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抄回往北的小路,冲过森林边缘的树丛,跑过朝向山脉的草地,远离她称为家的隐密场所,跑向村人们不敢靠近的石圈。
“丢她!快!”他们大叫着,在她背后紧追着。“丢她!”
一颗石头锐利地砸中她的耳朵,她大叫出声,另一颗更狠狠地打中了头,让她跪倒在地面上。她什么也看不到,只看得到光线闪烁,像是眼前充满了流星。她将手捂住头和耳朵,疼痛地呻吟着,锐利的痛楚从脑门直冲而下。
当她碰到皮肤时,感觉到温暖的鲜血从手心和脸上滴了下来。她眨眨眼睛,低头看着染满鲜血的手。某种湿热的东西滴进了她的眼中,她以为自己听到了老鹰在远处鸣叫着,便抬起头。
但眼前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黑暗。
洛杰刚刚爬过一座山,一只疯狂的鸟便俯冲而下,并啄了一下他的头。
“该死的东西!”他大叫着,一手挥舞着,赶开正朝上飞的鸟。他看到它在上面盘旋着,并再次俯冲。他狂怒地挥着手,但那只鸟闪避过去,并撞上他的肩膀,嘎嘎叫着。
“老天爷,你从哪里来的?”他认出了它。它是那只只会发出嘎嘎噪音,从来也不飞的苍鹰。
他看着那只鸟,以为它可能会啄瞎他一只眼睛,但它没有,只是发出一些古怪的声音,彷佛希望他会了解。
洛杰摇摇头,继续往前骑。“我想你要搭便车回康洛斯堡。”他嘀咕着,彷佛期待那只鸟会了解他的话似的,彷佛它能懂得比他对它声音的了解还多似的。愚蠢,他摇摇头想着,就是这么回事。
那只鸟开始凶恶地嘎嘎叫。洛杰不理它。它啄了他的脖子一下,非常用力的一下。
“该死!住手!”
但每当洛杰想要继续走时,那只鸟就会啄他、咬他的耳朵或是扯下他的一把头发,而每当他挥开它时。它就会飞开,在头顶绕着圆圈。鸣叫,俯冲并疯狂地拍动翅膀。
洛杰举起手。“你再犯一次,我发誓那就是你的死期!”
那只鸟一圈又一圈地飞着。然后突然高飞,直到变成鸽灰色天空上的一个小点。
“走得好。”洛杰嘀咕着,策动阿拉伯马往前走。
接着那只鸟像是一团棕色的影子般擦过他,啄了马的臀部一下。阿拉伯马直立了起来。
洛杰摔到地面上,差点咬到了舌头,当他站起来时,只觉眼冒金星,那只鸟站在他身边的地面上,两脚交互地跳着。摇摇摆摆地往森林的方向回去,然后又停下来,看看他,再继续前进。
他瞪着那只鸟,大惑不解,然后看向远方。那只鸟跳了回来,抓住他的手套口,开始拉着它上下跳着。“你要我回去。”他对那只鸟说。
那只鸟跳着、叫着,并继续住南方森林,他离开黛琳的地方走。
洛杰跳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重新上马,拉起阿拉伯马转过身,回头往森林前进,那只鹰在他前面飞着。
他问自己为什么会往回走、跟鸟说话,怀疑这是不是另一个让自己不回家的借口。
当他爬过一座长满青草的丘陵,并用力拉紧缰绳,让阿拉伯马站立起来往后仰,抗议他笨拙的控绳动作时。他也有同样愚蠢的感受。
“对不起。”他一边摸摸马匹长长的鼻子,一边俯瞰底下的山谷。
然后他看到了她,像被地狱之犬追赶似地,从森林中逃出来,一群男孩跟在她后面出现。他看到一颗石头飞过空中,心里的怒火变成活生生的东西,将他的视线周围变成一片血红色。
“滚开!”他大吼着,令人战栗的猛烈战吼在山谷间回荡着,彷佛是从恶魔本人发出的一般。洛杰高举起手,策动马匹冲向前。
然后他看到她倒了下来。
第十五章
当洛杰从山颠上下来时,追逐她的那群胆小鬼便像被火把驱散的鼠群一样逃走了。他伏低身子,直接策马向她骑去,然后勒住缰绳,以迅速的动作下了马,在她身边跪了下来,手里握着刀子。
她静止不动地躺着。“黛琳?”他俯身检视她。
她没有动静。
“黛琳?是我。”他找寻任何一点身体移动的迹象,显示她没有受伤的迹象。“是我,洛杰。”他停了一下。“那个顽固的英格兰佬。”
他拨开她脸上丰厚的鬈发,从凝脂般肌肤上的伤口流下来的鲜血,将一束束头发黏在脸颊和下巴上。
只消看一眼便让他的拳头在刀柄上收紧,关节因用力而变白。想要追赶那些用石头丢她的人的冲动是如此地强烈,他不得不提醒自己:比起复仇,她更需要照顾。
他低头看着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的她。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情绪,像喉咙中涌出的胆汁在体内升起,他不能呼吸,没有办法开口说话,一瞬间因为空虚和无助而无法动弹。
接着他看见她吸了一口气,短促而轻柔,那种无意识的呼吸。
