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三月吓得跳起来,往车门猛缩一格,“干、干什么?”
“你是不是会冷?要不要我冷气关小一点?”
“呀?”
“会不会冷?”看她一直抖一直抖,司机好心这么问。
“呃,不会……你不用管我,开、开快一点,我赶时间……”开快一点,快快到饭店,她快快下车,快快订房,快快躲进房间棉被里,把自己藏好。
“哦。”司机自讨没趣,专心开车,突然车子前方闪进庞然大物的黑影,司机开车经验丰富,紧急煞车,一路吱到底——
“呀——”韩三月反应不及,整个人差点从后座滚到前方驾驶座去。
砰!
车子明明停下来,却发出重击巨响,凶手来自于引擎盖上的那只拳头。
司机气呼呼下车,要和跳到大马路上挡车的家伙吵架。
“喂!你——”
人家连鸟都不鸟他,直接打开后车门,弯身坐进去。
“先生!你抢车呀你?!我车上已经有客人了你是没看到吗?!要坐计程车不会去拦别部吗?!还有你把我引擎盖打凹是什么意思?!”司机只好钻进车里继续吠。
“修理费我付,开车。”
“我还有客人——”
“她是我老婆。”这句话从薄唇吐出来时,长手臂勾住一脸发白错愕的韩三月肩膀,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挂着不放下来。
韩三月觉得现在就算另一边车门打开,坐进来一个头大身体小的火星人也不会让她更吃惊了。
孟虎?
她看错人了吗?
孟虎?!
“小姐,他是你先生?”司机先生向她确定。
“呀?呃,嗯。”韩三月是被后头车辆猛按喇叭惊醒,才记得要快些回答司机。
司机咕哝了几句“怪夫妻,载到疯子”的台语,重新发动车子,让小塞的马路恢复顺畅。
“改去至善路——”孟虎念出另一个地址,是他的住家。
“不去馥敦饭店了?”司机问,他想问的是韩三月。
“不去。”回答的人是孟虎。
韩三月感觉他握在她肩头的手掌钳得好紧,强硬地将她按贴在他胸前,透过手掌的力量,她知道他在生气,而且是很生气很生气。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交谈,沉默之中,车子开上至善路的山区。
到了,她心脏咚地震了一下,看见孟虎掏出好大一叠钞票塞给司机,车资加修车费,丢下一句“不用找了”就要抱她下车,她按住他的手臂。
“……我……现在不住在这里。”
“少啰唆。你是要我在这里跟你算帐,还是跟我回家再算?”最后两句很轻柔,轻柔得很森冷。
认命,当然是回家再算,她不想让司机看笑话。
孟虎轻松抱起她,行李袋也挂在他的肘间,两者像是都没几两重,对他没有半点负担,他进了屋子,直直往卧房走。
“我们有话不能在客厅里讲吗?”她曾经是那么不想被赶出这间房,现在反而是不想被抱进这间房,好矛盾的心情。
“房间比较大,比较方便。”
方、方便什么?!
韩三月忐忑不安,他每走上一阶,她就呼吸一窒,她决定赶快在他走上楼前把话题结束,滔滔不绝地快速说道:
“谢谢你这几天的照顾,如果我付的钱有比较少一点,你跟我说正确的金额,我会补给你,你没有遇到张护士吗?我有请她转告你我出院的事,还有请她转告谢谢你,你那么多天没去工作,蓝先生他们应该很苦恼吧?毕竟你在场子里负责的工作也不轻,不过如果你要跟我算你没去工作的损失,我可能就没有办法,因为我身上的钱不多,不然你让我欠着……”
她还没说完,他已经走完楼梯,来到房门口,大脚一踹,门弹开,孟虎将她放在床上,让她坐在软软被褥间。
“你不告而别是什么意思?”他叉腰,居高临下俯视她,开始算帐。
“我有跟张护士说,请她转告你,不算不告而别。”她只是趁他又去替她张罗午餐时快快偷溜。
“还在桌上留下三千五百块,你当我是在卖的吗?!”他从口袋掏出被他捏烂的纸钞,亮在她面前。
“我说了,要是太少的话,我补给你,但是要让我欠着慢慢遗嘛……再不然,我们赌一把,我赢的话一笔勾消,我输的话……我应该是不会输啦……”呃,他的脸又臭起来了。
“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东西了?!”
“我没有当你是个东西呀……”她不是那个意思,但这句话听起来很像在损人的。
“没有当我是个东西?!”他瞪她。
“你本来就不是个东西呀……”这句更惨,完全像在羞辱他,她赶快澄清,“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你不是东西,但不是在骂你不是东西,虽然都是东西,但是前面那句的意思是好的,后面那句是不好的。”
在孟虎耳里听来,两句都在骂他不是东西,每个字还都一模一样,他分辨不出来谁好谁坏。
“我真不是个东西,犯贱到拿脸去贴你的冷屁股!”孟虎唾了声,自我嫌恶。
他犯贱,一听到她出车祸比谁都还急,看到她躺在病床上比谁都还气,坐在她病床边照顾她比谁都还细心,别说蓝冬青他们不信,连他都妈的不相信自己反常成这副鸟样!结果咧,她不买他的帐,偷偷办好手续就走人,把他一个人抛在医院里,要不是他及时回去,知道她跑了,气得拔腿追上,正好看到她坐上计程车,他追了好久,在一个红绿灯的帮助之下才超越那辆车,逮到机会往车前一挡,也把差点飞出视线之外的她给挡下来。
但是听听她死没良心的话——
她让护士转告他出院的消息。
她让护士转告谢谢他的照顾。
她让护士转告……她让护士转告……她让那个该死的小护士转告,就是不要亲口跟他说半个字!
