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元满肚子火气就是消不下去。
“他这是在玩清高那一套了?”
“这十年来,你给了书籍,给了布匹,给了粮食,给了蹴鞠,他哪次没收下?也不见他在信里推辞客气,反倒次次都把你气得跳脚。你觉得……他清高过吗?”
还真没有。白云这个人……其实很难定论,无法归类。贺元认识的人很多,就没有一个像白云这样奇怪的。
或许正是因为他的“奇怪”,才让他们在十年来不时的鱼雁往返里,成为以互损为乐的……损友吧。
“算了!总之不管如何,得先找到他。他一个从乡下来的单纯小子,哪里见识过京城市井小民的油滑刁钻劲儿,可别被骗得连一件遮身的衣服都没有了。”想到如今不知道身在何处的白云可能已经窘迫得衣不蔽体,贺元心中是又焦急又有点坏心地快意。
“他应该就在城北外围那区落脚,附近医馆打听一下应该不难找着。”外城门的北区那边是治安比较差的地方,居住的都是贫民与流民乞丐;三教九流汇集之地,房屋租金必定便宜,白云身上钱财有限,自是会选这样的地方暂居,就算环境吵杂,也得住下。
贺元闻言,深吸一口气,突然起身绕过桌几,走到窗边,将只开了一缝的窗户给全部推得大开,一束春阳斜斜洒了进来,将原本有些幽暗的兰室给照得大亮。
居高临下,“登高楼”的地点非常好,位于北城区的繁华地,下面就是热闹的各式商铺,人来人往,游人如织,更不时有货郎走街串巷的叫卖声。抬眼向北方望去,远远就能看到北城门的内城门牌楼;出了内城门,就是外城门区,那边,就是白云可能的落脚地……
“柯铭,北城区这边你比较熟,就先派几个人去……”贺元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一双原本随意浏览扫视的俊目猛地定在某一处,先是疑惑,而后像要确认什么似地眯起眼。
“阿元?”柯铭正在听着贺元的吩咐,但贺元的话说到一半就莫名顿住了,等了好一会仍没见他接下去说,于是出声催促。
贺元像是被柯铭的声音惊醒,倏然转身往门口跑去,由于跑得太急,还带歪了一张矮几,并险险让矮几上头那盆兰花给跌了个稀烂——还好柯铭及时飞扑过去护花。
待柯铭惊魂甫定,抬头一看,哪还有贺元的踪影!
“瞧瞧,这样多好,对吧?”
“一点也不好。我觉得我耳珠子快被夹坏了。”
“谁叫你没穿耳洞,只好用夹的。你小心点,别给甩脱了,岫玉耳珰不怎么值钱,但磁石可老贵了,你要弄掉了半个,整副就得废了。”
“那磁石吸附得那样紧,甩不掉的。还有,你在我头上插了两把匕首吗?坠得我头皮都要被扯掉了。”
“那是银簪,银子做的簪。都有一两重呢!我从来都舍不得用,要不是为了妆扮你,哪舍得从箱底挖出来?你这个有福不会享的,竟然敢嫌弃。”
“……把法规两银子,嗯,相当于两百枚大钱戴在头上,京城的人都习惯把头顶当成放钱袋子的地方吗?”
“你在胡说什么啊,穿金戴银是多么有福气的事,偏被你说得这样俗气可笑。”
“小芳,如果只是做个丫鬟都得弄成这样,我真怀疑你伺候的那些满头珠翠的贵妇千金们怎么还能好好活着而没扭断颈子。”小云如今的打扮是小芳口中正宗的大户人家婢女模样。
“小云,这儿是京城,你说话得小心些。随便哪个有点权势的恶少要作弄你、整死你都没人敢说一句。你可以不把任何权贵放在心上,但别放在嘴上。”
小芳拉了拉小云的手,再次提醒着。虽然她本身也很想念小归村直来直往的快意恩仇,可京城这地儿,就是这样,不是她们这样的草民可以恣意任性的地方。
“嗯,我会小心。”小云点点头。问道:“昭勇侯府还有多远?”
“快到了,再走两条街就是了。虽然一般勋贵世家的宅邸都座落在东边的金阳大街,可昭勇侯府就偏偏建在城北区。这实在不符合京城里‘东贵西富,北贫南贱’的说法。”小芳来到京城有六年了,虽然不能说已经是个京城通,但给小云当个向导还是绰绰有余的。
“国朝初立时,北方蛮族悍勇,曾经一路攻破重重关卡,直朝京城劫掠而来。那时第一代昭勇侯只是个七品城门校尉,带领两万士兵与民勇死守北城门,所有战士几乎死伤殆尽,却终是守住了京城,等来了援军。后来皇帝大肆封赏,原本也是赐给了金阳大街的宅子,但昭勇侯却婉拒了,反而要求将侯府建在城北,昭勇侯愿让子子孙孙永世镇守国家门户。”小云慢悠悠地说着昭勇侯的发家史。
小芳好惊讶。
“小云,你怎么会对这个侯府这样了解?”
