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自己的哥哥被称赞,单咏初感到好骄傲。
“而且我哥哥他很聪明哦,指考考了五百五十三分呢!”我说得比自己考上榜首还高兴,目光紧紧地跟随那抹在场上穿梭的身影,眼中满是崇拜。
此时薛仕恺抄到球,一步、两步、跃起——上篮得分!
少了眼睛的他真的和斯文扯不上边,俊挺的五官性格阳刚,利落的身手加上精实的体格像极了运动健将,掌控全场的他散发出善于领导的王者气势,但偶尔来个不分敌我的小作弄,又将那原该令人敬畏的睿智和精明融合成平易近人的爽朗。
在人群中,他是个发光体,即使是放肆大笑,或是粗鲁抬臂以袖拭汗,仍掩不住他那犹如艳阳般耀眼的光芒。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看着这么优异出众的兄长,单咏初揶不开目光,那个只会脸红低头的胆小鬼放佛离她好远,让她觉得自己很普通,就像个会和朋友吱喳讨论白马王子的普通女生一样,一颗心兴奋得蹦蹦跳。
“你哥又帅又聪明,女朋友一定很多。”吴可欣低叹,倏地对她眨了眨眼。“欸欸欸,你会不会喜欢上你哥啊?”
单咏初瞪大了眼,一脸惊骇地看着吴可欣,活像她说的是火星话。
“……怎么可能?他是我哥耶!”既聪明又十项全能,比明星还高高在上的哥哥耶,她当然喜欢他,并并不是可欣所说的那种喜欢啊!
“又不是亲哥哥。”从三年级开始就同班至今的好交情,当然清楚彼此的家庭成员。“你真的不要?不要?很可惜哦!”
“不、要。”单咏初忙不迭摇头,想到她还没更正事实,连忙开口:“还有,我哥没有女朋友。”那是有一天晚餐时妈妈问出来的,虽然妈妈到现在都还是半信半疑的,但她相信哥哥不会对他们说谎。
“真的假的?”吴可欣眼睛都亮了。“你不是要送水吗?别一直站在这里,快点进去了,走啦!”她不由分说地扯住单咏初直往里冲。
可欣不会想追哥哥吧?同伴的主动让单咏初既佩服又自叹不如,比对方娇小的身子轻易地被拉着走。
一进到篮球场,少了那层铁丝网,那种放佛置身不同世界的安全感也被剥夺,熟悉的恐惧又占据了整个思想,她的心开始不受控制地急跳,手脚冰冷。
“快叫你哥过来啊!”来到场边,见她沉默,吴可欣推了她一把。
一如以往,再多的自我催眠和信誓旦旦只要事到临头,全像日阳融雪般消失无踪,看到那一堵又一堵比她高大许多的人墙,单咏初哑了,死抓着手中的水壶,连“哥哥”两个字都喊不出口。
“欸,闪远一点,不然被球砸到可不要哭哦!”
后来还是有人看到她们,语出警告,薛仕恺才发现她的存在。
为了安全,没戴眼镜的他看不清楚她的面容,但那低头怯懦的轮廓他每天都见到,只消投去一眼就 认出来了。
“等我一下。”薛仕恺对同伴喊停,惊讶地走向她。“咏初,你怎么会来?”
想从她的表情判断来意的他因视力有限,所以比平常还要靠近,笼罩而来的阴影完全将她覆住,更让单咏初意识到两人体型的悬殊。
恐惧瞬间吞没了她想改善彼此关系的勇气,她的思想、动作整个停摆,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连同伴拼命地戳她腰都没发现。
“嗨。”见介绍人没用,自信大方的吴可欣干脆自己来。“我是单咏初的同学,我叫吴可欣。”
发育得早,准备升国中的女孩已有了小女人的雏形,但还是不足以吸引薛仕恺的目光,他只对她点了下头,注意力仍在单咏初身上。
“咏初,怎么了?你是刚好路过,还是特地来找我的?”他尽量保持和颜悦色,即使……他的好心情已被她的出现破坏。
因为她,家里气氛闷透了。
父亲老念着要他多照顾她一些,这他当然知道,可是当他想要对她表达关心时,她防备的态度好像他是豺狼虎豹似的;当他不理她时,她却又用像被人遗弃的小狗眼神般,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他能怎么办?他该做的都做了!
他真的很想对她好,但人的耐心是有限度的,他也有自己的事要烦,没空老是拿他的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欸,你妹妹啊?”战局喊停,有人喝水、有人玩闹,也有人好奇地靠了过来,那害羞小花的模样让他们觉得有趣极了。“你妹妹很内向哦!”
