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宾攸地转身。“姓费的不会再回来了。”
“你不像我这么了解他,”裴恩争论道。“我跟他到过法国、罗马,还有他和国王及麦威伯爵一起到圣地时,我也在他身边。他会回来的,”他将粗壮的双臂交抱在胸前。“不过两个晚上,我要留下来。”
“你跟我们走。”拓宾缩短两人的距离,无视裴恩巨人般的身高,瞪视着他。“这是命令。洛杰爵士不在,就由我决定该留或是该走。”
两个人瞪视彼此。
“别搞错,裴恩,”拓宾警告道。“我们明天出发去向国王报告,让爱德华决定要怎么做。”他转身,从马背上拉下一个铺盖,铺在地面上。“现在睡觉。”他坐在床垫上,直直地看着每一个人。“这是另一道命令。”
当洛杰的部下开始打开自己的铺盖时,雷拓宾爵士躺下来,同和其他骑士一样的方式进入梦乡:手放在剑柄上面。
第二天早上,英格兰佬比较安静了,皮肤的温度似乎也低了些。经过三个晚上,他修剪整齐的胡子变长,脖子上的胡须让她换药的工作变得困难,特别是当伤口也变得更加肿胀时。
所以黛琳用一把锐利的刀子刮掉胡子。这并不是容易的工作,因为她只剩下一只眼睛可以看,另一只被他打到的眼睛跟他的脖子一样肿,而且一碰就痛。
她放下一只盛满清水的木碗,赶开靠近这只木碗的烦人松鼠。毛猪在另一个角落吃着蒲公英草根不理她,用以报复她对它的冷漠。
跟以往一样,不飞的苍鹰像生了根似的,栖息在毛猪的背上,其他的小动物不是在柳条笼子里,就是在外面,但野生的反舌鸟和好奇的麻雀停留在窗台上,啄食着她为它们留下的面包屑。
她开始小心地将刀子浸到装满清水的木碗中,再用刀锋缓缓划过他的肌肤。非常幸运地,他一直没有移动,因为她唯一有过的练习是有几次帮狐狸或是松鼠刮掉伤口上的毛。
当刀锋在粗糙的胡须和肌肤上移动时,发出一种跟他一样的粗嘎声音。她刮过下巴,移向脸颊,刀锋经过的地方露出了粉红色的皮肤。她的任务在嘴巴附近变得更加艰辛。
她咬住下唇好一会儿,瞪着他的下巴,试着决定要怎么处理环绕着这里的粗糙毛发,最后她用两只手指夹住他的嘴,将它拉紧,然后用刀子仔细地刮过皮肤。
当她做完时,便坐倒在地,松了一口气。完成了。
她低下头看着他。
她惊讶而不情愿地发现:他隐藏在胡子底下的下巴并不软弱,而是相当有力的。这个英格兰佬很英俊,太英俊了。
他脸部的线条有棱有角,高贵的五官有如老鹰。原本盖着胡子的脸颊陷下,即使在昏迷中,嘴唇仍然顽固地抿紧。绕着眼角的细小纹路显示这个男人笑口常开。
好一会儿她想像着:这个男人为了什么在笑,他的孩子?妻子?他的手上没有婚戒,也没有其他珠宝,连个简单的戒指都没有。
他眉毛的颜色比胡须深,跟头发一样是深深的暗红色。如果他张开眼睛,那会是什么颜色的?
