就发现了,她很会踢到东西跌倒。
「有啊。」她在他怀里瞪大眼。
长这么大,她还是头一回被人抱进怀里,感觉对方温热的胸膛,被强而有力的臂膀环抱住,令人感到安心,像是被保护着。
但一意识到他是个男人,她随即一把将他推开。
情急之下,她力道没有拿捏,而他没有防备,错愕地连退数步,奋力顿住,旋即惊诧地睇着她。
真是不可思议,一个小姑娘怎么有这么大的力气?
所以,她说扛着他回来这里,一点都不假喽?
「对不起、对不起,你要不要紧,有没有扯到伤口?」她急声问着跑来,然途中又踢到盘结在地的树根,整个人往前一扑,跌进他的怀里,力道大得逼着他往后又退上两步。
「你是故意的吗?」他不禁问。
「我不是故意的啦……」她无奈地拖长尾音。
这一回,她轻轻地推开他,眯着眼看他。
见状,淳于御也微眯起眼,疑惑她到底在做什么。
她眯起的水眸噙着妩媚,微启的小嘴像是邀人品尝,这神情……乍看之下,像是故意勾引人,可她穿着男服,头上扎着软巾,而且刚刚接连差点扑倒在地,这种情况下勾引人,她是哪根筋不对劲?
「你生气了?」
「没有。」他想问的是,她到底在做什么?
「喔,那就好。」她垂下小脸。「其实,我的眼睛不太好。」
「喔?」所以她眯眼,只是想把他看得更清楚?
「好比这样。」君什善退上两三步。「这样我就看不清楚你了,只能看到你的身形。」
「视力这么差?」
「嗯,天生的。」她一脸无奈地耸了耸肩。「不过习惯就好,面对陌生人是比较糟,对方要是不出声,我也不知道人家在看我,但要是谈过一次话就没问题,因为我会马上把对方的声音记住。」说着,她开始往回走,小心翼翼的,蹲在坟前,拔除杂草。
「那你的声音也是天生如此?」他走到她身后,看着坟前模糊不清的墓碑。
「嗯。」
「唱首曲子来听听。」他突道。
她一怔,回头看他。「我的声音这么难听,唱曲也很难听。」淳于御垂眼瞅她。「昨天我在山里听到你的歌声。」她瞪大眼。「……我有唱那么大声吗?」果真是她。淳于御不禁笑了。「还满大声的,就因为你唱得太大声,让我没听到埋伏的刺客接近,所以是你害我的,你救我只是刚好而已。」
「咦?」君什善的嘴角垮下。「你是说,我没有赏银了?」听她那可怜兮兮的口吻,淳于御忍不住扬笑。「我会好好考虑。」亏她有几分精明样,一开始还以为她世故老道得很,没想到还挺好拐的。
「唉。」她没力地垮下肩,心疼快到手的赏银就这么飞了。
「这是谁的坟?」他勾笑地看向墓碑。
「我太婆的坟。」说着,她唇角微微勾起。「我跟夕月姊姊就是为了祭祖才特地赶回来杭州的,而那间小屋,就是我们祖先当初为了守坟而盖的。」
第2章(2)
「喔?怎么你堂姊不需要拜?」
「夕月姊姊生病了,当然是我来拜。」她啐了声。「我小的时候,爹娘就去世了,是伯父收养我的,所以我跟夕月姊姊跟亲姊妹没两样,可是前些年伯父也去世了。」
「所以你要赏银,是要给你堂姊治病?」
「嗯,不过也是需要盘缠啦。」她据实以告,毫不隐瞒。
「要去哪?」他随口问着。
「入冬了,所以打算往南。」淳于御不禁横眼看她。「你定居哪里?」听她的说法,她们像是无根的浮萍,到处飘泊。
「……没有固定居所,就走到哪落脚到哪,多逍遥自在。」她笑眯眼,把心事都藏在眸底,不想被他发现。
「你何以维生?」他不该再问,但没来由的,就是管不了自己。
「看相。」君什善抬眼,笑弯唇角。
那突来的笑脸,就像她刚刚差点跌倒,无预警地撞进他没防备的胸口,教他心里一顿。
「你是江湖术士?」他问得心不在焉。
「什么江湖术士?」没办法接受他的说法,她对他道出自己的家世背景。「我们君家在三百年前,可是赫赫有名的巫现家族,事实上,这座坟里的太婆就是三百年前,君家第十五代祭主君十三,就连当时的皇帝老子都要礼遇她三分的。」君家是历史悠久的巫族,从初代至今已传有千年,听说在三百年前的十五代祭主更是其中之最,却也是最后一个能够召唤守护龙神的祭主。