他稍微放松了一下,手轻轻地滑到她瘫软的身体底下,将她抱到怀中,然后贴近她,将脸颊贴近她的胸口。
他可以感觉到她的呼吸,可以听到她的心跳。他一边感觉着贴着自己皮肤的她生命的温暖,一边低声感谢着上帝。
他带着她站起身,走向马匹,然后哄诱那匹阿拉伯马跪下来,让他爬上去,将她紧贴着自己,一手紧紧抱住她的身体。“我抱住你了,黛琳,你现在安全了,我抱住你了,坚持下去,吾爱。”
接着洛杰直接朝小屋奔驰而去。
几哩远的地方,在布洛肯森林南端,一名黑发男子骑到一处林木与荆棘茂密到几乎无法分开的地方。他下了马,跪在地上,检视着草地和泥土。
他没有发现痕迹,什么迹象也没有。他靠得更近一点,但还是一无所获。他怀疑地看着树丛,然后看向纠结的灌木丛底下,被蔓生纠缠的枝干遮挡住风雨的地面——风雨会将人和马的足迹洗掉。
他发现了一点轻微的痕迹,便靠近看。一只赤脚?嗯,他看到脚趾的印子还有更深一点的足踝印,不大,像是女性或是小孩的。
他爬到交缠树丛的小洞更深处,深入里面的肩膀撞上了充满了锐刺的树枝,但他并不在乎。他搜寻着草地,小心地移开一些掉落的树叶,然后找到了想要找的东西:马蹄印。
他站了起来,推开树枝。这里有一个入口。他抽出剑,愤怒地砍开荆棘和树丛,直到劈开一个入口。他朝着满布棘刺的林墙不停地砍着,剑身碰触到树根,将它们拦腰截断。
不久,他便可以站在森林的入口,确定坐骑可以过来。他举起剑,拉着马匹的缰绳,顺着被树叶遮盖住的足迹走进森林里。
她还是没有醒。
洛杰将布在装满冰凉溪水的木盆里浸湿.然后拧干,坐在床单上,把清凉的布块放在她眉毛和脸颊的伤口上。它们已经肿起,并开始瘀青。冷水可以减轻肿胀,并让她觉得舒服,或许还可以弄醒她。
“黛琳。”他在她脸上找寻一点清醒的迹象,但什么也找不到。“黛琳?”
什么也没有。
他体内的战士渴望找到那些对她做出这种事的人。她不过是一个纯真的年轻女孩,心地和森林一样辽阔的女孩。他知道她连一只苍蝇都不会伤害,但人们却把她当作可怕的恶魔,朝她丢石头。
他看着她脸颊上的血迹,和眉毛旁边那道最深的伤口。那些石头丢到她的皮肤时,一定很痛。伤口瘀青的部分像是石头的形状,上面还有一条薄薄的血痕,鲜血依然从那里流淌下来,要是他不用布按住,会直接渗进她的头发里。
他很担心,不只是继续流着的血。还有她耳朵上的伤口,那是最严重脚部分,也是让他真的感到很害怕的伤口。他见过这种伤口,在他的朋友麦威身上。
五年前,康洛斯堡会被威尔斯的盗匪攻占过。洛杰、麦威和他的手下必须挖地道进入康洛斯堡搭救麦威的妻子、可琳夫人,并将城堡夺回来。他们成功了,利用地道突破了守卫。
一切似乎都非常顺利,直到地道坍在麦威身上,他因此有了一个和黛琳很像的头部伤口,惨白的嘴唇也和她很像。
他没有醒来,从几天持续到几个星期,御医宣称他的脑袋已经死亡,只剩下身体还活着。
“黛琳,”洛杰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她的名字。“醒醒,亲爱的,醒醒。”
但她没有醒过来。他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看着她,感觉极度地无助,对一个喜欢看见胜利,曾经以为自己无所不能的人而言,这并不是很好的感受。
“黛琳!醒醒。”
她没有移动,呼吸保持平稳而轻柔,轻松自在的模样彷佛是和天使一起安眠的样子。
麦威好几个月都没有醒来,洛杰和可琳是唯一没有放弃的人,人们说伯爵早已死去,而他的妻子和好友因哀痛过度而发疯了。
但驱使他们的并不是哀痛。
追根究底,要不是可琳强烈信念和顽固,可能连洛杰也早就放弃了,但他办不到,他爱麦威有如自己的手足。
所以,他帮助可琳移动麦威、帮他洗澡、日复一日地对他说话,彷佛麦威只是睡着了,而且听得见他说的每一个字。
最后,麦威终于醒了过来。
现在,当洛杰坐在这里,黛琳躺在一旁时,他想着那个时候,并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那时候。他相信是可琳的信心和毅力让麦威醒来。
随着那个念头而来的,是黛琳最近对他所说的那番锐利的话。
是这份信仰让我相信自己能够救你,相信你能活下来;而你真的活下来了。信仰是构成现在的我们,以及未来的我们的一部分。
他当时没有深入思索她所说的话,或者她的话指的是什么,他只知道黛琳拯救了他可悲的生命。
但现在他发现了其中的相似之处,知道了她这么做是因为信念,就像可琳对麦威的信心一样。他从未怀疑过可琳和麦威对彼此的爱比任何一对男女更深。
他皱起眉头看着黛琳,然后自问,其他人可能会做出和她一样的举动吗?
