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费洛杰爵士,为爱德华王所保护。”
没人回答我,同样的笑声再次响起。
然后我感觉到、听到了——在马臀上的那一记不祥的拍击声。
我在掉落,缓缓地、遥远地,仿佛这真如我所希望的:是一场梦,并不是真的。而我希望能醒过来。
我是清醒的。
绳索切断我的呼吸,身体和铠甲的重量将我往下拉,拉向死亡和地狱。
我吸不到空气,挣扎着,然后开始扭曲。胸部鼓起,里面的空气无法排出,就要爆开了。头也跟着胀大。我快死了,什么也做不了,因此我不再挣扎,等待鼓胀的空气让身体爆开,接着,我就死了。
但他没死。他眨眨眼睛,瞪着上面的屋椽,心脏在胸口扑通扑通地跳着,宣告这个事实:我还活着,还活着,还活着。
他可以感觉到皮肤表面渗出的大量汗水,鲜明的记忆让他再从头到尾经历一次相同的恐怖。
有人想吊死他,而且他的脖子和喉咙依然可以感觉到灼热的疼痛。他不可能是已经死了,还感觉像是死过一般;只有活人能感觉到这种地狱般的痛苦。
他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原地,小心翼翼地试着抬起头。不行。他试着移动脚,也办不到。
他被绑在地面的木桩上,一阵狂怒忽然在体内涌起,他开始用力拉扯绳子,拱起背、试图挣脱。
他试着发出声音,大叫、嘶吼出声,但除了半像是咆哮的奇怪声音外,什么都说不出来。所有的话都被喉咙中的那颗蛋卡住了。脖子的内外部都既疼痛又浮肿,凭感觉,他就可以知道当时绳子绑在哪里,被紧绑过的痕迹还留在肌肤上。
他得再次闭上眼睛,抵挡那股痛楚、恐惧,以及更糟的——羞辱感。
想要移动很困难,仿佛他跑了好远,或是体内已经没有半滴血液可做为重新振作的能量。太过虚弱,无法多做些什么,他只有将头放回某个柔软,像是被单的东西上面。
他安静、短促而平稳地呼吸着。
冷静、冷静下来。
该死的,当他像个囚犯一样,被绑在某个像是农舍的地方的地面上时,怎么可能冷静?是有人将他吊起来折磨,然后又在他断气前,赶紧将绳子弄断吗?这里是教廷所说的炼狱吗?他在哪里?他眨眨眼睛,慢慢将头转向左边。
房间里依然很暗,但他慢慢可以将黑暗中的景物看清楚:不远处是一组坚实的橡木桌椅,怪异的柳枝椅背看起来像是女巫枯瘦的双手。
笼子堆满一整面墙,里面装满了其他的俘虏——受困的动物:一只狐狸、一只鼬鼠、一只獾和几只野兔等等。
被绑在地面让他自觉像只掉进陷阱的动物。他试着不顾脖子的疼痛,也不管从脑门直窜颈子的剧痛,再次抬起头。
他颇住,头半抬着,连呼吸都忘了。
他听到某个声音,黑暗中发出的声音。他可以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就在那里。
房间里有另一个人,不是另一只动物,而是一个人类。是那个想吊死他的人?