那之后,君家一蹶不振,尽管在钱塘江畔盖了龙神庙,却仿佛再也不受龙神眷顾,继任的祭主,龙力一代不如一代,逐渐没落。
原本的君家大宅,在百年前便已转手卖人,直到如今,君家就只剩她和夕月姊姊,眼看就要彻底凋零。
瞧她说得义愤填膺,他忍不住请教。「巫术跟看相有何关联?」
「巫……唉,你是外行人,不懂,不知道巫术其实包含很多,包括风水看相测命都要学的。」她摆了摆手,掩饰心虚。
「说得这么了得,你要不要替我测个命?」
「要收钱的。」她眯眼看他。
「好。」
「你身上又没钱。」她很不客气地道。
「不能赊?」
「有人看相测命赊帐的吗?」
「其实,你根本就不会,对吧?」他微扬起眉,笑得挑衅。
「我、不、会?」真是太小看她了。她一把抓过他的手,研究着他的掌纹,再抬眼看他的脸,贴得极近,近到他可以嗅闻到她的呼息。
淳于御不甚自在地往后退。「你看相都是这样看的吗?」不管要看相的是男是女?
「你不要乱动。」她骂了声,眯起眼,仔细地看着他的五官。「宽额饱满,眉骨立体,浓眉入鬓,眼眸深邃,眼摺深,眼睫浓,挺鼻配上形状漂亮的唇……长得真是好看……欵,我刚刚说了什么?」她形容他的长相,说得很顺,好像一个不小心也说了什么……
瞧她错愕地看着自己,淳于御扬眉,笑得坏心眼,道:「我长得真是好看?」
「我……」这这这……她这张嘴真是糟糕,每次说话都不经大脑,早八百年前就告诉自己要谨言慎行,可遇见他之后,脑袋就越来越不灵光,真是糟透了。
「你听错了。我是说,你额头饱满代表你天资聪颖,浓眉代表你重情,唇形厚薄适中代表你热情又讲求公平……其实,我的意思是说,你长得好。」
「是吗?」她往后退,他就往前逼。
他聪颖,他重感情,他热情又讲求公平?听起来像是在说另一个人。
「对啦,很多个性是潜在的,只是还没表露出来,有一天你就会相信我说的一点都没错,还有……你别靠我这么近,难道你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她不断地往后闪,直到跌坐在地,还是死命地避。
「不近一点,你眼睛不好看得见?」
「我已经记下你的面貌了,你可以不用再贴这么近。」她吼着,羞恼成怒地推开他。「就跟你说男女授受不亲了,你是听不懂喔?」她的口气是不满的,但脸却是羞得通红。
怪了,这些年,她被世道磨得不拘小节,所谓男女授受不亲,只是针对夕月姊姊,她自己早已是大剌刺的没了分野,可这当头不知道为什么,和他靠得太近,让她呼吸有点困难,就连心都颤跳着,真是糟。
「刚刚不知道是谁老往我怀里扑。」
「那、那是跌倒。」
「都无所谓,倒是你到底会不会测命?」
「我刚刚不是都已经说完了吗?」她气呼呼地道。
他贴得太近让她很不自在,尤其是胸口,说不出是闷还是喘,反正就是难受。
「你觉得我聪颖?」
「大概吧。」虽然她觉得会被暗算的人,实在算不上多聪明。
「我重感情?」
「那要问你家人。」她跟他不熟呀,大哥。
「我热情又讲求公平?」
「……」她承认自己刚刚只是随便说说好不好。可是,他那眼神实在是教她吞不下这口气。「我可以确定的是,你是一个内心空荡荡的人。」
「喔?」他笑得戏谵,一脸兴味地等着下文。
他笑得实在太狂妄,她一握拳,道:「我可以看见,你的前世是非凡之辈,但你遗失了很重要的东西,而令生就是为了寻找失物而来。」她的表情很严肃,说得很像一回事,教他听得一愣一愣的。
「那么,我丢了什么?我必须往哪去找?」他不信怪力乱神之事,更不信江湖术士的说法,认为那不过是些拐骗的勾当,但刚刚那一瞬间,她那席话直击他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