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粥。」
「好。」
沈云沛走后没多久,又见中间的隔帘拉开,有人在探头探脑。
她看得好笑,问道:「你为什么那么怕他?」
「不是怕啦,是服。」那伤了脚的工人,一点伤患的样子都没有,话匣子一开,精神超好地跟她聊起来,挖心掏肺什么都说。
不能怪他表现得像个龟孙子,大家都很服沈云沛,连五十多岁、这行干了二十多年的工地主任都听他的。
「是吗?他跟我说他是工地打杂的,不像你说的这么威。」她打趣道。
「这样说也没错啦,他确实什么都得管,什么都会做。」
沈云沛不像他们看过的那些建筑师,穿得体体面面,拿设计图指挥东指挥西,而是每回到工地监工,很多事情都不指使人,直接自己挽起袖子做,比工人还像工人。
虽然年纪还不到三十,刚开始大家有点看扁他,后来就慢慢发现,他处理事情很有方法,快、又有技巧、魄力更是不输人,就像刚刚那样,超帅。
能文能武,凡事带头做,又懂得将心比心的人,相处才一年,大家都很敬服他,也从一开始「沈建筑师」的敬称,到最后很随兴喊「老大」,明明就一堆人年纪都比他大。
目光瞄到沈云沛回来,赶紧又缩回去装虚弱,不敢再长舌。
沈云沛将便当打赏给隔壁,再将粥打开,放上汤匙才递给她。「快吃,等一下才有精神照顾孩子,我有工作要忙,等同事的家人来以后,我就要走了。」
「喔。」她心不在焉地吃粥,一边瞄他。
虽然下定决心,下回见面要告诉他若若的事,可是真要开口,还是有一定的难度。
正模拟着该如何启齿,一串开场白在脑海里删删改改还拿不定主意,他倒是先问了——
「都不知道你有孩子了,跟严君威生的?」孩子看起来瘦瘦弱弱,好小一只,像才四、五岁。他拉好被子,顺手去翻患者手上的病人环。「叫什么名——」
孙蕴华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发现了。
他目光沉沉地望过来。「你有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例如,这上头的出生年月日那一类的。
以上头的日期往前推算到他生日那天,完全吻合,除非他一离开她就立刻跳上严君威的床。但如果是严君威的,他们不会至今还没有结婚,除非她当时还有第三个选择没告诉他,否则这个孩子九成是他的。
她回应得也很干脆。「如你所想,他叫孙容若,今年六岁,是我跟你的儿子。」
他闭上眼,用力做了一次深呼吸,再睁开。「为什么不说?」
「我知道以后,有试着想告诉你,可那时你已经不在台湾了。」
「你有很多方法可以用,要我教你联络人的技巧吗?」这些都是藉口,她如果有心要找,不会找不到。透过他表哥不能联系吗?他只是出国,又不是人间蒸发!那种感觉……很不爽,甚至盖过得知自己当了爸爸的喜悦。
他以为自己只是条件比严君威差、不符合她理想的择偶条件而已,没想到在她心中的地位与评价会差劲成这样,就连有小孩都宁可独自承担。
「如果这么不想跟我扯上关系,何必生下来?你不是要嫁严君威?莫非他玩太凶,不能生了?」
孙蕴华评估,这时再多爆一条,她生还的可能性有多少?
他脸色实在太难看,而且超痛恨偶像剧女主角自作主张的白目行为,说了……只会让他更不谅解吧?
「不……不是,有问题的人,是我。你知道,我高中时出过严重的车祸,那时医生就有告知,我未来的受孕机率只有一般人的十分之一,而且会随着年岁的增长而递减,我早就不抱任何能怀孕的希望了,发现有若若的时候,我真的很惊喜,这可能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当妈妈的机会,所以……」
所以无论孩子的父亲是谁,她都会生。
还以为她对他多少有点眷恋,这女人真会泼他冷水。
他扯唇低哼。「我都不知道我这么强。」十分之一也让他朦到。
难怪她对他半吊子的避孕方式毫不担心,老用安全期搪塞他。
孙蕴华看他绷着一张脸,实在无法看透他究竟心思为何,对若若又抱持什么样的想法……
「你是因为这样,才没嫁成严君威?」
「……」
他直接当是默认。「所以现在,也不是那样的关系?」
「……不是。」
就说那些八卦杂志都是垃圾!浪费他的时间和金钱,还不如去读《唐诗三百首》,起码可以增益国学素养。
「以前我不知情就罢了,现在知道自己有个孩子,除非是畜生,否则不可能不闻不问,你既然要生下他,就该想到会有这样的后遗症——很抱歉,你恐怕这辈子都得忍受我。」就像他当年说的,彼此之间有个斩不断的血缘牵连,这一生都会扯不清楚。
「你、你的意思是……」
由她惊疑不定的神情中,沈云沛好笑地看穿她脑中转的荒谬想法。「要我提醒你吗?你那个偶像剧也演过八百遍了。为了一个儿子,连终身都赔上去,代价也太大,我还没蠢到那种地步。」
只是被通知中奖而已,领取时没必要连庄家都绑回去吧?