早上降低的皮肤温度,应该是因为晚上冷空气的关系,因为到了中午,他又发烧了。发红的肌肤从脖子延伸到额头,细小的汗珠开始在脸上凝结。
她用蒲公英精、蒜末和新鲜的苜蓿熬汤,然后用汤匙喂进他的嘴里,提供他力量抵抗第二次的发烧。她擦拭他的脸颊,并在脖子上换上新的药膏。
这天稍晚的时候,他又变得焦躁不安,她剪开他的上衣,然后在他宽阔的胸膛上放上湿凉的布,胸膛上浓密的红色胸毛,厚得像是长在森林地面上的青苔。
他在夜晚来临之前不停地和绑住他的绳索挣扎,而她不得不再次压住他,阻止他的扭动,奇怪的是:当她的脸靠上他的胸膛时,他忽然就静止了,她又得抬起头确定他还活着。
他粗嘎地吐出一个字,然后是饱受折磨的表情。
那是一个女人的名字。从他说它的方式,她这么推断着;他的声音如此地轻柔,几乎可以说是温柔的,就像是情人说话的方式。
然后眼泪滑了出来,滑过眼角的笑纹,滚下他的太阳穴钻进发线里,仿佛从未存在似地消失无踪。
他的伊丽站在房间的拱门下,深蓝色的斗篷兜帽掩住她的头发,并在她的脸上投下阴影。他已经两星期没有看到她,没与她同床共枕则更久。他夜里醒着,思念着她。当他闭上眼睛,看到的是她的面容,就像这么多年来她的倩影已经蚀刻进那里似的。她一直拥有他的心,像是从永恒之前便开始了。为了再见她一面,他等了好久,现在她终于来了。
她轻唤着他的名字,他走向过去拉起她的手。他看到她在哭,便想要抱住她。但她躲开了,迅速地转过身,使得斗篷兜帽落了下来。墙上烛台的蜡烛光线洒在她的头发上,闪闪发光。
“我不能再与你见面了,洛杰。”
他听到了这些话,但无法相信,无法相信这是伊丽说的。她属于他,而且永远属于他。
“不,伊丽,”他笑着告诉她。“你在开玩笑。”
她转过来,挺直肩膀,态度坚定,泪水因对他的怒火而干涸,眼里燃烧着。“我告诉你的每一句话都是很认真的,但你不相信,因为那不是你想听的,这就是我才会这么久才来找你。”
“这次我会听的。告诉我,你为什么觉得你不能再与我见面了。”
“一个最好的理由,”她顿了一下,直直地看着他。“毕修格快回来了。”
“你丈夫已经死了。”
她摇摇头。“他被俘虏了,赎金送到就会被释放。他病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没死。”
她的话像勒住他喉咙的手,让他说不出话来。“你不爱毕修格。”
她的眼神变得遥远。“你不知道我和修格之间的一切。你不知道我们有些什么,或没有些什么。”
“你一直爱着我。”
她的手指划着橡木桌上的线条。“我不认为你我所拥有的东西是爱,洛杰。”她抬起头看着他。“我们相遇的时候太过年轻,不喜欢父母告诉我们什么人可以爱,什么人不行。我们所拥有的只是那样。”
他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他知道自己所感受的是爱。他强迫她转过身,并吻着她,让她知道他们之间所真正拥有的——那日夜啃噬着他,像是某个活在他身体深处的狂野感受。如果那不是爱,那么他必然是疯了。
她没有回吻他,毫无动静地杵在原地。无动于衷而冷漠。
他退开来,看着她的眼睛,希望看到她对他的渴望。但里面没有渴望,没有爱,没有他想看到的任何东西。
他看到的甚至比他所可以想象的任何事物都更严重。他看到怜悯。他诅咒着转过身,以免自己做出摇晃她之类的傻事。“你不必在我和修格两人之间作选择。我会留在你的生命中,即使修格是其中的一部分。”