他想找回一点力量,翻向那个人,但背部、肩膀、手臂和全身上下的每一个部分都僵硬而酸痛。他眨着眼,大口呼吸着,将身体举高。
附近传来像是猪所发出的鼻息声,他随着声音看过去,花了好几分钟才让眼睛适应过来。
阳光,跟随着黎明而来的美丽光线才刚刚穿过关闭的窗户,射进一道小小的光束到室内来。
他瞪着另一个角落。
一个人球躺在附近的草席上,他从那头狂野的鬈发辨识出那个人球的身分。
是那个偷马贼,而她的鼾声像猪一样响亮。
嘈杂的声音让黛琳醒了过来,眼睛攸地大睁,并僵在原地。
那个英格兰佬醒了。她坐起身,看着他。他正在扭动、挣扎。
然后她听到了声音——从他的喉咙发出的粗嘎噪音。她迅速站起,一边拉下长袍,一边走过去,站在他身边。
他拚命和绑住他的绳子挣扎,非常用力地拉扯,然后又忽然静下来。他要是森林中的野生动物,这时就会把耳朵直竖起来,但他只是慢慢地将头转过来看着她。
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便走了过去,将窗户打开。清晨的阳光洒了进来,照亮了他的脸。
她一直想知道的眼睛颜色是蓝的,就像天气非常冷时,雪会变成的那种颜色,但没有任何东西会比现在他所发出的眼神更冷。
她忽然很想要揉揉自己的手臂。
他的表情很紧张,可能是因为愤怒或是恐惧,也可能两者都有。这个男人的体积比她大上一倍。他是个英格兰佬,一个被训练来打仗和杀戮的骑士,而没有任何骑士会喜欢像个俘虏被绑住。他似乎已经要杀人了。
她笔直地看向吓坏她的那双眼睛,尽力将自己的感觉隐藏起来。“有人想要吊死你。”他的表情变得更冷。“吊在树上。”
他发出一个像是从黑暗的洞穴里出现的低沉声音。
“但树枝断了,而我看到你。”她补充道。
虽然尽力不表现出来,但她非常地害怕,即使他已经被固定住。她稍微挺直身体,以隐藏膝盖已经吓得像液体一样虚软的事实。
地想要跑得远远的躲起来,而不是这样直接面对他。“你陷入昏迷,完全不省人事。”
“啊……”声音由他张开的嘴发出。他摇着头,拉扯绳子,身体弓起扭曲着,无法让四肢自由,也无法说出话。“啊!啊啊!”他拚命挣扎着。
她无法相信那个半死不活的男人体内竟还有残存的力量,能够这样大力地挣扎扭曲。她感觉到十分庆幸,由衷地庆幸自己又再次将他绑了起来。她看着他挣扎。“听我说。”
他看着她,眯起的眼睛野蛮的就像他所发出的那些野兽声响。
“不要。”她摇摇头。“你再拉扯这些绳子,你的手腕将会像脖子一样皮开肉绽。”
他凶狠地低吼了些什么,但没有停止挣扎,表情充满了痛苦。
“谁会对你做出这种事?”她只得到一声愤怒的咆哮。她想像着当他醒来发现自己变成这样,心情会是怎么样。特别是在经历过那一切后。她在他身边蹲下,柔声说道:“请你不要动。”
他似乎没有听到,或者是不愿意听。他咆哮着——从喉咙深处发出像某种野兽一样的声音。
“听我说,英格兰佬,等你康复一些,我会带你到森林边缘,放你自由。”
他转过身,用愤怒的锐利眼神瞪着她,然后拉扯着绳子,并从喉咙里发出那种声音。要是易地而处,那种声音会像是一种恳求。但他仿佛正命令她放开他,而且声音非常地凶狠。
“我不会放开你的。”她顽固地说。
他的表情抽紧,愤怒的视线几乎要在她的肌肤上烧出个洞来。
她站起来,转身离开,因为那个顽固的笨蛋又开始挣扎了。她走向圆形的橡木桌,每当她将手肘放在桌上时,那张桌子就会开始摇晃,她一直很喜欢它,因为它摇晃的动作感觉起来像是具有生命,但她今天并没有像平常一样对桌子微笑,并对它说话。
她拿起浅木碗和汤匙,转身走回他身边跪下,将碗端到他面前,让他看清楚里面的液体。“这会让你舒服一点,舒缓你的疼痛,并帮助你康复。”
当她试图将药喂进他的嘴里时,他的眼睛危险地眯起。就在她将汤匙凑近他的唇边时,他将头用力转开。这个动作必定让他感到疼痛,他痛苦地闭起眼睛。
“这会让你舒服一点。”
他不愿意看她,不愿意合作。
“我花这么多心力把你救活,难道会再把你毒死?”
