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素食餐厅?”叶维之就算惊愕,问话的口气与表情一样淡漠。
“是啊。”她盈盈一笑。“我知道你每逢初一、十五都会吃素。”
“打听得这么清楚?”他冷哼。“我看你不是社工,是记者吧?”
“做我们这工作,有时候是必须对某些人做一番详细的调查。”她不理会他的讥嘲。
点过菜,趁等待上菜的空档,杜香草决定先让这个男人有个心理准备。“叶先生知道这个****对很多家庭生活有问题的孩子,提供暂时的安置机构吗?”
“安置机构?”他挑眉。“你是指育幼院?”
“育幼院也是一种。”她口齿清晰地解释。“不过我们算是私人慈善基金会赞助的中途之家,这里的孩子不是孤儿,有些是单亲家庭的孩子,有些是爸爸妈妈临时面临生活困境,经过社福机构安排,暂时把孩子寄放在我们这里。”
“所以呢?”
“中途之家里,除了有专门照顾孩子日常生活的保育员及生辅员之外,还有像我这样的社工员,负责个案的安置辅导,访视调查他们的原生家庭,安排寄养,甚至帮忙申请保护令或监护权等等。”说了一长串,她停下来,喝口水。
他冷淡地看着她,一副对她的工作内容完全不感兴趣的表情。
杜香草开始有些苦恼。
这男人身上……刺不少啊,她该怎么一一拔掉呢?他凌厉又冷峻的姿态,说实在的,让人很难亲近,可为了帆帆,她必须努力接近。
“两个月前,我们收到一个安置的个案。”她慢慢地切入正题。“是一个六岁的小男孩,他妈妈在他五岁那年去世了,之后他爸爸因为失业,开始酗酒、赌博,又染上毒瘾,被送进勒戒所。”
又怎样?
叶维之漠然听着。那个小男孩身世听起来是很可怜,但与他何干?
“看叶先生的表情,好像不怎么关心。”她试探地问。
他耸耸肩。“我有必要关心吗?”他不是那种滥情的人。
她瞪他,明亮的眸闪着某种他不懂的情绪。
他蹙眉,正想说话,服务生正巧送菜过来。
“先吃饭好了。”她提议。
他瞥一眼手表。“你只剩二十分钟。”也就是说,他要求她在二十分钟内解决这一餐,并且说清楚来意。
杜香草微恼地咬唇,一面挟菜,一面在心内暗暗盘算,人吃饱了心情应该会比较好,她或许该耐心等几分钟。
于是,她暂时打住话题,嫣然笑劝他进食。
她没想到,她不急,他却不想浪费时间,风卷残云地吃完一碗饭、两碗汤,然后喝饭后茶。
不到十分钟。
她讶异地瞪他,他平常吃饭都是这种速度吗?这么快,不怕消化不良闹胃溃疡?
“叶先生,你这样对健康不好。”职业本能教她忍不住规劝。“吃饭的时候应该要细嚼慢咽。”
“你把我当成中途之家的孩子吗?”他重重搁下茶杯,也不管她饭才吃到一半,径自问:“有什么话快说吧!”
这男人真的很难相处。
杜香草暗暗磨牙,放下饭碗,优雅地擦净嘴。既然婉转的礼貌对他行不通,她只好单刀直入——“你认识一个叫罗思婷的女人吧?”
思婷。
听到这久违的名字,叶维之脸色一变。
总算有点反应了。杜香草直视他。“她是你的前妻,对吧?”
“……是又怎样?”叶维之表情紧绷。“我跟她已经离婚很久了。”
“我知道。”她点头。“事实上我刚才提到的那个小男孩,就是你前妻的儿子,王玉帆。”
“是思婷的孩子?”黑眸掠过阴影。“所以你的意思是说思婷已经……去世了?”
“嗯。”
“是什么……缘故?”
“车祸。”她黯然回答。“有天她喝醉酒开车,不幸发生意外。”
他不吭声,神色郁沈,脸部肌肉微微抽动着。
看来他动摇了。对前妻,他毕竟有几分关心吧?
杜香草趁胜追击。“我查出她跟你离婚几个月后,便生下帆帆,照时间推算,她应该是在跟你还有婚姻关系的时候就怀孕了。”
叶维之下巴一凛,大约猜到她想说什么了。
“而且她是在跟你离婚后两年,才跟现任丈夫王启明结婚的,所以我怀疑,帆帆其实是你的亲生儿子。”
果然!
他讥诮地扯唇。“你想错了,杜小姐,我没有儿子。”
“可是帆帆——”
“他不是我儿子。”他很酷地一口否决亲子关系。
这男人怎么这样啊?
