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赶他走。”香草咬牙起身。
“不要!”帆帆激动地拉住她衣袖。
她一愣。
“不要赶爸爸走。”帆帆求她,眼眶红了。“我……我想见爸爸。”
“你说什么?”她不敢相信。
“拜托,香香姊姊,让我见爸爸。”小男孩嘤嘤啜泣。“我想见他。”
这是怎么回事?香草僵在原地。
“你还不懂吗?”叶维之握住她的肩,眼眸阴郁地紧盯她。“帆帆为什么要故意吃下那条巧克力,你还不懂吗?”
“我……不懂。”她怔怔地望他,为什么要用这种阴沈又懊恼的眼神看她?她做错了什么?
“因为他不想在法庭上做选择!”他低声斥她。“因为他最爱的其实还是他爸爸,就算他爸爸有千般不好,他也不想在法庭上听别人指责他爸爸。”
“可是……王启明会打他,会伤害他……”
“帆帆已经原谅王启明了,你不懂吗?”他叹息。
“我是……不懂。”她喃喃,心海卷起惊涛骇浪。
她不懂,为什么要如此轻易原谅?难道帆帆不怕吗?那一道道烙在身上的伤痕,要经过多久的岁月才能淡化,他不晓得吗?
为什么帆帆要这样傻傻地原谅那个曾经伤害自己的人?
那种日子是很可怕的,前一秒他或许还对你笑,下一秒他手上已经握着鞭子,像抽打着一只不听话的畜牲那般抽打着你,而你苦苦告饶,只会换来一声声狰狞的嘲笑。
而且你绝对不能在那人面前哭,因为哭泣与眼泪只会让他得到一种变态的快感,他会更以凌虐你为乐。
所以不管她身心有多痛,她都告诉自己,绝不能哭,不能哭……
“你放过帆帆吧,香草。”叶维之涩涩地劝她。“就让他们父子团聚,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要她放过帆帆?那谁来放过她?她并不想令帆帆伤心难过,她只是想保护他,只是想保护他而已啊!
“为什么你要这样……责备我?”她瞪着眼前面色凝重的男人,死命将泪水锁在眼眶。
“我不是责备你,是你有时候太自以为是了。”叶维之皱眉。“帆帆只是你辅导的孩子,不是你亲生的,你没有权利替他决定未来。”
自以为是?他说她自以为是?
香草震撼,心头像被插了一把剑,痛得不停流血。“我是为他好……”
“你总是说自己是为别人好。”叶维之轻哼。“你也说我需要爱,需要家人,所以就把帆帆送到我身边,但现在呢?事实证明,帆帆真正想要的,还是他原来那个爸爸。”
所以呢?她错了是吗?不管对帆帆,还是他,她都铸下大错了吗?
她哀怨地瞪他,眼眸强烈刺痛。
“香香姊姊、叶叔叔,你们不要吵架了。”帆帆哽咽的童嗓怯怯地扬起。“都是我不好。”
她一凛,回过头,望向泪流满面的小男孩。
“对不起,香香姊姊。”他哭着道歉,每一声抽泣,都揪拧她的心。
难道她真的错了吗?
香草深吸口气,强迫自己绽开温暖的笑。“帆帆,你真的很想见你爸爸吗?”
帆帆轻轻点头。
“你真的已经原谅他了吗?”
帆帆又点头。
“你真的……愿意再相信他一次吗?”
“嗯。”
她还能说什么?还能做什么?她想保护的对象显然并不需要她的保护。
香草沙哑地笑了,笑声里,蕴着满满的自嘲。
她别过头,主动打开门,迎进慌乱不安的王启明,看他们父子俩抱头痛哭。
虽然帆帆哭得很伤心,但她也从他星亮的眼眸,看出他压抑不住的喜悦。
他是真的很高兴能回到爸爸身边,真的很高兴、很高兴……
一颗眼泪,静静地滑过香草颊畔,她急忙伸手抹去,匆匆离开病房。
叶维之追上来。“你去哪儿?”
她凝住步履,确定脸上挂的是笑容,不是泪颜,才转过头来。
他惊愕地瞪着她过分甜美的笑容。“你笑什么?”
“笑我自己啊。”樱唇弯着美好的弧度。“你说得很对,我这人真是太自以为是了——这下你满意了吧?”
“什么意思?”他表情紧凛。
“我千方百计地想把帆帆送到你身边,我以为这对你们俩才是最好的,没想到帆帆要的还是他原来的爸爸,你也乐得回到原来逍遥自在的单身生活,事实证明我是白忙一场。”她语气嘲讽,不知是针对他,还是自己。
他倏地眯起眼。“你该不会是把帆帆选择王启明的事怪到我身上吧?”
“我怎么会怪你?”她笑。“是我自己太自以为是——”
“不要一直拿我说的话来刺我!”叶维之蓦地恼火了,握住她的肩摇晃。“你真的以为我很高兴帆帆选择回到他爸爸身边吗?你口口声声为我好,到头来只是让我再一次失去我所爱的人而已!”他将深埋许久的怨气,一股脑儿往她身上砸。“你就非要逼着我眼睁睁地看着思婷跟她的儿子都选择离开我吗?你以为我的心就不会痛吗?以为只有你自己会心痛吗?”