然后他将头转回来。
她举高木匙。“喏,喝一点,只要一点点。”他的表情没有改变,脸色阴沉,似乎他才是握有主导权的人。
她再次试着喂他那些汤药,但那个顽固的男人不愿意张开嘴,只是用冷漠凶狠的眼神瞪着她,嘴巴紧闭着。她确定那绷紧的下巴会让他非常疼痛,因为他受伤脖子的肌肉拉紧,而某些殷红的伤口也变得更红,甚至开始流血。
“我不会伤害你,”她尽可能冷静地对面他说。“我可以发誓。”
说了跟没说一样,他还是没有放松,表情也没有改变。
她叹口气,试着找寻耐心,但却毫无所获,于是她坐了下来,倾身向他,一边看着他,一边用两只手只抓住他的下颌用力压。当他张开嘴抵抗时,她将汤匙塞进去。
“成了。” 她说道,无法压抑自己像是赢了一场仗的感觉,然后坐回去,看着他。“这些药会让你好一点。”
他将药吐了出来。
她朝他摇摇头,男人就跟孩子一样,甚至更糟。
两人彼此瞪视,像某种眼神的战争,过了一会儿,她领悟到这场战役没有人会赢。她不想再玩这种愚蠢的游戏了。
她换了个地方,到他的背后,依然保持着跪姿,将手放到他的耳朵上,强迫他将头往后仰向她的大腿,几乎要碰到她的膝盖。
这样他下巴的位置就会比前额高。她抓住他的一只耳朵,再次压住他的下巴,这次的动作一点也不温柔。“幸好我先刮了你的胡子,英格兰佬,”她用平稳镇定的声调说。“要是我拉住胡子好拉开你顽固的嘴,会比这样更痛。”
从他脸上的表情,她确定他还不知道胡子已经不见了,不过他现在知道了。
她错了。他刚刚不算狂怒。现在才是。
“那一点红胡子很快就会长回来的。”她告诉他。“相信我,英格兰佬,这是你最不需要担心的问题。”
他瞪了她一眼,保证日后会好好报复。
她只是甜甜地微笑,放开他的耳朵,不过没有放开下颌,举高汤匙,将整碗药汤倒入他的嘴里。
他呛息、咳嗽着,仿佛她差点淹死他。但他至少喝下一些。
第五章
那个小女巫对他下了药。洛杰的头像是喝了一整桶的酒,舌头干得像是春天刚刮过的羊毛,难受透了。
他的喉咙疼痛依旧,感觉哽塞而浮肿,但吞咽时已经不再那么困难;只好像要吞下和自己的头一样大的东西。
等他逮到那个想要吊死他的人,他会让那家伙尝尝他每一分钟所受的痛苦,然后再宰了他。不过,他还是不知道谁会对他做出这种事。
一定是认识他的人,那个懦夫叫得出他的名字。他又听到了那个呼唤他的声音,他听见了那阵笑声,忽然间,他似乎又再次被吊了起来。
他开始发抖,先是手指,再来是整只手。他握紧拳头,躺在地上,等待它过去。
他不知道自己躺在那里过了多久,或者是不是曾经睡着过,但当他张开眼睛,手已经摊平在床垫上,也不再发抖了。
他将头抬离枕头,看看房间。她不见了。
没有其他人在小五里,除了动物以外——一只獾、一只狐狸、几只野兔和一对鼬鼠——统统被关在笼子里。现在连那只猪都被用一根细绳绑在远处的角落里,背上那只鹰的踱步方式,像极了在议事厅里踱步的爱德华国王,而它也是房间里唯一自由的动物。
他听到上面窗子传来的嘈杂声,抬头向上看。一些松鼠聚集在窗台上,尾巴抽动着,仿佛闻到了本来摆在那里的一些果子香气。
诱饵,他猜。
