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并没有张开眼睛,但是她说道:“答案在石头之中。”然后离开了人世。
英格兰 肯特
接近破晓时分,一个人影悄悄越过里兹堡的内城,沿着城墙慢慢移动。站在城墙上的警卫,正在执行最后一个小时辛苦的夜间守卫工作。两个执着长矛和弩的警卫在城墙上方的走道相遇,并在炮口的地方停下来,谈论今天来到城堡的那群演员,还有城堡新来的洗衣妇。所有的警卫都注意到那个年轻女人的丰满身材、明亮红发和诱人的五官。两个人因为几个猥亵的笑话,发出低沉的笑声,然后继续工作。
那个黑影蹲下,沿着城墙跑到一座通往外城墙、水车和眺望台的石拱门。火把在墙上的铁架上发出黯淡的光芒,附近的警卫将靴子靠在油桶上,一边磨着短剑,希望时间能加快速度,让他能早点完成工作。
突然间有一个金属抵着岩石摩擦的声音,像是一把剑插进城墙里发出的声音。守卫抬起头,一手握着剑鞘。这名守卫没有移动,屏住呼吸,等待、聆听着。
但时间悄悄地过去,仿佛那阵噪音不过是一场梦,他也没有再听到什么。他仍然小心翼翼地从墙上拿起火把,走向拱门,然后看向内城墙。他没有看到任何东西,便继续站在原地,花了比必要更长的时间观察。
他摇摇头,转身在拱门底下消失。一直等到一阵小小的、如同孩子般的哭嚎声从附近某处传来时,他才又出现,走进内城,保持眼观四面、耳听八方的警觉。
庭院里有动静,对面的墙上有人影在晃动。他抽出剑,小心地移动,然后一阵沙沙声让他停了下来,转过头,看见东南边角落的干草堆有东西晃动。
他尽可能安静地逼近,手里高举着火把,另一手的剑也蓄势待发,绕过干草堆,看见一对惊讶的眼睛回瞪着自己。
守卫停住砍下剑的动作,诅咒那只回瞪着他的蠢山羊。他将山羊拖回畜栏,挂上门闩,然后走回岗位,无所事事地等待换班的铃响。
那个守卫坐在桶子上,继续磨刀子的工作:他得做点事——无论是什么事——来消磨工作的无趣。
他没有看见外城墙附近的人影。当他在驱赶山羊时,那个人影悄悄溜出了拱门。没有人看见那个人影溜进磨坊,或是他从磨坊地板的活板门逃出去。由活板门下的老旧阶梯可以通住护城河,然后会来到远处的那条河。
那个人影越过水,消失在是树林中,然后骑上准备在那里的马,过了几分钟后,人影便离开了,骑过肯特平缓的丘陵,前往威尔斯边界。
在入睡前的宁静时刻中,黛琳躺在黑暗之中,不专心地听着小猪打鼾的声音,思绪回溯过这一天所发生的事,然后记起了小时候老莱蒂告诉过她的一件事。
她曾说过一个督伊德的传说:要是她将手放在一棵下面藏有妖精的枫树干上,就可以感觉到它们在里面跳舞的节奏。
黛琳知道那不是真的。妖精们并不住在枫树中,而是住在那个英格兰佬的嘴唇和手里。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他对她的影响:那种每当他看着她,或是碰触她时,她所感受到的悸动。
那一定是妖精的魔法,那一定得是。
黛琳梦到了吻:长长的、温暖的吻,让她感觉头像是风中的线一样轻,血液炙热得过了头。她惊醒过来,全身流满汗水而潮湿,然后眨眨眼睛,好一会儿惊讶到无法反应,才发现到自己正瞪着那个英格兰佬。
他站在身边俯视着她。
她先是皱了皱眉,接着揉揉眼睛。外面仍然很暗,雨的湿润气息从上方打开的窗子传了进来。
“回你自己的床上。”他告诉她。
她左右看看,她是躺在自己用干草铺的床上没错,自从发现他以后,她就一直睡在同样的地方。“我已经在我的床上了。”
“回去。”他又说了一次。“我已经将枕头套放回床架上了。”他停顿一下,朝里面的房间点点头。“在那里。”
她瞥向把床垫拖过去的角落,它已不在那里。她转向他。“你要睡在哪里?”
“这里的干草堆上。我差不多康复了,你不必再把床让给我了。回去。”
她将头躺回熟睡到一动也不动的小猪身上,打了个呵欠,将双手塞到脸颊和粗糙的棕色猪毛中间,然后闭上眼睛。“我在这里很好,英格兰佬。”
“你和一只猪睡在一起。”
“嗯。”她半打着呵欠说。
几秒之后,她感觉到他在自己身边跪下。她震惊地睁开眼睛,刚好看到他的肩膀渐渐迫近。“你做什么!”