香草震住,笑意自唇畔收敛。“所以你是怪我了?我是不是根本不应该在你面前出现?”
“对,你不该出现的,不该带着帆帆来搅乱我的生活,搅乱我的人生!”
自从她出现后,他平静的生活就乱了套,一切都不对劲了,他又开始渴望爱与被爱,被她撒娇又赖皮的笑容耍得团团转,还有帆帆,他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爱那个孩子……
结果,一切还是没改变,他爱的人依然选择离开他。
“我受够了,真的受够了!”他低吼。
“你是……要我离开?”她迷蒙地望他,眼眸红透。
他眼眶也跟着酸楚,涌上他绝不愿承认的泪意。
他的沉默宛如利刃,一刀一刀,割碎她的心。“我知道了,你放心,我很识相的,以后不会在你面前出现。”
是怎样?现在连她也要离开他了吗?
很好,都走吧!走吧!
他恨得咬牙切齿。“杜、香、草,你最好给我记住自己说的话,不要到时候又缠着我不放。”
她闻言,倒抽口气,猛然挣脱他,眼泪再次叛逃,而这一次,她怎么样也关不住。
“……再见。”
她哑声道别,旋过身,缓缓淡去的情影像浮在半空中,飘忽不定。
他看着,胸口空荡荡的,彷佛有某种很重要的东西,在这一刻,丢落了——
第10章(1)
他丢了一颗心。
自从那天他与她在医院大吵一架,从此她果真信守诺言,不再出现在他面前,他看不到她,听不到她,生活终于恢复平静,找回从前习惯的孤独。
他该庆幸。
但奇特的,他没有欢欣,不感喜悦,只觉得空虚,无边无际的空虚,他抓不住的空虚。
直到某个周末,他呆呆地坐在门边守了一天,从日出守到日落,他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是在期待,期待着一声铃响,期待她又忽然厚脸皮地出现在他面前,笑笑地对他打招呼——
嗨!我又来了。
他期待着听她说这句话,期待看她变化万千的笑容。
可惜,她再也不来了,而他也因而醒悟,原来自己丢的,是一颗心。
他的心,早就落在她掌心了,那天她转身离开,同时也将他的心带走。
这下他可真的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机器人了……
“老大、老大?”
会议室里,Lawrence努力呼唤老板。现在开会中,他们一向严谨认真的经理竟然梦游中,当真不可思议。
“老大!”温情呼喊没效果,他只好加重语气,拉高声调,再来一次。
“什么事?”叶维之总算有反应了,抬头望向他,眼神却仍是雾茫茫的,好似没有焦点。
“刚刚的报告,想请问老大的意见。”
“意见?”叶维之一愣。
果然!
Lawrence暗暗叹息,刚刚一番唱作俱佳的演出完全白费心血了,老板根本没看在眼里,亏他为了能口齿清晰地报告,还在家里预演好几次。
“前两天我们跟系统商开会,想到一个新idea,可能对我们这次的开发计划很有帮助,我是想请老大帮我们瞧瞧,有哪里应该注意的。”
“这样啊。”叶维之这才回神,翻了翻手上的资料,又看了看Lawrence在白板上画的图,思考片刻,提出几个建议。
会议于是继续进行,虽然负责主持会议的叶维之显得有些意兴阑珊,但也顺利达成几个结论,宣布散会。
员工们立即起身收拾文件,准备离开,只有叶维之还怔忡地坐在原位。
几个员工交换奇怪的一眼,大家都担忧,最近经理的精神状况显然有点差,老是魂不守舍。
为了表达关心,Lawrence自告奋勇留下来。“老大、老大?”又开始一轮温情呼唤。
“什么事?”叶维之蹙眉。
“你最近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心事?”Lawrence问得很大胆,做好被海削一顿的心理准备。
不料叶维之只是茫然眨眨眼。“我看起来像有心事?”
这话问得Lawrence也愣住。“是啊,是有点像,以前老大不会在开会时发呆的,现在好像常常走神。”
“是吗?”
“还有,你连健身房也不去了,打高尔夫时总是漏球,有时候连午饭都会忘了吃,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发呆。”
“……”
“你是不是有什么烦恼?老大,有什么问题说出来,我们都愿意尽力帮忙。”
“我有烦恼?”叶维之自嘲地轻哼。“你们不都说我是机器人吗?机器人也会有烦恼?”
“啊?这个嘛——”Lawrence尴尬地搔搔头皮。“老大,别这么说,那只是同事开开玩笑而已,老大也是人,人都会有烦恼,有喜怒哀乐。”
是啊,人都会有烦恼,也会有感情,他毕竟不是真的机器人。
叶维之淡淡抿唇,眼神乍亮,忽然有了决定。“我要提早下班了,没有重要的事别Call我。”
“老大,你去哪儿?”Lawrence在后头追着问。
“去找我的心!”
