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子骥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钦天监监正李淳丰……此人最是可疑,看来得要去会一会他才行。”
他想起师父王朔生前曾经说过,就在二十多年前,他与李淳丰原本是同门师兄弟,也是知己好友,可是两人为了竞争钦天监监正一职,这段同门情谊也跟着出现裂痕,更没料到对方生性阴险,把他斗垮之后,甚至还想置他于死地,以免他还有翻身的机会,他为求自保,只得诈死,然后连夜逃往昌州府,之后才有机会与父亲结识,自己更拜其为师。
尽管师父也说过不再计较当年的事,但是容子骥却一直谨记在心,若是李淳丰好好当他的钦天监监正便罢,要是起了异心,试图对皇上不利,容子骥将会代替师父清理门户。
另外最重要的一点,李淳丰是皇后娘家的族人,皇后称其为表舅,和这几天夜观星象的结果,很难不令人产生联想。
“对了,那位姓程的姑娘朝你们撒了盐米,真有那么难受?”这件事一直让他耿耿于怀。
朱将军横眉竖目地回道:“这还假得了吗?那种滋味恐怕比上刀山、下油锅还要难受,这会儿还浑身刺痛,那丫头究竟是施了何种法术?以后俺还是离那个丫头远一点,真是太危险了。”这世上果然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末将也很意外,不过区区盐米,按理说伤害不了咱们,那位姑娘究竟是何来历?”李副将困惑地问。
容子骥露出深思的表情,下回若再遇到,得要问个清楚。
见容子骥又闷不吭声,朱将军气呼呼地数落。“怎么不把话说完?你这臭小子又想故意吊人胃口了吗?”
容子骥用袖口掩唇,打了个呵欠。“已经说完了。”
“说完了?”朱将军瞠大像铜铃般的双眼,心想自己该不会漏听了哪一段?
容子骥起立转身,铃儿连忙提着灯笼跟上。“你们辛苦了,都下去歇着吧。”
“歇什么歇?!咱们已经死了,早就歇够了……”
“侯爷只是累了。”琵琶帮腔。
朱将军哼了声。“不用替他说话,那臭小子从小就是这样,谁都不相信,有事也不会说出来跟人商量,就一个人闷着、憋着,早晚会生病。”
琵琶柔媚地笑了笑。“可是朱将军和李副将还是愿意跟在侯爷身边,甚至放弃报仇的念头,一待就是这么多年,妾身真的很佩服。”
“不必灌俺迷汤!”朱将军没好气地斥道。
“唉!”李副将感慨良多。“要是走得了,早就走了……”
朱将军也跟着叹气。“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妾身告退。”说着,琵琶便留下两个大男人去长吁短叹。
“将军,你说地府的阴差为何迟迟不曾前来缉捕,该不会是忘了咱们?”李副将可是一直防备着。
朱将军索性将整瓶酒拿起来闻,已经有了醉意。“忘了咱们最好,俺还不想去投胎……至少也要看到那个臭小子娶妻生子,俺才会甘心……真是好酒……”
“末将也是这么想。”它们心里真正放不下、无法去地府报到的原因,早已不再是国仇家恨,而是三郎这个孩子。
第4章(1)
到了七月下旬,“百鬼夜行”事件突然平息,一整个月下来,都不曾再有人亲眼目睹,京城的百姓们原本还担心七月鬼门开后情况会更严重,没想到却是风平浪静,不禁额手称庆,暗暗希望就此恢复往日的宁静。
这天,又到了休沐日,孟氏来到长女的闺房,说有事要跟她说,程瑜跟着来到正厅,就见父亲程淮也在座。
程淮招手说道:“丫头,你先坐下。”
“爹是不是查出“百鬼夜行”的主谋者是谁了?”程瑜迫不及待地追问,一天没有水落石出,她就无法放心。
他摇了摇头。“直到目前为止,都尚未查出来。”
程瑜肩头一垮,有些失望。
“你这丫头满脑子就只有“百鬼夜行”,难道它们会比你的亲事还重要吗?”
孟氏忍不住责备两句,她可是为了女儿的婚姻大事急白了头发,偏偏当事人根本不放作心上。
“我的亲事?”她惊讶地问。
孟氏露出喜上眉梢的表情。“有人来提亲了。”
“跟我提亲?会不会弄错人了?”这几年来,母亲找过不少媒婆,可是自己的声名远播,只要跟街坊邻居打听一下,便会知道她与众不同的天赋,纷纷打退堂鼓,没想到有人会自动送上门。
“怎么可能会弄错?”孟氏白了女儿一眼。“对方可是当着你爹的面提亲,很确定要娶的人是你。”
程瑜愣怔了下,望向父亲。“爹,这是真的吗?”
“没错。”程淮点头表示的确不假。“对方是钦天监监副徐大人,他膝下只有一个独子,今年二十,你们年纪相当,应该会很好相处。”
程瑜又问:“对方知道我看得到鬼?”