“没错,你会,但修格不会,而我拒绝故意对他不贞。法律与上帝为证,他是我丈夫。他是个好人,洛杰,而我不会伤害他的。”
“但你会伤害我。”
“找一个会爱你的人,那才是你应得的。”
“我找到了。“他告诉她。
她摇摇头。“那不是我,”她走向门口。“再见,洛杰,保重。”然后伊丽关上了房门。
他可以听到她踏在石阶上的脚步声,柔和而谨慎的敲击,就像是一点小小的回音,如同带着死讯的信差在门上敲出的声音。
伊丽离开了,她所留下的寂静让他像是聋了一般。他站在房间中央,瞪着天花板上的横木屋梁,什么也看不到。
他无法呼吸,感情、灵魂、心痛压迫着他的生命和呼吸离开躯体。他听到她远去的马蹄声。她离开他了,什么也没带走。
洛杰开始哭泣。
第四章
在山谷上方的高原巨石圈中,黛琳尽力不慌不忙、有系统地用一块扁平的石块将木棒敲进地面,然后将骑士的双手绑住,让他平躺着,再稍微举高他的膝盖,将双腿摆直绑住,最后将绳子绑在一根木棒上。
月亮的位置愈高,形状愈完整,医疗石的力量也愈强。新月就足以治好一只雉鸡,但她从未试过治疗人类。
石头的力量有时有效,有时则否。何时使用生命的奇迹,似乎仍由上帝决定,即使是在这些巨大的花冈岩柱中也不例外。
她在他身边跪下,打开红色袋子,把里面的石头倒进手中。每一颗石头都有一个奇怪的记号;在几次的尝试错误后,她了解到这些记号间有一个顺序,而她必须按照这个顺序来排列石头。
她将一个个记号朝上的石头排成月亮的形状,放在他的胸口,然后挺直身体,僵直地跪着,抬起头面向清冷的月亮,朝两侧张开双手,深呼吸。
黛琳开始祈祷。
他好冷,但肌肤却好烫。吞咽让他感到疼痛,每当他吞咽时,耳朵就像着了火一般。他正躺在坚硬的东西上——地面?或石头?
他们在对他做什么?他死了吗?或是他们以为他死了,但实际上他却还活着?
这里是天堂吗?他的皮肤太烫了,这里一定是地狱。他不能动弹,无法命令自己的手臂或是双脚移动,他的身体完全不听使唤。怎么回事?
好热。然后热气忽然消退了。迅速地消退,太迅速了,他变得好冷。
附近有一个女人。
伊丽?不,她正低声祈祷着。一位修女。
他的双手被拉向两侧,跟基督的姿势一模一样,他预期随时会有钉子钉进掌心里。
热气回来了,然后又消失,但他并不觉得冷。
体内出现一阵奇异的感觉,几乎像是被云层包围一般,又像是被天使带领着。他的脖子依然灼痛,喉咙也很紧,但疼痛变得较为舒缓,似乎全身皮肤都已经脱离了。
身体像是被什么东西冲刷过,不是血液,而是某种洁净的液体……凉爽,如同圣水一般的液体。
身体漂浮了起来,变得很轻、很轻,比包围着他的空气还要轻。像是一根羽毛。一颗星辰。或直冲云霄的飞鹰。
疼痛消失了,迅速到他几乎要怀疑它是否存在过。
然后,他沉入了梦乡。
黛琳坐在木凳上,双手支着下颌,倚在窗台上。这是她所仅存的生命力了——卷曲脚趾的能力,她感觉非常疲累、麻木、恍若无骨地酥软。
她瞪向东边树林顶端的地平线,初升的太阳开始将天空染成野石楠的颜色。黎明之前,有一段时间是完全静止的,这一刻里全世界所有的东西似乎都在沉眠之中。
除了她。
最后她挺直身躯,伸手关上窗子,转过身。英格兰佬已经睡了,呼吸很平稳,睡得也很沉。他第一次看起来像在睡觉,而非将要死去。