杜香草倒抽一口气。“你怎么能肯定帆帆不是?说不定是你前妻瞒着你,不敢跟你说——”
“他不是。”他很坚决,站起身,拿起账单。
“等等!我说过我要请——”她想抢回账单。
“我不习惯欠人人情。”他拒绝与她争,转身就去柜台付帐。
“叶先生,我话还没说完呢,请你等等!”她一路追到餐厅外,好不容易追上他,挡在他身前。
“你还想说什么?”目光冷冽冻人。
她一窒,他态度愈冷,她就愈火大。“好,就算你不相信帆帆可能是你亲生的好了,难道你都不想关心一下前妻留下来的儿子吗?毕竟你们曾经是夫妻——”
“我说过了,我跟她很多年前就离婚了,我们早就没有任何关系。”
“你这人……怎么这么冷血啊?”她懊恼。
“你不是调查过我吗?”他似笑非笑地撇唇,眼神结冰,冷到最高点。“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第2章(1)
叶维之很清楚公司同事平常怎么在背后叫他。
机器人。
因为他做事一板一眼,不讲人情,血管里流的血没有温度,他没有社交生活,没有伴侣,不想爱人,也不想被人爱。
他只想一个人孤单地活着。
不行吗?
叶维之瞪着占领客厅整面墙的玻璃柜,柜里是他多年来花费心血一个个组装涂漆上色的模型,有各式的武器、枪枝、战车及战斗机,还有动画里常见的人形兵器。
除了展示在客厅的模型,书房里的书柜也满满都是军事武器杂志,每一期他都认真看过,标重点、做笔记,珍贵的图片还扫描存成计算机档案。
没错,他就是俗称“军事宅”的宅男,他不谈恋爱、不交女友,对他而言,所谓的交际就是每天上军武论坛跟一群同好交流,放假的时候,偶尔与网友相约玩生存游戏。
他只想安静地活着,跟这些平常人眼中冷冰冰的军事模型在一起,他不需要什么见鬼的社交生活。
其实他并非一开始就如此枯燥,也曾经活得绚烂多彩过,每天泡酒吧把美眉,结果又怎样?
他得到的,只有一段破碎的婚姻……
一念及此,叶维之胸口一拧,他咬牙,命令自己收回差点回到过去的思绪。
他不想记起那段婚姻生活,不想记得他曾经如何深爱过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已经跟他离婚了,而且也不存在这世界上。
她死了……
一波突如其来的颤栗忽然从指尖流窜到他胸口,心脏怦怦地跳着,血流彷佛也加速。
他没想到这么多年没她的消息,再听到,便是她的死讯。
她真的去世了吗?他曾经那么希望这辈子再也不要见到她,如今他是真的见不到了……
手机铃声蓦地尖锐地划破寂静的空气,他一怔,好半晌才回神,接起电话。
“喂。”
“老大,是我。”来电的是Lawrence。“真抱歉,礼拜六还打扰你,可是我们遇到一个瓶颈,想请教你。”
“你说吧!”叶维之没责怪他。通常周末假日他不喜欢接到关于公事的电话,但因为这项研发计划进度已落后,他也希望能快点赶上。
他静静地听Lawrence说疑问,只想了一分钟,便点破关键。
Lawrence喜出望外,顿时斗志昂扬。“好,我马上带人进实验室重做!”
叶维之挂断电话,瞥了眼手表,犹豫着是否该进实验室一趟,但他已经跟网友约好了,想了想,还是决定按照原订计划赴约。
如果没重大意外,他尽量不扰乱生活步调。
但他没想到,当他整装出门时,一个不请自来的麻烦会在大楼楼下等着他,而且脸上还挂着甜死人不偿命的微笑。
“嗨!叶先生。”她站在小区中庭的水池边,朝他招了招手。
杜香草?她怎么知道他住在这儿?
叶维之严厉地瞪她,不敢相信这女人竟从他公司纠缠到住家来。“你又来做什么?”上回两人不欢而散,还不够令她知难而退吗?
“我送这个来给你。”她举高双手,递出两个保鲜盒。
“这什么?”
“我亲手做的卤昧。”她献宝似地娇笑。“吃过的人都说赞喔!今天算你好运,我卤太多了,怕吃不完,多的送你。”
送他干么?他跟她非亲非故的。
他冷眼觑她,她却歪着头,丢给他一抹更灿烂的笑。
“算是敦亲睦邻吧!”
“敦亲……睦邻?”他眉尖一蹙,有不祥预感。
“你相信吗?我刚好也住在这个小区,虽然跟你不同栋楼,但也算是邻居。”
她也住在这里?
不祥的预感成真,他懊恼地看她冲他露出一口整齐的编贝细齿,笑容像阳光,硬是要闯进他满布乌云的眼里。
他表情冷凝。“卤味你自己留着吧,不然送给警卫也行,我要出门了。”
酷酷地撂下话后,他转身就要走,她却翩然一旋,踩着跳跃的碎花步,抢先一步挡在他身前。
他瞪她,她却是笑笑地回看。“你是要去跟朋友玩生存游戏吧?”
她连这也知道?他不悦地紧绷下巴。
她也不知是没发现他的愠怒,还是刻意装傻,煞有介事地打量他的外表,今天他穿一件运动T恤,外罩黑色休闲短窄外套,一条微微洗白的牛仔裤,足蹬黑色运动鞋。
他自认穿着尚称有品味,身材也算是个衣架子,大部分女人看了都会眼睛一亮,但也不至于像她这样毫不客气地评头论足。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你身上这件外套就是仿美军M65的军用外套吧?”欣赏完毕,她扬起脸蛋,俏皮地对他眨眼。“肩章、立领、四口袋,还有帽子,应该是收在衣领背后的拉炼里吧?”