“徐大人自然已经听说你的本事,亲自来向爹求证,爹也实话实说,对方居然说那是再好不过了。”他捻着下巴的胡子,呵呵一笑。“你要明白钦天监是什么样的地方,对于阴阳术数自然有诸多研究,徐大人还说自己本身也看得到,因此不介意有这样的媳妇,倒是他的独子并没有这方面的能力,但也可以接受。”
听完父亲的话,程瑜一时之间不知该做何反应。
“娘觉得这门亲事不错,要知道能进钦天监有多不容易,尤其监正和监副这两个官职都是经过皇上钦点任命,不是一般人要当就能当的。”孟氏想到长女的亲事有了着落,压在心头上的大石总算可以拿开了。“何况对方不介意你可以看到那种东西,这才是最要紧的。”
程瑜还有些无法接受。“可是……可是……”
盂氏嗔瞪。“可是什么?”
“可是我连徐大人的公子长得是圆是扁、个性跟我合不合得来都不知道……”
事情来得太快,让程瑜一下子无法接受。“就算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没见到人之前就仓促决定亲事,爹娘不觉得太冒险了吗?”
她以为这辈子注定嫁不出去,突然之间姻缘到了,反而慌了手脚。
“爹也希望你能嫁得好,在婆家不会受到一丝委屈,所以才先回来问问你的意思,至于徐大人的公子,爹自然会去打听,若是对方品性不好,那就另当别论了。”程淮看得出女儿的不安和顾虑,便这么安抚。
程瑜吁了口气,只要不是马上要做决定就好。“我知道了。”
“相公,那就这么办。”孟氏也赞同夫婿的做法。
程淮笑了笑。“尽管舍不得,但也不能不嫁。”
“相公说得是。”这也是为了女儿好。
见父母一脸开心的模样,程瑜却是觉得心口堵堵的,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大概是想到一旦嫁了人就要离开爹娘、大哥和两个弟妹,才会依依不舍吧。
她起身往厅外走去。“娘,我出去一下。”
“要上哪儿去?”孟氏不喜欢女儿到处乱跑。
“我……我去找秀姑。”程瑜随口回答,便出去了。
踏出家门之后,她怎么都高兴不起来,要嫁给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陌生男人,跟着对方一辈子,是好是坏只能认命,不能反抗,对程瑜来说,根本做不到,可是为了不给爹娘丢脸,再怎么痛苦,也要咬牙忍耐。
这么一想,她的脚步就更加沉重,一个人就这么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对周遭的景物视若无睹,明明告诉自己要去秀姑家,等到意识过来,却发现自己站在一座豪华府第的角门前。
“……我怎么会到这儿来?”
程瑜想到之前为了送这位容府的公子回家,来过这儿两次,但也是因为他的迷症犯了,而自己又为了要调查“百鬼夜行”一案,两人才会在三更半夜的京城大街上不期而遇,眼下根本没有理由见面,但是她却好想跟对方说几句话,希望有个人能够跟她商量。
“相信他一定会了解的……”这位容府公子并没有因为这项天赋,用异样的眼光看待她,还说老天爷之所以会这么做,自有祂的安排,让程瑜真的既窝心又感她想往门上敲去,但是又犹豫了。
“万一门房前来应门,我该怎么回答?难道劈头就说要找你们家三郎公子,这么做妥当吗?一个姑娘家就这么跑来找男人,会不会太不知羞,又会不会给他带来麻烦?”程瑜喃喃自语。
如果是过去的她,从来不会考虑这些问题,但这次有些不太一样,想来想去,就是拿不定主意,只得在角门外头来回踱步。
怎么办呢?她是真的很想见到这位容府的公子,一整个月都没见到人影,不知怎么回事,有些怅然若失,好似掉了什么东西,又好像有什么事没做,心里总是牵挂着,怕对方的迷症还没治好,会不会又出了事?
“不管了!”程瑜握紧拳头,就要敲下去,但是快要碰到门扉时又却步了,不禁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我怎么会变得这么畏畏缩缩的?说做就做,有什么好怕的呢?一点都不像我……我到底怎么了?”
程瑜的拳头停在半空中,就是敲不下去。
“唉!”最后,她直接坐在角门外头的石阶上,心想对方今天或许会出门,到时便可以来个“巧遇”。
于是,她两手托腮,等待着府里的人出来。
可一直等到太阳都要下山了,那扇角门还是文风不动,程瑜等到都打起呵欠了。
这时,如果她正好转过头,就会看到一名胖丫鬟将脑袋探出门扉,见到外头有人,又本能地缩了回去。
主子答应过她,没有召唤也无须有人伺候时,她做什么都行,所以铃儿总是喜欢在傍晚时分看看行经门外的路人或是沿街叫卖的贩子,这是生前从未有过的待遇。
过了一会儿,铃儿又把头探出来,就见坐在石阶上的姑娘还是没走,虽然只看到背影,也能感觉得出对方正在为某件事烦恼,想起自己的际遇,它担心对方会想不开,赶紧蜇回竹院。
待铃儿进了书房,只敢静静地站在几旁,不敢吵到主子。
容子骥正在跟自己对弈,思索下一步该怎么走,过了片刻才开口。“……有阿舜伺候就够了。”
铃儿低着头,用食指比了比外头。“角门……外头有人……”
“谁?”
