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事不会发生,至少在若若成年以前,绝不会离开你一步。」
孙蕴华有些惊讶他会做下这种保证。「你父母……没说什么吗?」毕竟是沈家的长孙,真的不会有意见?
「我妈她——一直觉得很亏欠你。」但其实,要分开是他们自己的决定,母亲当初既没棒打鸳鸯、强逼他们分手,又有何好过意不去?他试着解释过,母亲依然无法完全释怀,后来又知道若若的事,心头那个坎更加跨不过去。
她想了一下。「最近有空的话,找个时间去户政机关,把若若的姓改过来。」
他正要张口,她先一步说道:「这不是因为你,是为了你妈。姓孙或姓沈,对你我或许没有太大的差别,但对老人家而言却有不同的意义,年纪有了,总要让她宽心些。」
她让孩子姓沈,就代表内心没有任何的疙瘩,以行动释然老人家心里的结。
果然是孙蕴华式的思维,永远懂得体恤他人,一颗心柔软如水,就是这个特质,让当初的他爱得痴狂,难以自拔。
沈云沛暖了眸光,低应一声:「嗯。」
话题结束,她调弱床头灯,轻巧地躺上另一边空着的床位。
半个小时过去,若若在他怀里睡熟了,另一侧的她呼吸平缓,不确定是否已进入梦乡。他低头,轻吻了下儿子额际,温存目光却是望向枕畔娇容,柔声低语:「宝贝,我爱你。」
真可悲,如今想倾诉一腔狂情挚爱,还得拿儿子当烟幕弹,有够孬。
他抽开手,无声无息地下床,拿起椅背上的外套准备返回自己的住处。
打开大门时,孙蕴华不知何时跟着起身,就站在客厅旁的壁灯柔光下,轻声喊他:「云沛。」
「什么事?」
「你,还爱我吗?」
他怔然。明明是再清楚不过的答案,当下却脑袋一片空白,答不上话。
「你面对感情的态度一向都很坦然,爱了,便勇于承认、表达,所以你可以很自然地对若若说,你爱他。那么,我呢?你对我还有感情吗?就算是一点点?」
他知道自己应该要回答,真话谎话都好,被接受或拒绝也都是其次,但,在心慌意乱的当下,他却做了最最糟糕的反应——
当她的面甩上门,落荒而逃。
之后的一个礼拜,他都深陷在懊恼之中,就连三天后要搭机出国都没告诉她,每每电话拿起,又颓然搁下。
纽约这家建筑事务所,他求学时便在这里实习,吸收实务经验,给了他很大的帮助与成长,后来回台湾,也是一路提携的主管亲自将他引荐给现任的东家,是他人生中不可或缺的贵人。
因此,有需要他协助的地方,他绝对没有第二句话。
处理完公事,便顺道与旧同事约去喝两杯,聊聊男人的话题。
然后聊着聊着,就聊到他巧遇初恋情人的事来,还很惊喜地升格当了爹。
同事问他,那应该很春风才对呀!世事全如他的愿了。
他难抛旧情,以致无法再开始另一段,是众所皆知的事,对孙蕴华说的那些,完全是信口胡扯的。这种行为是很幼稚,但要他承认这六年守身如玉、始终只有她一个女人,光听就觉得很逊,面子上怎么挂得住?
再说,他完全无法预期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过去那个纯情到几近傻气的沈云沛,曾经让她很困扰,分手时她为难地说「承担不起」的神情,到现在回想起来还会觉得胸口隐隐作痛。
而后,他就被同事以一串精采的美式国骂问候了。
这一骂,反倒把他骂醒了。确实,他这段时日的表现真的很没Guts,藏头缩尾,像个闺女一样躲在角落扭手指耍纠结,丢尽男人的脸了。
爱就是爱,勇敢承认又会怎样?了不起再被拒绝一次而已,又不是没被拒绝过,面子一斤值多少?
不同于六年前的是,他们现在有小孩,就算被拒绝也不可能一刀两断、老死不相往来,他还有那么长的时间努力,有什么好怕的?
人一旦跨过了某个盲点后,眼前的世界就会豁然清晰起来,然后看到许多以前不曾思考过的角度。
是不是,当年她会拒绝他,他自己也必须负极大部分的责任?
第9章(2)
在当时,他一副牺牲奉献、无怨无悔的情圣模样,又几曾站在她的角度想过?他是心甘情愿,可是对她而言,不见得是感动,而是压力,他让她,承担了他人生的成与败。
出国吸收新知、开拓世界观,对一个学建筑的人而言有多重要,他自己不是不知道,除非他甘于学个半吊子,一辈子高不成低不就,在他睁眼说瞎话,说不出国对他的人生不会有太大影响时,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又如何说服她?
试图隐瞒她的当下,他自己就已经先乱了阵脚,又如何让她安心跟着他的脚步走?