“是啊。”薛仕恺勉强回了个笑,又看向她。“快说,没事来这里做什么?”一心想赶快打发她离开,他的口气已渗进了一丝丝不耐。
虽然很轻很淡,敏感的单咏初还是察觉到了。因为那种明明想咆哮却又不得不隐忍的无奈语气,她已听过太多太多,她终究还是让哥哥觉得厌烦了……她难过地抿紧了唇。
她好讨厌好讨厌自己。
“你……没带水。”递出水壶,她不肯抬头,因为她挤不出笑。
如果他只能靠这瓶水,打球打得满场飞的他早就渴死了。薛仕恺知道这句话不是现在该说的,在接过水壶后,刻意停顿下才开口道::“谢谢。”
她的好意让他觉得内疚,问题是那些内疚只能消褪怒火,无法拂去累积的烦躁与无奈,就跟西红柿一样,他觉得欠了她,可是当他要还时,只会惹来一肚子气。
靠!无力的挫败感让他只能暗骂在心。
“哇,好羡慕哦,有妹妹帮你送水耶!”那些男孩见了便开始揶揄他。
“欸,薛妹妹,我有没有?”其中一个玩性重的还真的向她伸出了手。
单咏初大骇,本能地急往后退,在看到眼前那张瞬间僵住的脸,她就知道自己犯了错,周遭的笑语静默了下来,更加说明了她的反应过度有多么突兀。
她让哥哥在朋友面前丢脸了……全身冰冷的她完全不敢看薛仕恺的表情,唯一能做的,就是飞快地逃离现场。
“等一下,单咏初!等等我啊——”没料到会突然被丢下,吴可欣喊不住她,只好赶紧追上。
直至人已跑远,薛仕恺仍站在原地,空白一片的脑海只存在着那双眼,咏初瞬间抬头的眼神震住了他——
那不只是怕,还有深沉的无助和痛苦,一个小女生怎么会有那样的眼神?!
“你妹妹……真的很胆小啊。”须臾,有人试着缓和气氛。
如果是五分钟前,他会认同地发出大笑,然后再用自我解嘲的方式将残余的尴尬给化解掉,但那一眼,狠狠地刺进他的心坎,他笑不出来。
不,包括他,他们都错了,她不只是胆小,也不是怕生,一定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薛仕恺思索,却是越想脑筋越结成一团,让他很想大吼。
要是线索真有那么明显,他肯定老早就发现了,哪会直到现在才觉得不对?
“不打了,去吃冰吧!”玩兴被灭,加上中心人物自顾自地发起愣,没戏唱的男孩们只好准备解散。
“走走走……对了,刚刚那女生喊薛仕恺妹妹什么?第一个字好像不是薛欸!”
“那是继妹啦,厚,你都不关心同学……”
父亲再婚的事他没刻意保密,也没特地张扬,听到同学们议论,薛仕恺并不以为意,然而却在那些闲聊滑过耳际后,又猛然地撞进脑海里,纠缠的思绪霎时清晰——
就是这个!
大喜过望的薛仕恺急忙捞起自己的东西。
“我先走了。”
丢下话,他立刻风驰电掣地离开,留下同伴们面面相觑,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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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仕恺盘腿坐在家中和室房的地板上,看着手中的纸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即使已约略猜到,但当亲眼看到户口簿上没有单咏初的名字时,那种怔愕感就像是迎面被人揍了一拳般。
结婚、更正户口、成为一家人,这些都是常识,就因为太顺理成章,加上父亲又是精通法律的专家,他从不觉得这有什么好问的;当听到她同学喊她“单”咏初时,他也不会多想,毕竟旧名喊习惯了改不了口,这很正常。
要不是察觉到咏初的异状,他不知道要多少年后才会发现这个让他愧疚又无奈的妹妹根本不是他的家人。
他该觉得愤怒,更该为蒙在鼓里而感到受伤,结果理智反而抢先出头,让他冷静得像个局外人般,分析着父亲和继母卫生要这么做。
没道理,不让咏初冠上薛家的姓只有弊没有利,就父亲疼爱咏初的程度而言,父亲绝不会提出这么冷血的条件。若说是继母自己要求的,那就更不可能了,要在这个家占有实质的地位及拥有财产继承权,让咏初入籍是最基本的,而不是住在一起,却反而在法律上讲女儿屏除在外。
沉思间,察觉有人靠近,薛仕恺抬头,对上继母略带歉疚的苦笑,他发现了彼此都心知肚明。
他没有做任何响应,只是沉默地直视着她,那像要将人看透的深沉注视会让定力不够的人无法招架,不见喜怒的平静俊容反而比跳脚咆哮更令人胆颤心惊。
单母没傻到以为平常温和有礼的大男孩就是全部的他,那是他给予的尊重,一旦发现她不是值得信任的对象,有思想、有个性的继子绝不是会选择姑息沉默的滥好人。