他讶异地扬眉。“你怎么知道这些?”一般女人应该不晓得什么叫M65吧?
“我做过功课。”她坦白招认。
“只是为了接触一个跟个案有关的关系人,你有必要这么认真地调查资料吗?”他讽刺。“我是不是连祖宗十八代都要跟你交代,还是你都已经知道了?”
“你放心,我不会真的去打探你的祖宗十八代啦,我也是有节制的。”她说着,又朝他送来一笑。
叶维之怔住。
她怎么可以这样笑不停啊?笑得连他这个坚持不为任何笑容软化的人,都开始觉得有些不自在。
“话说回来,你这件外套很时尚又很有型,穿在你身上也挺帅的,不错看喔!”她不但笑不停,还落落大方地称赞他,一点也不矜持。
他呼吸一凛。“你真是个……厚脸皮的女人。”
她听到这不友善的评语,只是轻笑地耸耸肩。“你不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完全不晓得检讨。
他一时无语,拿她没辙。
“这个。”她又捧高手中的保鲜盒。“真的不吃吗?”
“不吃。”他冷淡地拒绝。
“好吧,那我只好送给警卫了。”她有些可惜似地叹道。
他轻哼。
她静定地瞅着他,清清如秋水的眼眸,坚持映出他无表情的脸孔。
她在看什么?他悄悄握拳,莫名地有些慌,似乎挂牢在脸上的面具即将崩落一片。
“叶维之。”这回,她不叫他叶先生了,而是直呼他全名。
他心跳暂停。
“你怕不怕我一直缠你?”轻快眨着的眼,看起来好无辜。
他命令自己保持冷漠。
“如果你怕的话,只要答应我一个要求,就可以永远摆脱我。”
“什么要求?”
“把今天给我。”她提出交换条件。
他懂了,嘲讽地歪唇。“你想要我去探望我前妻的儿子?”
“你果然很聪明。”她嫣然一笑,举起右手,做发誓状。“如果过了今天,你还是没改变你对帆帆的想法,那我就放弃,以后不会再来打扰你。”
“我已经跟朋友有约了。”他一字一句地强调,而他从不轻易为任何人、任何事,改变原订计划。
“能不能为我取消呢?”她放柔嗓音。
他眯起眼,冰凝的胸口隐隐烧起一道火苗——
“你以为自己是谁?”
我谁也不是,只是一个很厚脸皮的女人。
当她如此回答的时候,她注意到他脸色一变,眼神也不再冷漠,窜着闪亮的火光。
他并非完全无情的,他也有血性有人性,只是需要一点刺激与催化。
就像前几天,他听到前妻的死讯时,也不是全然无动于衷,他动摇了,震撼了,她可以感觉到。
所以即使那天他们闹得不欢而散,她还是坚持再试一次。
只是她今天忽然出现在小区中庭,似乎还是吓到他了,就算他勉为其难答应跟她一起去探望帆帆,沿路却板着一张脸。
“你在生气吗?”香草偷觑他紧绷的脸庞,轻轻叹息。
他不答腔,定定地注视车窗前方,沉默地开车。
“忘了告诉你,帆帆住在‘慈恩儿童之家’,在一所天主教堂旁边,收留了将近二十名十二岁以下的儿童。帆帆不知道你跟他妈妈的关系,所以我待会儿只会介绍你是我的朋友,要他叫你叔叔.这样好吗?”
不叫他叔叔,难道叫他爸爸吗?
叶维之斜目白她一眼。
她苦笑。“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也知道我这样勉强你来探望他很为难你,不过我相信你跟他相处过后,一定会爱上他的。”
他冷嗤。“你怎能有把握?”
“因为我就爱上他了。”她柔声低语,微微地笑。
他讶异地望她,没两秒,又转回去。“你总是那幺容易爱上自己辅导的个案吗?”
“他们不是个案,是一个个活生生的孩子,你见到他们就知道了。”
“哼。”
他抿唇不语,显然不打算随她充沛的爱心起舞。
香草悄悄扬唇。她见惯了类似的反应,并不会因此感到失望,事实上她还见过许多更恶劣更可怕的院童亲属,至少她相信他纵然态度无情,也绝对不会伤害一个孩子。
“到了。”
她引领他将车子开进教堂附近的停车场,然后带头穿过小巷,来到慈恩儿童之家的门口。
铁门紧闭,不算宽敞的院落里,搭着溜滑梯、秋千、跷跷板等几样简单的儿童游戏器材,还有一方小小的花圃。
礼拜六,叶维之以为游戏场应该会很热闹,却意外地只有两、三个孩子。
香草看透他的疑问,主动解释。“我说过,这里的孩子其实不是孤儿,只是家里有点问题,放假的时候,大部分都会有家长或亲人来带他们回去吃顿饭之类的。”她率先推开铁门走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