“一个没见过的姑娘。”铃儿唯唯诺诺地回道。
容子骥一手支腮,抬头看着缺乏自信、连说个话都畏畏缩缩的胖丫鬟。“没见过的姑娘?长得什么模样?”
“奴婢没、没看到脸。”铃儿又缩了缩肩头。
他眸光微敛,心想该不会是“她”?但一个姑娘家脸皮再厚,应该也不至于不知羞到找上门来——不对!这跟羞不羞无关,而是“她”生性大而化之,压根儿不会考虑那么多。
若真是“她”,那么所为何事?
冷不防的,他这才想起还有一个疑惑搁在心底,需要从她口中得到解答,他马上起身,朱将军和李副将却在这时凭空出现在眼前。
朱将军劈头就嚷嚷。“李淳丰根本不是在闭关!”
“他不是在闭关?那么人呢?”容子骥着实愣了一下,他三番两次投帖拜访,钦天监都以监正大人正逢闭关期,无法见客为由拒绝,也不确定何时会出关,他才不得不派“人”去盯着。
李副将把经过娓娓道来。“咱们这几天守在钦天监外头,直到方才,有几名阴阳生正好从里头出来,听他们私下谈起监正李大人对外一律表明正在闭关,其实是身子出了问题,监副徐大人还下令不得对外传扬,连御医都不敢请,而是找了好几个大夫到府里看病,恐怕是病得不轻。”
“李淳丰病了?”这倒出乎意料之外,如果真的生了重病,在背后操控“百鬼夜行”的幕后主使者又会是谁?容子骥不得不推翻之前的假设,这么一来,就有可能另有其人。
朱将军一脸得意地继续说:“咱们还跟着其中一名阴阳生去请大夫,然后到李淳丰的府第外头,你想去的话,俺可以带路。”
容子骥启唇淡嘲。“我有说想去吗?”
算算年纪,对方也该有六十多岁,到了这个岁数,有病痛也是正常的。
“哼!如果连这一点都看不透,那俺这两百多年是白活了……”
“回将军,”李副将清了下嗓子。“咱们早就死了。”
朱将军喉头窒了窒。“俺只是打个比方。”
“等天黑就出发。”容子骥不需要用上任何符箓或咒语来驱使它们,只要一句话便可以使唤,见朱将军满脸跃跃欲试,等着要大展身手,李副将则像个女人似地不停叨念,说什么毕竟不是走大门,加上对方又是钦天监监正,自然懂得阴阳术数,住处内必定布有天罗地网,千万小心等等。谁也没有表现出一丝不情不愿,容子骥见它们这么顺从,一点都不好玩,忍不住叹气。
“年纪轻轻的叹什么气?”朱将军没好气地问。
他坐回几旁,打开纸扇摇了摇。“你们就不会说个“不”字,稍微反抗一下吗?要是不肯按照我的指示去办事,我还可以使出非常手段来调教一番,偏偏这么听话,害我连出手都懒。”
两只鬼脸上滑下三条黑线。
拜托!它们可是亲眼见过几只厉鬼被整得哭爹喊娘,后悔没有早一点去投胎,才不想自找苦吃,何况它们早就发过誓,等到三郎寿终正寝,就会去地府报到,在这之前,全都听他的。
朱将军掀眉毛瞪眼睛地问:“你这臭小子有什么好不满的?”
“不满倒是不至于,只是觉得无趣。”容子骥合起纸扇回道。
“你……”朱将军正要回吼,被李副将给劝阻了。
容子骥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就是喜欢看它被自己气得头顶冒烟,有时真会忘了它们不是活人,是已经死了两百多年的亡魂,早该去投眙,偏偏被自己的誓言给束缚,赖在他身边不肯走。
“……你们……你们别乱闯……主子说……谁都不可以进来……”这时,外头传来阿舜结结巴巴的说话声。
“咱们又不是外人,也是这座宅子的主子。”二房的两个儿子兴冲冲地来到竹院,心想最近“百鬼夜行”总算平息了,可以偷偷溜出门,不要被发现就好。“三郎堂弟是在书房吗?”
容子骥听声音就知道是谁,他好整以暇地坐回原位,继续下棋。
“三郎堂弟……”容子宽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跨进书房,马上感到一股寒意,鸡皮疙瘩顿时全都冒上来。
容子舟也搓了搓手臂。“里头怎么冷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