她缓缓地走到他旁边跪坐下来。“你爸爸有跟你提过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他只说是工作上认识的。”这种琐碎的事他没多问,父亲喜欢她、他也觉得继母人不错,这就够了,多管闲事向来不是他的作风。
“我和前夫是经由法院判决才离婚的。”单母带着微笑,语气平静得像在诉说别人的事,开始娓娓道来。“原因是家暴——”
一个俊帅又多金的完美对象,一段人人称羡的婚姻,却在婚后两年开始变调,露出残酷本性的前夫不只对她拳打脚踢,连刚学会走路的咏初都不放过。而且,奸诡的他懂得掩饰,专挑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打,还会用尖酸苛刻的言语来贬抑她们母女,长久下来,她和咏初被摧毁得毫无自信,不但不敢反抗,甚至觉得被打都是自己的错。
直到有一次,咏初被他失手打到重伤送进急诊室,那时她才八岁。
“对不起,我会乖,不会再害你被爸爸打,对不起……”咏初昏迷两天醒来的第一句话,不是喊痛也不是嚷怕,而是张大盈满惊惧又歉疚的眼,不断地喃喃道歉。
“那画面终于将她从魔障中狠狠打醒,她当下帮自己和咏初验伤,并提出告诉。
无奈,前夫太会作表面功夫了,不只邻居亲戚没人相信她,就连法官都被他说服,甚至被扭曲成咏初身上的伤是她造成的,她一再败诉。而为了惩罚她,前夫不再伤害她,却专挑咏初下手,他要她认清反抗他并没有用。
法庭上的对峙和保护不了女儿的无助几乎将她击溃,心灰意冷的她原本已打算放弃,却幸运地得到一线生机,在朋友的引荐下,她认识了薛仕恺的父亲,他不只帮助她将毫无胜算的官司逆转,最后还获判离婚,并在这段时间里,给了她们母女俩心灵上的扶持,让她愿意再冒一次险,投入婚姻的束缚里。
听着这些叙述,薛仕恺必须用力握拳才能忍住捶墙的冲动。忆起之前对咏初的不耐烦,他的心猛然抽紧。
连一个成年人都被折磨得不敢承认自己被家暴,更何况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她不仅不懂得怨恨,还把所有的错都揽在自己身上,那遍体鳞伤的瘦小身子怎么承受得了这样的身心折磨?那混帐竟下得了手!
“为了不让我前夫有再找任何机会夺回咏初,我要他签下同意书,将咏初过继给了我大哥,所以,咏初姓单,不是因为跟我姓,而是因为跟我大哥姓。”单母扬唇。“至于是用什么方法让他签下的,你就别问了,我只能说,一切合法。”
做得好!薛仕恺只想拍手喝彩。身为大律师的儿子,他没天真到以为光凭法条抗辩就能伸张正义,但很难得在听到有人游走不法边缘时,还能让他感到如此大快人心。
“咏初很勇敢,她那么怕她生父,怕到只要和他共处一室就吓得说不出话来,但是,却为了我这个母亲,愿意作证来反驳他的谎言。”想到那时候的女儿,单母真的好心疼。
“咏初真的很勇敢。”薛仕恺涩声道,完全发自肺腑。
是他错愕了,只用表象去看一件事情,在经历过那样的地狱,她还能对人性拥有希望,还能够对他笑、对他示好,她已经够棒了,够棒了!
“那人渣真的放弃了?”他提出心里的疑问。听过太多的施暴者在判决后仍不断骚扰家人的案例,那种人的心理有问题,什么狗屁禁制令他们根本没放在眼里。
“他被他父母强制送出国了,我们被打得半死,他却只要易科罚金,连牢都不用坐。”如果公婆愿意早点正视事实,她和咏初也不会白受这些苦。“判决结果在亲戚朋友间全传遍了,他父母觉得丢不起这个脸,用断绝经济来源这理由来逼他离开台湾,他再怎么不甘心也得答应。”
薛仕恺看着那张和咏初极为相似的面容,再看向手中那张仅有三人的户口簿,明知一切已然落幕,但那般沉闷依然积荷于心口。
事情会过去,身上的伤口会痊愈,但心里的伤呢?恐惧呢?知道咏初所遇过的事,再回想她的种种反应,其实不难发现她的怯懦只针对男人,尤其是比她高壮许多的男人,这绝对是那禽兽施暴后所留下的心理创伤。
只要想到她所要面对的困难,他的心就拧得发痛。薛仕恺倏然起身,拉开抽屉,将户口簿放回原来的位置,又用力将抽屉关上,转身坚定地直视继母。
“白纸黑字是给外人看的,咏初是我妹妹,不管她姓什么都是我们家的人。”这是她的家,他们会疼爱她,比真正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更义无反顾地保护她。
单母感动得热泪盈眶,她早已看出这个继子并不是个百依百顺的乖男孩,而是一个值得托付的真正男人。
“瞒着你,我很抱歉。因为怜悯只会将咏初伤得更深,已经有太多自以为是的人觉得自己在付出,其实是在向咏初勒索,但咏初根本给不起他们所要的,所以我和你爸都觉得先别跟你说,好让你能用自然的态度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