松鼠低下头看着他,然后像宫廷里的仕女忙着谈论最新的流言,彼此窃窃私语着。他向它们发出咆哮——那似乎是他唯一能发出的声音——松鼠们立刻四处飞窜。
感谢我吧,小坏蛋,因为我是免于你们像那只狐狸和獾被关在笼子里;像我一样被五花大绑的命运中。
他的头躺回柔软的枕上,静了一会儿,仔细地思考着,一边看着自从他醒来后就一直看着的东西——顶上那些阴暗沉重的木头屋梁。
然后,一股挫败感让他开始拉扯着绑住手腕的绳子,现在这个动作已经变成了一种习惯,几乎就跟呼吸一样的频繁。
但这一次他停住了,先握手成拳,然后再次拉扯左手;或许是他的力量已经恢复,或许是左手的绳子真的松了。
他摇摇手。绳子真的松了。
接下来几分钟,他不停地扭动、拉扯……拉扯、扭动,直到手得到自由,像上了油一样滑出绳子。他尽可能迅速地将另一只手松绑。这是他逃脱的好机会。
他起身的速度太快,房间在他的眼前开始旋转。他用手抱住头一会儿,深吸一口气,让翻滚的胃部平静下来,再开始解开足踝的绳子。
他挣扎着跪坐起来,借助窗台站起来。脚感觉像是被煮过一样松软,他得靠在墙上,免得跌倒。利用门的支撑,他小心地走向门口。当走进外面的午后阳光中时,他微微地蹒跚了一下。
她不在附近。他走了几步,到达小屋边缘的转角,寻找她的行踪。
那匹阿拉伯马在石桥后面的草地上,桥下有一条潺潺流动的小溪,但他还是没有看到那个女人。
他四处张望,并用那虚弱、僵直的脚,尽可能迅速地移动,全身肌肉松软无力,就算他想要,可能也无法用力。锐利的小石子狠狠地扎进脚心。他跌跌撞撞地蹒跚前进,根本无法跑动。虽然他极力想尝试,身体也不愿意遵守脑袋所发出的命令。
他摇摇晃晃地越过石桥,慢慢地接近那匹正在吃草的马。当他接近那匹马时,试着一如往常地安抚马匹,避免它跑掉。
但当洛杰张开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有一些怪异的声音。
那匹马看着他,低着头,眼睛抬起,嘴里还咀嚼着青草,然后扬起昂扬的马头。洛杰慢慢地伸出手,抚摸马匹的鬃毛和它鼻子上的白色记号,掌心温柔地滑下马的脖子,碰到鬃毛。
然后,在那匹阿拉伯马知道他的企图之前,他旋身上了它光滑的背,手里扭抓着鬃毛,脚跟敲了敲马腹。
阿拉伯马像石头一般静止不动。他又踢了马匹一脚,然后又一脚,最后试着要发出声音,指示马匹前进。那匹马慢慢跑向草坪的边缘。
他做到了!洛杰在心里大笑着,感觉到骄傲和自由。他自由了!自由,当他和马匹走向树林和自由时,他一边这样想着。
骑向哪里?巨石圈吗?他不知道手下们会不会还在那里等待,于是他慢下坐骑,看着分开的两条路。不过是短短一瞬间。
一阵锐利的口哨声划破空气,阿拉伯马攸地向左直转。而洛杰往右边掉下来。
黛琳不再拍打毛毯上的草屑和灰尘,走了几步来到最近的窗边,往里面看着英格兰佬。他还在昏迷中。
她走回去,再用柳条扫帚拍打了毛毯几下,将它从树枝上拉下来,抱在怀里,走回屋里,盖到那个试图偷走马儿的骑士身上。她安静地越过房间,在桌子旁坐下。她的松鼠朋友在桌子上吃着她为它们放在那里的胡桃和野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