治疗人类真不容易。她站起身,踮起脚尖走过地面,在他身边站定。看到他的脸色好转,让她的感觉好了很多。她第一百次端详着他的脸,因为某种理由,她无法命令自己不看。也有一种力量,让她就像徘徊在金盏草旁的蜜蜂流连不去。
他坚实的身躯占掉了很大的空间,她想像着他走进一个房间会是什么样子。而就一个英格兰佬来说,他确实有一张还不难看的脸。
他不像康洛斯堡那个害怕外婆的狄修士有一个蒜头鼻,他眉毛很浓密,不像村里的一些农夫一样稀疏。他的侧脸让她想起在亚伯丁的修道院看过,刻在门口的那些强壮、削瘦而锐利的国王头像。
她喜欢他头发的红色,也记得当他越过河流时,阳光洒在上面,熠熠生辉的模样。他长长的睫毛跟他的眉毛一样,是暗红色的,衬着他的肌肤,如同羽毛一般,她倾身,用指尖轻刷,确定它们和看起来一样长。
没错。
她摇摇头,理智似乎离她远去了,大概是因为缺乏睡眠。
小屋里的气温很低,让她打了个冷颤。她环抱住自己,搓揉着手臂,走向另一个角落里用干草铺成的床。
毛猪已经香甜地睡着了,像以往一样打着鼾。老鹰也在老地方——毛猪的背上睡着。她坐在干草床上,然后侧身躺下,像新月一样卷曲着,头靠着毛猪圆鼓鼓而温暖的肚皮上。
她轻叹口气,感觉自己真的睡得着了,然后拉上膝盖,用裙子盖住发冷的脚,最后将手塞进脸颊下面。
过了一会儿,她便沉沉地入睡了。
洛杰醒了过来。睁开的眼睛感觉起来又干又涩,仿佛睡了一整年。他花了好一会儿,才让视线变得清楚。虽然房里很暗,但他还是瞪着上面的横梁和茅草屋顶看。
他在哪里?
他迅速住两则察看,将整个黑暗潮湿的房间收人眼帘,空气中飘散着农田、泥土、异草和鲜花所混合的气息。看起来像是一间小屋,基础是田间的粗石,墙壁则是用细树枝和泥土砌成的。
他试着抬起头。
喉咙附近忽然一阵灼热的抽痛,不仅是外面,喉咙里面也一样。
他呻吟着。陌生、干涩的声音自己听起来都觉得怪异,声调紧绷,感觉起来浮肿而沙哑,彷佛是吞了一颗蛋却卡在声带上似的。
那根绳子。
天哪……
他不得不再次闭上眼睛,所有发生的事以一种恐怖的方式迅速涌回脑海。
天色已晚。我跟随着那个女人和那匹阿拉伯马,进入了密林中。这里暗得像是皇宫里的地牢,而且比里兹城的迷宫更错综复杂,四周都是些没有出路的小径。我走过一条又一条,手里高举着剑,剑柄的雕饰深印进掌心中。
都是死路。跟死路一样多的还有由荆棘和矮丛攀成的树篱,纠缠的植物根本劈不出一条路。这里让我想到地狱,连灵魂都会迷失的地方。
有人在叫我。低沉的声音不像是这个世界的东西,而是从天堂来的指示。
叫唤我的声音又出现了,但这次它变成来自地狱的声音。
某个东西从背后攻击我。
过了多久了?我不知道。当我醒过来时,便被绳子绑住了,眼睛也被遮住,只看得到一片黑暗。我感觉到头似乎往后仰着,然后便领悟到自己正在一匹马上,一匹直立的马。
天哪……一根套索紧紧地绑在我的脖子上。
我不能滑下马鞍,不能让自己被吊死。我拚命与绑住双手的绳子奋战。忽然间,四周充满了邪恶、飘渺的笑声,在我的脑中和耳畔回荡。我在作梦吗?这不是真的,这不可能是真的。
但它的确是,恐惧像冷汗一样迸出皮肤。
这不是梦,我就快要死了。
有人站在附近,我可以听到他的呼吸,急促而奋兴的呼吸。我可以感觉到围绕在周围的邪恶,穿透空气、碰触到肌肤的邪恶,真切得几乎可以闻到,就像你可以闻到腐肉的臭味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