撂下话后,他匆匆起身,不顾整个部门同事惊讶的注目,潇洒走人。
他打手机给香草,她没开机,开车去慈恩儿童之家,林美云说她辞职了,他震惊不已,一时不知所措,只好回到小区,在她家楼下等。
这一等,等到晚上九点多,等到来来往往的邻居都对他投以异样的眼光,跟警卫投诉他。
“原来是你!”前来察看情况的正是李伯伯,一见是他,讶然轻呼。
他窘迫地僵直身子。“李伯伯,你好。”
“你一直杵在这边做什么?”李伯伯打量他。“邻居们都吓到了,还以为有什么怪人潜进小区。”
“我……等人。”
“等人?”李伯伯顿了顿,嘴角一扬。“是在等香草吧?”
他愈来愈窘,狼狈地点头。“是。”
“香草搬家了,你还不晓得吗?”
“什么?她搬家了?”他惊骇,没想到她不但辞了工作,连家也搬了,难道她真决定在他面前消失得彻彻底底?“她什么时候搬的?搬去哪儿了?你知道吗?”
“上礼拜搬的,应该是回老家去了。”
她回老家?叶维之胸口一拧,顿时呼吸困难。“请问你……知道她老家在哪里吗?”
李伯伯同情地望他。“我不知道。”
她回家了。
回到这栋藏身在一片花田间的小屋,回到养父养母的怀抱,回到最令她怀念的故乡。
回到这里,她就安全了,所有的纷纷扰扰都将远离她,她可以安安静静地看夕阳,看一朵朵大波斯菊在霞光下缤纷摇摆。
不会有谁再惹她哭了,她也不必为谁费尽心机,一切归于平淡,这样很好。
真的很好。
香草坐在花田边,随手摘下一朵桃红色的波斯菊,这是她最爱的颜色,连机车也漆成这样的色调。
但那辆小桃红已经被她卖掉了,公寓退租,工作也辞了,所有跟台北的联系,她都毅然斩断了。
包括他。
他说,他再也不要见到她了,他讨厌她时时纠缠着他,她自以为是的关怀,只会对他造成困扰。
原来她的关心,只是一种困扰,就连帆帆也背弃了她……
“我错了吗?”她喃喃自吾。
或许她是做错了,所以他和帆帆,最后都选择推开她。
她错了。
香草蓦地深吸口气,怅然起身。日落了,她若是再不回去,养父母会担心。
她抱着一把新摘的波斯菊,漫步回家,果然她的养母正在门口张望着,等候她。
她心一拧。“妈。”
“香草,你总算回来了。”杜妈如释重负。“你今天连午饭也没吃,到底上哪儿去了?”
“我只是去附近走走。”她恬淡地笑。“妈,你别担心嘛,你看,我摘了很多花喔。”
“原来你去巡花田了,好吧,等我把它们插起来。”
“我来就好。”香草摇头,自行将花束抱进客厅。“爸爸呢?”
“我在这儿。”杜爸掀起串珠帘,踱进来,嘴上还叼着根烟斗。“你怎么现在才回来?你妈可是唠叨了一天。”
“对不起嘛,我这不就回来了吗?”香草放下花束,分别抱了养父跟养母,磨蹭着两人的肩头撒娇。“下次我不会再这样了。”
真的不会了。她告诉自己,不可以让爱她的人为她忧愁。
“你过来,到这边坐下。”杜妈拉着她到沙发,母女俩挨着坐。“们这趟回家,到底是为什么,现在能不能告诉爸妈了?”
她闻言,眼神一黯,唇角却扬起笑。“我不是说了吗?我想换工作,趁中间空档回来休息。”
“你想换什么工作呢?你不是说过,你很爱这个工作吗?”
“我是很爱啊。”她顿了顿,微微敛眸。“可是我想,也许我不是那么适合。”
“为什么不适合?”
“我可能……太自以为是了。”
“什么意思?”杜妈追根究柢。
她却不想说,有些话还是藏在心底比较好,她不想在最亲的人面前崩溃。“妈,你别再问了好不好?”
“香草,”杜妈叹息,抬手怜惜地替女儿收拢发绺。“你有心事,为什么就是不肯说?”
“我没有啊。”她强展笑容。
杜妈不语,抬头瞥了杜爸一眼,他比了个手势,她会意地点头。
“香草,你还记不记得你十三岁时,自己从寄养家庭跑回育幼院的那一天?”
香草听问,全身霎时紧绷,沉默好片刻,才轻轻点头。
“那天,雨下得很大,视野很迷蒙,如果不是我正好要赶回家做饭,经过巷子口,一定没人发现你。”说着,杜妈拍了拍女儿的手。“你记不记得你那天一个人蹲在一堆破纸箱旁边?”
她当然记得,虽然已经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虽然她一直不愿想起,但回忆中的画面,仍是如此黯淡又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