他用钢铁般的掌握抓住她的手,用力拉。一声惊叫从她的口中溜出,他将她拦腰挂在宽阔的肩膀上,然后站起来。
“放我下来,英格兰佬!”她对着他的背说话。
“不。”他伸出手,抓住靠在墙上的拐杖,然后塞到手臂下。
她有两个选择:加以抵抗——这样他还是会将她带回床上,或者她也可以坦然接受。既然她不愿意走回床上的唯一理由只是因为太累了,有人愿意免费送她回去也不错。他迅速而轻易地扛着她移动。
“对一个差点被吊死,脚又扭伤得很厉害的人而言,你倒是很强壮,英格兰佬。”她低下头,直泻而下的长发发几乎要垂到地上。
他不发一语,只是跛着脚走向里面的房间,仿佛肩膀上扛的不过是根羽毛。她嘀咕着说:“一定是因为吃了足以喂饱一村子人的食物。”
“一定是因为跟一个顽固的威尔斯女人打过交道。”他说道。
“我才不顽固,顽固的是你。我喜欢待在原来的地方睡觉,可是你,因为某些错误的骑士精神,觉得必须为我的舒适负责。”
他嘀咕着某些关于不智的话。
“我在那里很舒服。”
“我不舒服。”
“放我下来。”
“我生来只是要为你服务……”他将她抛到床上,行了个夸张的鞠躬礼。“……我的森林小姐。”他挺直身躯,朝她露出自大的男性笑容。
她朝他皱着眉,然后爬到床边,用双手抓住枕头套的边缘,倾身看着他受伤的脚。“你怎么能这么容易就办到?不会很痛吗?”
他耸耸肩,仿佛用单脚蹲下,然后承载着两个人的重量再站起来,一点也不费力。“战士必须有创造力,必须靠自己的双脚思考(译注:此谓自己想办法),就算他只剩一只脚。”
小猪踱进房间,凶恶地喷着鼻息,发出唧唧哼哼的声音,让两个人都低下头看着它。它停在几步之外,用类似猪的哀怨眼神看着跪在床上的她。
“喔,不是的!我没有丢下你,小猪,”她指向那个英格兰佬。“要怪就怪他。”
小猪将眼睛转向那个名叫洛杰的英格兰佬,又哼了几声,然后退后几步,停一下,用冲刺的速度跑过房间,接着跳上床,到她的身边。
洛杰摇摇头。“你还是要跟牲畜一起睡。”
“嗯,我一直都是跟小猪睡的。”
“我的一些手下也是这么说我。”他低语着。
“什么?”
“没事。”他看着她,摇摇头,然后若有所思地瞪着小猪。“它以为自己是一条狗。”
“不是,不过它喜欢我行我素。”当他再次抬起头看着她时,她补充道:“它是个猪脑袋。”
他瞪着她一会儿,显示出他的惊讶。
她露出笑容,接着他开始大笑:一种像是晚上池塘里的青蛙会发出的傻气嘎嘎笑声。过了一下,两人的笑声止歇,开始看着彼此。
她对这种表情感到害怕,即使在黑暗之中,她还是能察觉两人之间发生的东西:和在水池里驱使他们的同样强烈的感觉。她瞪着他的嘴,只看得到它有力的线条,虽然被黑暗所笼罩,但还是能够辨识得出来。
她梦到过那些吻,那张嘴所制造的吻,被妖精施了魔法的吻,她只希望那真的是如此。她尴尬地转开头,然后说:“毛毯让你盖,不用再拿给我。”
他开始抗议,但她举起手。“小猪可以让我取暖。”
他不发一语。
“要是你不同意,我就不睡。”她用极度的固执说。
他露出微笑。
她可以看见他雪白的牙齿。
“好吧。”他转身,走向大房间,然后停下来,又转回头。
她屏住呼吸。
“晚安,黛琳。”
她吐出一口气,并微笑。“晚安,英格兰佬。”
第十一章
“起来,英格兰佬!”
洛杰很快地爬了起来,将她的那只宠物猪吓得逃走,它唧唧哼哼地发着牢骚,匆匆跑过房间。洛杰将头发从眼前拨开,抬头看到黛琳的微笑。用这抹微笑作为一天的开始,是不错的方式。
他用一只手肘支撑着身体,自得地欣赏着她,从眼睛——其中之一还带着一点淡黄色的瘀痕,但已经不再浮肿了——到她没穿鞋的脚踝。
她就在不到一臂之遥,双手插在腰上,用她那种骄横的姿态站立着,一只光脚不耐地拍打着地板。“你就要把一整天当中最好的时间都睡掉了。告诉我,英格兰佬,勇猛的战士们都是在下午才打仗的吗?或者骑士们只在特定的时间里,才为丰饶的土地和美丽的淑女抛头颅、洒热血?比如说吃完大约十道菜以后?”
“你这家伙一大早就这么无礼。”他埋怨着,两手互握着,然后越过头顶伸直,很快地看了外面一眼。
地面被昨晚大部分的时间下着的秋雨打湿了,但现在雨已经止歇。阳光刚刚透过云层,天空还染着粉红和青蓝的黎明色彩。他皱起眉头,放松手,看向她。“天亮多久了?”