如果是现在的他,一定会坦然与她商议,告知自己的人生规划,然后问她:「如果是不预设任何立场,顺其自然的等待,也许最后我心意不变,自恋点假设你也没遇到比我更爱你的人,这样的可能性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等等看?」
如果是这样,相信她没有理由拒绝,更不会下那么重的猛药让他断念。
在当时,他自以为是被辜负的那一个,只看见自己伤得多重,在那里自哀自怜,心怀怨慰。可是在一起是两个人的事,这当中她所表现出来的快乐既非虚假,分开又怎么会只有他一个人伤?
他竟到现在才想到这一点。
相陪一场,谁不想好聚好散?可是到最后,他还是让她去承担那些事,无论是面对母亲,还是面对他,连坏人都还要让她当。
回到原点。上述也只是他自恋的假设,说来自爽一下而已,也可能事情就是她说的那么单纯,严君威各方面条件都比较适合她,而他太逊了,才会被淘汰掉。好吧,那又怎么样呢?他现在已经不是吴下那个叫阿蒙的,自尊也没有脆弱到随便戳两下就会碎了一地的少男心,严君威要真有那么威,不会六年后的现在还没将她娶到手。
要论适合大家来讲,那人桃花债多到像老人脸上的斑,他可是专情到自始至终只有她一人;论经济条件,那人也不过强在家世好了点,他靠自己的能力,同样能让妻儿衣食无虞,还附送一个满心想补偿、预备将媳妇疼到心坎去的妈;在性事上,他年轻力壮,与她的契合度百分百,严君威要怎么比?更别提他还是她孩子的爸,严君威算哪根葱?
扳着手指随便数,都觉得自己条件优到爆,还有谁比他更有能力给她幸福?
六年前他说要跟她结婚,人家会笑他不自量力,不然就是卡到阴,抓他去庙里洒洒符水祭改;六年后他说要跟她结婚,众人只会说是天造地设,璧人一对!
情况早就不一样了,他拥有那么多的优势、那么大的努力空间,还有什么理由裹足不前?再去数那种「她爱我、她不爱我」的小花瓣,连他都会唾弃自己不是男人!
沈云沛消失超过一个礼拜了。
这大半年来,他几乎都跟他们母子混在一起,突然不见人影,让孙蕴华一整个好不习惯。
那时明明说过,一周至少给他一天与孩子培养感情的机会,他从来不会像现在这样,不给句交代就搞失踪。
孙蕴华几度想拨电话给他,想到那晚他甩门离去前的神情,又软了手。
她没想到问出那句话会让他露出那样的神情,彷佛她不经意刺着了他的痛处,惊痛慌乱,懦弱得想逃。
这几日,每每思及他那时的眼神,心便会莫名地扯疼,这样一个连面对异于常人的儿子时都能从容不迫的男人,竟然会怯懦。
他怕她。
重逢以来,他表现得太淡定,以致让她忽略了,她曾经狠狠将他送出的一腔真心,全数打包奉还过。
从他的立场来看,六年前确实是她辜负了他,根据他说的那种偶像剧定律,她早该被他报复得虐身又虐心,他是没照着演,可那并不代表他就不受伤,如今一副理所当然地问他还爱不爱,是有些欺负人了。
所以他现在搞人间蒸发,是可以被理解的。
某一日经过与他重逢的那条街,想起他目前负责的建案就在附近,本想绕过去看看,如果运气好点遇上他的话,她会为自己的莽撞道歉。
她没有遇见他,反倒是看到上回医院腿受伤的那个工人。
听工地主任说,他好像回美国那边处理一下以前工作的事吧。
这是她得到的讯息。
原来他出国了。
他要出国,连声招呼也没打,走得无声无息。
接下来一连几日,她的心情都被这件事搞得无比低落。
他又不是她的谁,当然没有必要事事向她报备,只是一直以来,太习惯他的体贴,一旦被他当成交情一般的朋友对待,心里竟会如此难受。
这一趟,会遇到他说的那个曾论及婚嫁的前女友吗?会不会一见面,点燃旧情就决定复合了?还是……
她满脑子胡思乱想,没有办法接受自己从他心里最重要那个地位,退居到普通人的位置上,更没有办法接受,最后他有了新的感情归属,不再属于她……
大概她的反常太明显,连若若也受到她影响,格外安静,连最喜欢的盖房子模型也不玩了。
才十天!他才走十天而已,整个屋子就静得不像话,什么都不对劲了。她蹲在流理台前,挫败得想哭。
感觉小小的力道轻轻扯动衣角,她赶紧抬起头,扬笑问:「若若,我不是叫你先吃饭吗?妈妈汤快煮好了。」
男孩手中端着那盘他最爱的芋泥丸子,静静看着她,也不说话。
「怎么了?」
她一时没能理解过来,直到他轻轻地、几不可闻地吐出声音。「爸爸……」泪雾,毫无预警地涌上眼眶,她用力地将儿子抱进怀中。
他不吃芋泥丸了,一颗都没吃,全留给那个人,不抢、不惹他生气。
他想要那个人回来。
儿子在想念爸爸,他自己甚至不晓得,那就叫思念。
没想到他们母子头一回亲密分享彼此的心情,竟是来自对同一个男人的想念。她心房酸楚,亲吻儿子木然的脸庞,给予安慰。
这是怎么回事?