他知道母亲会这么做,但他不确定其他女人会对他有这么强烈的信念,或是关心到愿意用全心全力来为他的生命奋斗。
宫廷中没有一个女人会这么做,连伊丽也不会,因为他们之间的约会是由他主动的,是他从年轻时便一直追求她、渴望她。
看着自己,认清自己以前所看的事物,了解他并不是自己一直希望成为的那种人,而是父亲所指责的那种盲目又自私的傻瓜,是一件很难的事。
而且非常令人羞愧。
好一会儿,他看着黛琳,这个给了他一件无法回报的礼物的珍贵女性,她的脸色苍白,嘴唇因痛苦而变得黯淡。
一阵喷气声从她身边传了出来,那只傻气的猪将身体塞在两个人中间,躺在她身边,就像她每次睡觉时那样,肥厚的背抵住她,让她保持温暖,一边急促若有所求地哼着,彷佛感觉到情况不对。那只鹰则栖息在床上等着。
但黛琳还是没有动静。
洛杰感觉到一股刺痛的感觉爬升到眼睛后面,感觉正如同泪水一般。他迅速看往别处,彷佛害怕继续看着她,然后又蹲了回来,一边等待、一边想知道她是否张开了眼睛。
他尽可能轻柔地将更多的头发从她的前额拨开,然后手指顺着瘀血最严重的发际滑下。他的手轻轻地顺着她挺直的小鼻子滑到嘴唇和顽固的下巴。
一束长长的金棕色鬈发散落到他的手上。他将它举高,靠近灯光,并瞪着那束头发上的金色发丝,接着又看看也掺杂在里面的红色和棕色头发。
他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么细微的东西,即使它们就明摆在他的眼前。
他看着她的头发,一小束头发里彷佛包括了夕阳所有的颜色。他环顾四周——一种愚蠢、难为情而不假思索的举动——然后将那束头发举到脸上,深吸一口她的气息。
过了一会儿,他开始哭了起来。
有人在哭,她听到了,那是一个男人,这使得那阵哭声显得更加凄凉,因为男人总是努力表现勇敢的一面,彷佛在他们脑中,哭泣和疼痛总是被名誉和勇气给束缚住。她也懂得痛苦和伤害的滋味,但是她会哭泣。
但她听到的这阵哭声包含着更多的心酸,比她印象中一个单纯的声音所能包含的还要多。
别哭,她想要这么说。
他叫了声她的名字。黛琳?听起来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所发出来的。
像是洛杰的声音,他已经不在这里,到非常遥远的地方去了。她亲眼见到他骑着马离开的,看着他消失在狂野的威尔斯山区里。走了,他已经走了。
她想要说话,但嘴唇却像夏日底下的地表一样干涩,头痛欲裂,好几处皮肤像是被火焰灼伤般的疼痛,而且她太过于疲倦了。
当她睡着时,就不会疼了,皮肤不会这样灼痛,也不需要思考或是记起任何事。
那个人已经不哭了。
你刚刚为什么哭?她想要这样问他,但睡眠的温暖用力拉扯着她,将她拉回它保护的怀中。在那里不会有更多的疼痛,她不需要桃离任何人或任何事,那是一个没有丢来的石头或是破碎的心的地方,没有任何人会哭泣的地方。
风吹过屋顶,将一些从火口冒出的烟吹回小屋里,窗子因为盲目吹袭的阵风而嘎吱作响。笼子里的动物们必然也感受到了暴风雨的来临,在它们的笼里坐立不安。
洛杰点亮黛琳的一些小蜡烛,一枝放在厅里,一枝放在里面的房间。剩下一点点的烛芯的细小蜡烛,只能发出一点微弱,不停闪烁的光芒,彷佛随时可能完全熄灭。
洛杰不停不停地对她说话,告诉她十字军和竞技场上发生的故事,甚至试着跟她讲笑话,并笑出声来,但那笑声是强装出来的,毕竟当他得低头看着她满布伤痕和瘀青的脸时,一切似乎都失去了趣味。
最后他挫败地站起来,走到老莱蒂带来的供给品堆放的角落。他弯腰开始翻找,最后找到一盒蜡烛。他打开盒子,将它带回厅里。他点燃了二十根蜡烛,接着又点了十根,直到房间里亮得如同白昼,他希望灯光能让她清醒过来。
“黛琳,张开眼睛。”
没有回应。
“黛琳!你就要把早上都浪费在睡觉上了!”他顿了一下,因为她的头彷佛动了一下。“醒过来呀你!”
过了一会儿,她照做了。她张开眼睛,无神地瞪着他,彷佛一点也不认识他。
“黛琳?是我,洛杰。”
她皱着眉,然后闭上眼睛低语着。“不对,他已经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