“我娘说的。”
“你娘又怎么会知道?”小芳现在可不是小孩子了,更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村姑,不会小云随便唬弄就随便信。
“我娘以前……曾是昭勇侯府的丫鬟。”小云淡淡说道。
“原来如此。难怪你想去昭勇侯府呢,是不是白婶还有什么家人亲戚在昭勇侯府,所以你才要找上门?”小芳想了想白家娘子的举止仪态,在心中点点头。
原来是这么显赫人家出来的丫鬟,难怪与小归村其他妇人那么不同。
“嗯,不确定我娘的家人还在不在里头,所以想打听一下。”
两人边走边聊,很快来到昭勇侯府,她们远远地瞻仰了下侯府的雄伟气势,便沿着长长的围墙走,来到一处专门给下人出入的角门处,小芳很熟门熟路地上前敲门。
“你们是?”一名守角门的婆子打开半扇门,看着小芳与小云一身丫鬟打扮,却又不是自家侯府的衣着,还算客气地问。
“嬷嬷你好,我们是明宣侯府的人,我叫芳儿。是这样的,这是我家乡妹子,叫……嗯,叫白妹,才刚从乡下调上来。这一来京城啊,就急巴巴地想寻亲。听她阿娘说,她家人在贵府当差呢,这不就找来了。我们就来问问,还请嬷嬷行个方便。”
那婆子一听是明宣侯府的丫鬟,又穿得还算光鲜整齐,便不怠慢,笑笑地打量着小云,道:
“好个俊俏的小丫头。那你说说,你阿娘的家人叫啥?老婆子我虽然不敢说识得全府的佣仆,但识得八九成倒是有的。”
小云连忙一脸讨好地笑,道:
“那就有劳嬷嬷了。我娘有个表妹,叫顺儿,如今约莫四十岁上下,但已经有法规十几年没有联络了,不知道她现在还在不在贵府当差呢。”
“叫顺儿的?这名字倒是寻常,府里好些个人都曾叫过顺儿或阿顺,后来才被主子改名的。就不知道里头有没有你要找的呢……”婆子苦思了下,又问:“有没有说姓什么?记不记得曾经是在哪处当差的?”
小云也一副苦苦思索状。
“姓什么我倒没记住。听我阿娘说……好像曾经是在书房伺候的,专门给小少爷磨墨裁纸整理书籍的。喔!对了,我娘说那个顺儿还有个一同长大的好姐妹,叫桂花呢。”
“桂花……啊!桂嬷嬷!”婆子原本迷茫苦思的脸色,在一听到桂花这个名字时就神色大变,猛瞪着小云看,上上下下地看着,像是在小云脸上看出了什么,结结巴巴地问道:“你阿娘是李顺儿的表姊?”
“嗯,是的,是姨表。听我阿娘说,她们两表姊妹长得可像了。而我的长相也随了我阿娘,就不知道我与那个顺儿像不像了。”小云一脸天真地道。
“像,像极了。”婆子喃喃道,接着跳起来。“你等等,我、我去找管事嬷嬷来,她得见见你!这事我做不了主!你等着啊,别走!”
就见那个慌了神的婆子,连门也忘了关,立马往里头跑去,就这样把两人撇下。
“小云,她这是?”
“我们走。”小云拉起小芳的手,拎高裙摆,快步跑开。
“可,你不是要找人,怎么跑啦?”小芳被拉着,只好跟着跑。
“我没要找人。我只是在确定某件事。”转眼间两人已经跑得好远,远到再也看不到昭勇侯府的屋瓦。
身为小归村的村姑,腿脚有力那是必须的,所以两人疾奔了一刻钟,直直跑到内城门口才停下,也只是有些小喘。
“好啦,今天谢谢你了,小芳。你快搭车回明宣侯府,别误了你的差事。我这身衣服改天洗好还你,我也该回去照顾我娘了。”
“衣服不急。你有需要的话,就放着无妨。今天我休息,不急着回去,不如我跟你一同到外城区看白婶吧。”
“我娘现在还虚弱着,你去了,她又会勉强自己起来招待你,到时你也不自在。所以等下回你有空我再带你去见我娘,反正我们娘儿俩至少半年内都会在京城,想见面随时都可以。喏,你的法规两银子,收好了。”将头上那两根沉坠坠的银簪拔下来塞进小芳手上。
小芳接过,小心放进怀里贴身收好。点头道,,
“也是。那好吧,就约下次,我回去弄些好药材,到时给婶子补身。”
两人道别完,小云目送小芳搭上一辆载客驴车离开后,才转身缓缓走着。她走得很慢,因为一心想着事情,完全没有注意到旁的,所以当她一只手突然被人用力攫住、往后一扯,整个身子撞上一面墙时,她向来灵敏的身手竟然没来得及应变。
小云后脑勺撞了一下,所以有些眼冒金星的,一时看不清袭击她的人是谁,倒是听到了那行凶者咬牙切齿的声音——
“白、云,你这是什么鬼样子!”