“孟虎,你忘了你叫我离开这里,忘了你说我被谁砍成十块八块去喂猪又干你什么事?就算你忘了,但我没忘呀,你要我用什么嘴脸再面对你呢?”韩三月轻叹,缓缓说着,“出院,我一个人可以办好,跟你说了之后又有什么差别呢?让你送我到医院楼下,然后挥挥手跟我说再见吗?我不认为那样比默默离开来得好,我不想再麻烦你,也不想再利用你,我会如你所愿不再出现在你面前,我很抱歉医院打电话通知你,我不知道他们会找你,如果我那个时候是清醒的,我一定会阻止他们……喏,我把这张纸拿起来,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韩三月吃力地从行李袋里拿出钱包,再从钱包的夹层里抽出写着他名字的小纸条,将它放在床头,那抹笑容像在安抚他的腾腾怒气,像在说“没有这张纸,我再出事的话,也不会有人找上你、麻烦你,你可以放心的”。
“你在气我赶你出去的那件事吗?”
“是你在气我打算利用你的这件事吧。”她苦笑。
两人相视,谁也没再先开口。
孟虎终究是藏不住话的直肠子,沉默不过几十秒,他就受不了,尤其她拿出纸条,说出“不会再有下一次”——不是她不会再遇到危险的保证,而是她若再发生任何事,他都不会知道,她不会让他知道!
她要将他排除在外了,这个念头,怎么会如此可怕?
他才不要被阻隔掉,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我不气了,你也别气了,我们两个打平好不好?”孟虎开口求和。
完全没料到会从孟虎口中听见这种话的她,呆住。
“对不起,我刚刚好像没听清楚,你可不可以再说一次?”幻听,她刚刚一定是幻听,所以才会产生错觉,听见孟虎用那么卑微的口吻要跟她和好。
孟虎向来粗手粗脚,脸皮在此时却出奇的薄,恶烂话说一次就足足折掉他十年的寿命,要他再说一次不是又折掉十年?!
恼羞,成怒。
“妈的咧我是说我们两个都不要小鼻子小眼睛气那种鸟蛋大的屁事有什么好吵的没有不吵架的夫妻吧我们都吵那么多天也该告一段落床头吵床尾和你是没读过是不是你要利用我就利用我还有什么价值你全榨干也没关系我随便你了啦干不要叫我再说第三次啦!”完全没断句,听不懂算她笨!
韩三月不笨,她听懂了,这一次他吼得好响亮,每一个字都非常大声,中气十足,几乎震得她耳膜发痛。
“床头吵床尾和?”这种只能用在夫妻身上的句子,竟然从他嘴里说出来,好怪异的感觉,但这感觉她不讨厌。
这一次,孟虎别开头,他的勇气全在吼完那些话之后用尽,他不答腔,只是他耳根子红透了。
韩三月盯着他的模样,细细瞧、慢慢看,看他脸好红,她本来就没有在与他生气,反而是担心他在气她,最该生气的人都这么可爱地要与她尽释前嫌,没在生气的她又有什么好拿乔的?
“好吧,我们和好吧,虎哥。”韩三月甜笑,拉着他的手,轻轻晃动。
“哼,算你识相。”他收紧五指,将她反握得好牢。
那声哼,听想来很像呵。
第四章
尹夜、火燎原、蓝冬青三人围成一桌在玩扑克牌,赌注是消夜由谁来出钱付帐。
一张老K发到尹夜面前,正巧三人聊到日前到赌场闹事的老千,让他想起了往事,有感而发。
“说到老千,十几年前遇到的老家伙才真的是千王之王,输给他虽然很不甘心,但不得不承认自己技不如他。”
“老千就是老千,不过是手脚动作快一点,有什么好佩服的。”火燎原见识过太多赌场老千,很难有好印象,更不懂干嘛将老千当成神般赞叹。
“阿夜,你是说范家老太爷吧?”蓝冬青牌面上有一张红心A、黑桃A及黑桃十,另一张覆盖的牌则是连翻都还没翻动,就丢了十万的塑胶筹码。
尹夜决定跟,丢出十万。“嗯。”
“我们一起输给大老千,想想也不觉得有啥好丢脸。”蓝冬青大笑。
“你也输给老千过?”火燎原一脸不可置信,蓝冬青是四人当中赌技最好的一个。
“范老太爷不是普通的老千,他若是想找我们麻烦,只要一个晚上,他就能让我们四个输到脱裤子。”这可不是在说笑,幸好范家老太爷向来不会为难后生晚辈,他好赌,但仅止于好赌,至于以赌致富或让人破产,倒没听他做过。
“有这种人?那不是太危险了?”