“没多久。”她仍然站在原地等着。
他用手揉了一下眼睛,打了个呵欠。
她走离几步,背向他,从木桶里舀了一些东西到木杯里,然后转回身。“喏,”她递出杯子。“喝吧。”
他接过杯子,低头看着里面的清澈液体。“这是什么?”
“雨水。”
他嗅了嗅,闻起来像是水。
“我告诉过你,我不是为了毒死你才救你的。”
“也许不是,可是上次你喂我喝的东西让我昏迷不醒。”
“没错,”她脸上的微笑说明她赢得了那场胜利,并对此感到骄傲。“那时候,我认为你昏迷比较好,但是我今天有个计划。”
观察着杯里的清澈液体,看起来像是水。“我为什么要喝这个?”
“雨水是最干净澄澈的水。它是从天上,介于地面与天空之间的云所降下来的,那使得它具有更多的力量,可以帮助你的声音恢复。”
他朝她露出微笑,过了一会儿,呛出笑声来,并弯下腰,小心将重心保持在完好的脚上。
“什么事这么好笑?”
“那我为什么不在下次下雨时,张开嘴站在外面,一边把脚伸出去,这样两个都可以治好了。”
“既然你的嘴已经跟脚长在一起,我想就没必要这么做了。”她转身,显然对他感到很愤怒。
“黛琳。”
“干么?”她厉声说,背朝着他,假装正忙着做某件事情。
“我只是在玩,开玩笑;我不是故意要伤害你的。”
“你没有伤害我,英格兰佬,”她转过来面对他,下颌骄傲地抬高,背靠着架子,手紧抓着架子边缘。“我必须对你的想法足够在意,你才有能力伤害我。”
他又做错了。他伸出手抓过头发,做了一次长长的深呼吸。“我很抱歉。”
她站在原地,没有回应,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到某种东西,某种她的真实感受。然后她敛起眼神,瞪着地板,但他已经看到那里面的伤痛了。“你嘲笑我。”
“嗯,我的确是笑了出来,而且我对此感到抱歉。”
“要是我不相信自然,不相信藏在大地、天空和风中的力量,我就不会相信你可以活下来。是这份信仰让我相信自己能够救你,相信你能活下来;而你真的活下来了。信仰是构成现在的我们,以及未来的我们的一部分。”
他思索着她的话。所有的男人都相信着某件事:战士相信自己的力量和战技,还有为何而战的理由;农民相信领主能保卫自己的安全;大多数人也相信着国王,而神职人员则相信上帝。他问自己:为什么女人不能像男人一样,对某些事有着强烈的信仰;这是他以前从未想过的问题。
她用受伤的表情看着他。“你一定有一套立身处世的信仰吧?”
“嗯。”伤害了她,让他再次感觉到自己像个傻瓜。不管她的威尔斯咒语和水的魔法听起来有多愚蠢,他那样做都是不对的。
但他道歉了,不只一次,而是两次;他不会再道歉了。
她由对面墙上的架子拿下一个篮子,挂在手上。
他安静地看着她僵硬的动作,改变了谈话的方向。“你说你今天有个计划。”
“嗯。”她用难以判定的表情仔细地看着他一会儿,一手靠在纠缠的篮子边缘。
他等待着,但当她没有回应时,他又试了一次。“你说话的时候带着一种兴奋,告诉我什么事使你这么高兴。”
她直直地看着他,似乎想从他的眼中或表情里找出某种东西,而她看见的东西——无论那是什么——让她僵直的肩膀松懈了下来。
休战,他想着。
她顿了一会儿,说道:“既然我看到你不停地吃着,我想你一定很喜欢蘑菇?”
“蘑菇?”他毫无意义地重复了一次。“嗯,堡里的厨师常煮那个,只要闻到那令人垂涎的香味,就可以让人从梦乡中完全清醒过来。”
“怎么煮?”
“磨菇、洋葱加上培根。”
她的猪发出一阵尖锐的嚎叫,突然从角落冲出来,跑进里面的房间,颤抖地钻进床底避难。
“什么鬼……”洛杰摇摇头,耳朵嗡嗡作响;那是他听过最恐怖的声音。
黛琳露出一抹明了的笑容。“你不能在小猪附近说那个字。”
“什么字?”洛杰皱着眉,用手指的底部碰碰耳朵,然后抬起头,想了想,重复一次。“培根?”
房间里传来另一声恐怖、冗长而痛苦的嚎叫声。
她打了个冷颤。
洛杰弯着腰,咬紧牙关,等到声音退去,才瞥了她一眼。
“嗯,就是这个字。”她点点头说。
他身体倾左。从床底下,他可以看见那只猪警戒的眼白正瞪着自己。这只圆滚滚而奇怪的动物,可能发出那种几乎贯穿耳膜的声音吗?显然可以。
“别理它,等一下它就会出来了。”她靠近低声说道,彷佛那只猪可以听懂他们的话似的。“不过尽量别再说那个字了。”
再说一次?天……除非他想要让某个人变成聋子。
“既然你喜欢蘑菇,”她仿佛没发生过什么奇怪的事似地继续说:“我想我们可以一起出去采集。我们两个人,应该可以找到更多的蘑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