「那……那就好……」她已经不知道该回应什么。以前那个为她燃烧一切热情的沈云沛,已然不复存在,她知道人都会变,感情也不会始终如一,可是看他用那么不以为然的口气否定她,心还是会隐隐刺疼。
「我现在心情有点乱,等我理出头绪,会再找你谈谈。你现在住的地方,还是没变吗?」
「没有。」接着补上一句:「手机也一样。」
彼此迅速交换了手机号码,他只留下一句:「晚上会再过来。」便转身离开。
孙蕴华腿软地跌回椅中,叹了口气。
是她把一切设想得太乐观了吗?还以为过去那么想有孩子、频频算计她,知道自己真的如愿让她有了小孩,至少会有一点点开心,可是……
还是不一样的吧?以前爱着,孩子的存在会是他们之间最亲密的牵绊,如果已经不爱,那种断不了的一世牵绊,只会成为困扰。
她从头到尾目光都没有离开过他,很认真、很专注地审视——
他,自始至终都没有一丝笑容。
第8章(1)
你曾经说,我们之间的感情不对等,从一开始,你就已经很爱很爱,而我只是喜欢而已。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我怎么会爱上一个小男生呢?那种疯狂的迷恋,对我而言太青春、太热血了,年近三十的女人,实在不太适合演出这种戏码。
因此,我从一开始就否决了这个选项。接受你的好,也回报你要的拥抱与体温,是我能为我们之间找到的平衡点。我不知道那样燃烧的热情,几时会降温,不过我没有怀抱过期待,所以不会太失望,就只是等着,等哪一天激情冷却。
只是我没想到,我们能走在一起这么久,某天不期然回头一望,发现竟然已经超过我和君威交往的时日。
甚至,为了走更久,你什么代价都愿意付。
这真的太疯狂了,我大了你将近七岁啊,云沛!现在的我正娇美如花,你少不经事,荷尔蒙作祟,会有这样的迷恋不奇怪,但是以后你会遇到更多条件更好、更适合你的女孩子,而那时的我,你还会想再多看,眼吗?
这样有没有让你清醒一点了?不要那么冲动,你会后悔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我内心的感觉,这让我很害怕,压力很大,你知道吗?虽然你母亲并没有说什么难听话,但那当下,我内心其实羞愧得快要无地自容,必须用尽全部的力气,才能让自己维持表面上的镇定。
我不能不让你走,或许这会让你不太谅解,觉得我太轻言放弃,但——无情就无情吧,我不在乎你怎么想我,好好去做你应该做的事,这样就行了。
你离开以后的某一日清晨,我冻到醒来,发现被子让我踢到床底下去了,以前你还在的时候,都会抱紧我,不让我冷着。
也不知是不是初醒时血压低还是什么的,情绪一整个糟糕,也不晓得在委屈什么,在床上抱着脚放声痛哭了一个小时,眼睛肿到要冰敷才能出门见人。
后来,我终于发现自己最近常常情绪失控的原因——我怀孕了。
难怪荷尔蒙失调,都不知道自己在走哪门子忧郁路线。
再后来,我发现不是这么回事。再如何自欺欺人,也改变不了,这是典型的失恋症候群——
云沛,我想你。
虽然觉得荒谬,但——不想、不面对,不代表就不会发生,我还是爱上你了,就像你说的那样,一天增加一点的喜欢,累积很多很多,多到无法承载时,就变成爱情了。
如果告诉你,你应该会不可思议地望着我,说:「你会不会太迟钝了?」
是啊,好迟钝,居然分手了,才敢承认,原来我早就动心,不知不觉爱你好一段时日了。
我不相信爱情——应该说,我不相信永恒的爱情,这你是知道的,即便是现在,爱着你的此刻,我还是不相信,什么天长地久的神迹。
但是那一夜,我一遍遍地回想,从初识开始,每一幕与你相处的画面,都一一闪过脑海,你的全心全意、你的义无反顾、你毫不矫饰的热情……
被人这样爱着,很幸福。
所以云沛,我为什么不陪你勇敢赌一次?赌一个你不变,我也不变的可能,赌你说的那个属于我们的未来。无论最终结果如何,至少无憾。
我去你的住处找你,但房东说,你已经毕业,退了租。
我也去你表哥店里找过你,他说,你已经离开台湾了。
我想,既然事已至此,至少能让你稳下情绪,沉稳地一步步朝自己的未来迈进,这原就是我最初的目的,那么此时再去扰乱你的心绪,便不适宜了。
于是我告诉何曜宇,请他代为转达——
「我不知道多年以后的我,会不会笑自己太傻气天真,但是这一刻,我想相信你,相信爱情也能恒久。云沛,我等你。」
这是我和他的约定,等哪一天,情况允许了,你主动提起我,并且不改初衷,那么,请他告诉你这些话。
也许三年、五年,也许更多或更少,但是当我们再见面的那天,云沛,你真的还会爱我吗?