“阿火,放心吧,范老太爷喜欢找人赌,但不是赌钱,他没兴趣把人赢到倾家荡产。”尹夜又拿到一张老K,他牌面上全是娃娃,这次加码二十万。
“不然他赌什么?”火燎原好奇地看向尹夜,尹夜只是笑,他又改望着蓝冬青,蓝冬青没有尹夜寡言,开口回答。
“我当年输给他,他赢走了我第一任女朋友送我的项炼。”害他刚萌芽的恋情就此夭折,小女友哭着质问他项炼哪里去了,他诚实说赌输了,压根不信的小女友火大甩他响亮亮一巴掌。
“还真是小赌注耶,阿夜,你呢?你又输掉什么?”
“……阿火,你想不想知道老虎输掉了什么?”尹夜很摆明就是要拿孟虎的往事来换自己的秘密不曝光。
“老虎也输过?”这件事火燎原来不及参与,因为是发生在他与孟虎他们三人相识之前。
“输得可惨了,输到最后只能认命喊人家一声爷爷。”
“逊爆!”火燎原惊呼,这跟被人打到哭爹喊娘求饶是同样意思吧!他看向曾经如此窝囊的孟虎,想用眼神羞辱他,但孟虎根本没在注意赌桌前三个家伙,他坐在电话前,一边盯着手表,看起来像在等电话主动响起。
向来最没有耐心的孟虎,等待是名列他最讨厌事项前三名,但诡异的,他脸上没有任何不耐顶。
孟虎的不专心和前几天一样,但之前是恶劣的黑色氛围,这一次笼罩在他周遭的,是粉红色的。
玫瑰一般的粉红色。
“老虎,你心情很好,遇到什么好事?”
孟虎瞄向发问的蓝冬青,“没有呀。”嘴上否认,唇却飞扬。
哪有什么好事,只不过是韩三月回来了,哪有什么好事呀——
“终于赌赢虎嫂一次了?”蓝冬青猜道。先前孟虎因房事不顺而情绪恶劣,现在满脸春风洋溢,当然就是之前不顺的全顺了。
“没有呀。”赌赢韩三月?呿,没有,昨天玩最简单的“补不补”——也就是所谓的十点半,他被她血腥大屠杀,输掉餐盘里最大块的牛排、输掉洋芋片罐中最后一块存货、输掉不让黄色肥老鼠睡上他大床的权利,她对他可是半点也不留情面,管他什么大男人尊严,照杀不误。
“没遇到好事也没赌赢虎嫂,你在乐什么?”火燎原才问,电话声猛然响起,孟虎没空回答他,快手接起话筒。
“你洗完澡了?现在在喝奶茶?等一下要吃药还喝什么奶茶,你不知道茶和药不能同时吃……‘好我知道啦’你应得真敷衍,而且你刚说完那句话不是还喝了很大一口吗?我怎么知道?我听到你喝茶的声音啦——什么?!你要挂电话?嫌我唠叨?怪我逼你打电话?我是为你好耶——好啦好啦好啦,我不唠叨行了吧……”
“真没营养的对话,梭哈。”蓝冬青现出手上的牌,红心A、黑桃A、黑桃十、方块十、红心十,葫芦。
“他还要讲多久?”火燎原全身鸡皮疙瘩都快抖落一地了。他的牌很差,只有一对八、一对九,一张黑桃了,比蓝冬青的小。
尹夜也翻开他的牌,四张老K,一张梅花Q,Four of a kind,铁枝。
“老虎这次真的变成猫了。”他低低一笑,“阿火,消夜你请。”
消夜的花费只是小钱,火燎原不看在眼里,重点是输的感觉很糟,他瞄向孟虎,摆明迁怒。
“老虎,你恶燸够了没呀?!吃消夜去啦!”
“再等一下啦!”孟虎吼回来,和火燎原互瞪几秒后,又继续对着电话喵喵叫:“我不是在说你,刚刚说到哪了?呀对,那盘奶油义大利面,你吃完了?还分两顿才吃掉?什么小鸡胃口呀……你又在看重播的电影?”叽叽喳喳、叽叽喳喳,仍旧是没有营养的内容,而且没有收线的迹象。
开始无视于旁人的观感,拿肉麻当有趣,恋爱的前兆。
讲电话时乐此不疲,管它内容重不重大、要不要紧,一讲也能讲超过十分钟,就是不想挂电话,听到她元气满满的声音和看电影时发出的喷笑,他也跟着心情好。
明明早上才见面,明明出门上工前才和她聊了又聊,明明中午时还通电话问她吃饱了没,为什么现在还是好想好想看见她?
“别理他,下午也讲了二、三十分钟,要不要再来一局?赌明天的消夜。”蓝冬青拍拍火燎原,要他别妨碍人家浓情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