第8章(2)
就算再怎样气急败坏,贺元仍然记得这个叫白云的混蛋是个举人,且是个即将应考的举人,他的名声不能有任何败坏;但凡有,一点点污点被诟病,就算他的学问之好堪比曹植、考出来的卷子足以折服一票大儒考官甚至皇帝等等,他也当不了打小就心心念念的状元。
别说状元了,连个同进士出身都不会有他的份,严重点还会被直接剥夺掉所有功名。一个读书人要是混成这样,也只能羞愧地去死一死了。
贺元解下披风,将白云披头盖脸地包个死紧,钳押着她就近找了间客栈,要了间独立的厢房就把人丢进去,并吩咐随后跟来的护卫守在方圆五步之外,别让任何人靠近。
然后,踢上门,开始审问这个无法无天到连男人的自尊都敢丢在地上踩的女装混蛋。
“白云,你给我说清楚,你这一身扮相是怎么一回事?!”贺元指着白云身上的丫鬟服饰(还是明宣侯府的制式),实在太不像话了。
白云跌在榻上,好不容易将捆在脑门上的披风给挣开,连连吸了好几口气才让自己从一片紊乱里平复下来,可以好好说话,才道:
“贺元,好久不见。”虽然已有十年没见,而贺元的长相也与小时候大不同,但她向来很能认人——其实方才还没看清是他时,就从声音语调里认出了是他,才会由着他又施暴又挟裹地拎来拽去。
“少来那些你好我好的虚词问候!你看看你!你扮这样竟一点也不感到羞愧吗?!”
“我这样有什么不对?”白云整理好自己,坐正,坦然地看着贺元。
“当然不对!你扮成女人!”
“扮女人有什么不对?”白云还是很理所当然的表情,还强调了——“我觉得这样满好看的,你不觉得吗?”
贺元这时才注意到白云的相貌,与他四目相对,竟莫名脸红了起来,不由自主率先移开眼。故意挑剔道:
“在京城这个地儿,你这样子的,也不过是中人之姿,我家的丫鬟都比你好看……”不对!他干嘛跟一个大男人谈女装扮相好不好看的问题,这简直有辱斯文。再度发火:“白云!你还记不记得你是个举人,不是戏子!只有戏子才会扮女人、才会在意扮了女人好不好看,你何以自贱至此!”
“我哪里自贱了?”白云觉得贺元真是不可理喻。
“你不会是真的在小归村那个地方待傻了吧?虽然你们那儿的孩子从小就没有男女之分,全穿得灰抹抹的没个人样;但你要记住,你现在是在京城,而且你是个有身分的举人,两个月后要去考进士的举人!男装女装是有分别的,你再不可混淆了!”
“我没有混淆。”
“你这叫没有混淆?我的白云举人老爷,你该穿的是青衣直缀,不是女装!”愈说火气愈大,愈看他的扮相愈不顺眼。几步走到榻前,用力将白云推抵在榻椅的靠背上,同时伸出一只手压在他胸口上道:“你好好一个男人,羞也不羞!穿着女装已经够丢人了,竟然还往胸口填塞了什么东西,是不是塞了两个准备用来当午饭的馒头?你还笑京城人把钱袋子搁头上,我看你才是不着调,把吃食利用在这种不正经的——”声音戛然而止,取代的是一双因为眼眶瞪得太大,以至于差点跳出来的眼珠子。
“摸够了吗?”白云闷声问了下。见他还在无意识地揉扯,没好气地忍痛道:“别揪啦,是真的。你再揪也揪不出馒头来的。”
贺元飞快瞬退两步,差点被椅子绊倒,一张俊俏白脸像是被砸了一盆狗血,腥红得吓人。
贺元惊骇万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花耳鸣,脑袋里嗡嗡响得快炸了。
贺元不知道自己该立马晕倒以示极度的震惊呢,还是跳个半天高,顺带把眼前这个混蛋给掐死?!
良久良久良久,终于艰涩地发出低哑的声音道:
“你、你……你是……女的。”最后两个字说得像是蚊吟,只有靠得他如此近的白云能听到。
“一直都是。”白云觉得自己满冤的。从来她都没说自己是男的啊。
“但你一直都知道我不知道!”咬牙。
“……是啊,所以,我写信了,两个月前写的,信里有说了……”慢吞吞的声音表示她正底气不足。
“信呢?”他从来没收到任何一封关于这样内容的信,别以为随便就能唬弄得过。
“这信……因为内容太过隐密,若不小心被旁人拆看了,难免会引起些风波,所以我没让信使送。”
“哼。”再编嘛。贺元双手环胸。
白云默默地伸手解开腰带——
“你做什么?!”贺元喝斥的声音尖得像是他正在被非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