他才离开半个月,地球已经被外星人侵占了吗?
沈云沛有些傻眼,看着满屋子的杂乱,结结巴巴问来开门的儿子:「家里……被土匪洗劫是不是?」
儿子一声也不吭,只是紧紧抱住他大腿不放。
好吧,至少他感觉到自己的出现是得到高度欢迎的。
也不期待儿子能给予什么了不起的答案,直接自己探险比较快。
原本明亮光洁的地板,处处尽是不明的灰黑污渍,满桌子的杂乱看得出好几天没整理了,厨房垃圾桶堆满泡面及速食品空盒,洗碗槽更是大客满,一路走向卧室,连衣服也乱堆、小孩的玩具东丢西扔……这对一向爱干净又超珍惜自己小窝的孙蕴华而言,是极不寻常的事。
一进到卧房,他就知道原因了。
窗台边放了一块抹布吸水,四周油漆面漾开一大片污痕,往下延伸,地板也一滩水渍。
「若若,不要过来,小心跌倒。」他拧乾水气饱和的抹布,擦乾地板后,再转身四处查看,初估灾情只有卧房及若若房间上方的天花板,木作装潢已被敲开,散发出木头被水气侵蚀后的霉腐味,所幸客厅并未波及。
这个房间暂时不能住人了,若若这几天应该是跟母亲睡,看得出来母子俩这阵子过得有多糟,连屋子都没心思整理。
他再次回到主卧,将注意力放回抱膝靠坐在床头的身影。
「家里什么时候开始漏水的?」
「一个多礼拜了。」她闷闷地说,埋在膝上的脸不肯抬起来。
他走上前,轻轻将她搂进臂弯,然后才看见埋在被窝下的脚踝包了好大一团。「脚呢?又是怎么回事?」
「有一天早上起床太匆忙,踩到那滩水,就跌倒受伤了。」
「你没找人处理吗?」
「请抓漏人员来看过,说是楼上的管线破裂,我这里没办法处理,必须请楼上修缮,可是楼上一听说要打他们的墙,死也不肯配合。」
他皱眉。「没请管委会或管理室的人出面协调吗?」
「有,可是管理室那方面说,对方态度强硬地拒绝,他们也没办法,该帮的都帮了,两手一摊就不理我了。然后我自己去找楼上沟通,本想好言相商,对方直接赏我闭门羹,叫我不要再骚扰他们。」
「怎么会有这种人!」她好倒霉!买水果烂个一、两颗也就罢了,居然买到整盒烂草莓,人生是有没有这么悲惨?
难怪她状态看起来这么糟糕,大概被这些乌烟瘴气的鸟事搞到快疯了。
「走,下楼去,我们再跟管理室谈谈看。」
第10章(1)
很荣幸,沈云沛出国时所错过的精采内容,正在他面前倒带重播,让他有幸目睹,人可以耍白烂到什么程度。
他双手环胸,冷冷地看着管理室主任上演「一推四五六」的绝活,孙蕴华很努力想表达这件事的急迫性,以及造成她生活品质受到多大的影响,请管理室务必协助处理。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对方还在东摸西摸兼玩一下手机,光是态度就让人觉得不爽,与人对话时认真看着对方,表示一下尊重是会怎样?连做个样子都懒,这样要说他们有多尽心在处理这件事,沈云沛宁可相信台湾政客都好清廉,没一个贪污,人人夜不闭户,超世界大同的!
「那……如果楼上真的不肯,是不是有些什么这方面的条规,可以强制对方配合修缮……」
「没有啦!那些都是大方向的规定,哪会规范到漏水这么细的项目。」
沈云沛觉得,他的耐性大概就到这里了。
她也没多关注身后的他在干么,好像和值班保全闲聊吧。她深吸一口气,正要再试图游说对方出面谈谈看,后头的男人已经套完交情,将暂借电脑列印出的资料抛向主任桌上。
「公寓大厦管理条例第六条第二项,麻烦看清楚一点,如果不能理解我还可以解释给你听。什么叫不会规范到这么细项?漏水是多少大楼常见的问题,你说没有规范?我只花一分钟就查到的资讯,你连一分钟都不愿意费神,这就是你的工作态度?」
「请你理解一点,今天不是我们求你帮忙,而是你的工作职责便是如此,必须保障住户的居住品质,我们的权益受到侵扰,你——有「义务」协助将事情完善处理。如果还是不清楚该怎么做,上面有我刚查到的市政府电话,可以发函向工务处建管局呈报,对方若还是不愿配合,另有三仟至一万五的罚责,并且可连续开罚,这样还有疑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