沈云沛晚上再来医院时,孙蕴华趴在病床边睡着了。
稍早用手机联络时,有说他会带晚餐过来。她告诉他,刚刚医生有来替若若做些检查,应该没什么事,明天就可以出院。
若若是醒着的,张大眼好奇地看他。
他放下手中的提袋,在嘴边比了个「嘘」的手势,无声无息靠近他们。
「嗨。」他用嘴形和眼神交流。
孩子看了看他,没什么表情地低下头,好无聊地玩被单。
好吧,他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有多空气了。一个突然冒出来的父亲,确实没办法期待孩子太热情的欢迎。
他伸出食指,点点纤细的肩吸引对方注意,献宝似的一一拿出提袋里的食物来当诱饵。
他没当过父亲,更对孩子一无所知,不晓得他儿子喜欢吃什么,沿路看到什么都买一点,不小心就塞满一大袋,然后愣愣地看着那一袋子食物,觉得自己的行为好白痴,但又不讨厌这种宠溺的笨蛋行为,隐隐泛着甘之如饴的甜味。
原来这就是当父亲的感觉,想把全世界都送到孩子面前,还深怕给得不够。若若看着满桌的食物,考虑了一下,指向车轮饼。
原来和妈妈一样,爱吃甜食啊。
沈云沛无赖地硬挤过去跟人家装熟,将儿子扶起,安置在胸前环抱着,一口口喂食。
「头会晕吗?」
若若被抱得不大自在,想躲开,但无耻的大人以食物要胁,他又太想吃红豆饼,只好勉为其难待在他臂弯,而且还不回答就把红豆饼拿好远。
他只好摇头。「不会晕。」
「宝贝,你声音真好听。」轻轻的、软软的,简直是天籁,他觉得整颗心都要融化了,一时龙心大悦,再赏颗芋泥馅料的车轮饼。
孙蕴华醒来的时候,就看见他们哥俩好地靠在一起分享食物,儿子表情看来不太乐意又躲不掉,而某人玩小孩玩得很乐,完全没有欺负弱小的羞耻感。
他随意瞥她一眼。「饿吗?我买了一点东西,你自己看要吃什么。」
这叫「一点」吗?她看着那一袋分量十足的晚餐,有些无言。
稍晚,他让她先回去休息,明天早上再来接若若出院。
她看沈云沛和孩子相处没什么大问题,心想他们父子也需时间独处,培养一点感情,也就同意了。
隔天,孙蕴华来帮儿子办出院,经过一晚的相处,也不知是习惯了、还是被强迫中奖,若若已经没什么抗拒,安静让父亲抱着,那靠在肩膀上的小脸蛋,纯真可爱得超惹人怜惜。
「我小时候养过一只果子狸,它很不爱给人抱,有一天,我发现它惧高,很喜欢把它抱起来,它就会安分巴在我身上了。」他用谈天气的口吻说道。
「……」那是你儿子,不是果子狸。
她含泪望向儿子,突然觉得若若好可怜,这一晚不知在高压统治下受了多少欺凌。
回到家后,他先将若若抱回房休息,她坐在客厅等待,心知他有话想与她谈。沈云沛出来后,挑了她对面的位置坐下,这种毫无温情、近似谈判的严肃氛围,让她有些不适应。
「若若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他很小就看过你的照片,我没有瞒过他。」
沈云沛点点头,这答案让他心里好受一些。
他取出一张纸,往她的方向推去。「这是昨晚在医院拟的,目前我能想到的就是这些,如果有什么疏漏之处,我们再补上。」
什么?她困惑地接来,摊开一看,眼前条条列列,全是孩子成长所需的花费,举凡生活费、教育费、保母费、医疗费、保险费……总体结算下来,推算出他每月需负担的抚养金额。
「云沛,我不是想跟你要这些……」她不缺钱,孩子她养得起,告诉他孩子的存在,完全没有那样的意思。
「我知道。但是该我承担的责任,不是你说不需要我就可以不做。」
「……」她宁愿,他给她一记笑容,与她分享当了爸爸的微妙心情,而不是这一串冰冷的数字。
角色好像颠倒了。六年前,她太理智,他太感情用事;六年后,他实事求是,反倒是她多了几分不切实际的梦幻色彩。
「另外,还有一件事我们得商量一下。我们是不是该找个时间到户政机关办个认领手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