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爷爷一定超骄傲的,要我有这样的孙子,半夜都会偷笑。”
她进门时,刚好听到婆婆说这句。
“婆婆!”她心里微微到了一下,怕不知情的婆婆误触人家的伤口。“你没事干么跟人家讲那个啦!”
婆婆回头,一脸无辜。“他自己说,家里跟他感情最好的是爷爷。”
他会愿意跟婆婆聊这个?龚悦容不无讶异。
杨仲齐只是抬眸看了她一眼,淡淡接续……“我爷爷从没这样说过。”
“一定是的啦!有这么棒的孙子,谁都会惜命命,只是我们老人家观念就是这样,只会夸别人家的孩子,自己家的就算再有才情,也不会放在嘴边说,那是要留给别人讲的。他心里一定也知道,你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得到他的认同,可是要他说……你很好、你比他的命更宝贝,老人家脸皮薄,打死也说不出口。”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嘴角勾起一抹浅到几乎看不见的微笑。“对,爷爷真的很疼我。”
龚悦容看他似乎并不介意,也悄悄松了口气,坐过去帮忙将完成品分别装袋。
“你毛笔字写得真好。”
第1场:初相遇,你的心如小小寂寞的城(2)
他笔尖一顿,重新润了润笔,才开口。“我爷爷教的。”
从小,就跟在爷爷身边,父母刚过世那两年,他每晚吵着要跟爷爷睡,因为他只省爷,害怕再睁开眼时,连爷爷都不见了。
爷爷大抵也知他内心的恐惧,总是宠着他,任由他跟前跟后,让时间慢慢消弭他的不安全感。
爷爷一直、一直地把他带在身边,爷爷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他都看着、学着,爷爷写书法,他也学;爷爷看财经杂志,他也跟着看;爷爷泡茶,他也学品茗;爷爷下棋,他更要学,才能陪爷爷对弈……
所有爷爷会的,他都要会。
刚开始,爷爷会笑着说:“小齐也想学啊?”
“想!”他点头,答得笃定。
于是,爷爷会把他抱到腿上,陪着一起看公司的帐务。
到后来,发现他的决心,慢慢地将毕生所学全都教给他。然后发现,他连皱眉、说话的口气都像三分,爷爷捏捏他眉心,笑他一副小大人模样。
后来,业界几个合作厂商逢年过节送礼,名贵洋酒、雪茄,他毫不痛惜地转手全送了人,被问起——这不是他最爱的牌子吗?难不成喜好换了?
他会笑笑地回对方:“全戒了,怕我家小齐也跟着学。”
那是他忙碌生活中,唯一的调剂小嗜好,却为了孙子,二话不说戒得干净,因为那不是好东西,他答应要陪伴孙子到一百岁,所有伤身的都得戒。
于是稍熟的人都知道,孙子是他的心头肉,爷爷看重他,更甚一切,偏宠的程度,连堂兄弟们小时候都曾小小吃味过。
爷爷总说,他是所有孙子里,最聪明、领悟力最高的孩子,偶尔,爷孙俩私下独处时,会摸摸他的头,眼底流露一抹心疼,说:“这样你会很辛苦。”
那时,他说得好自信。“爷爷扛得起来,我就可以。”他是真的不怕辛苦,爷爷明知道他最怕的是么么,却还是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他了。
龚悦容悄悄观察了一阵,发现他是真的喜欢跟婆婆聊天,不是勉为其难地应付。是因为……有个人能与他谈他心爱的爷爷?还是婆婆与爷爷年龄相近,能够让他寄托内心的思念?
她不知道,总之,确定这没让他不自在就好。
“……所以说啊,家里有那么疼你的爷爷,闹闹脾气是可以,事情过去就好,出来太久,你爷爷会担心。”
“……”才刚放下心来,婆婆又来这一手,害她坐立不安。
抬眼偷觑他,见他没太大反应,只是轻轻哼应一声,没多做解释。
经过一开始的“手工艺交流”,以及下午的“下午茶谈心活动”之后,她想,他们应该算小熟了吧?
于是几个住宿的客人约去看日出,她也顺道问了他一声。
“反正你常常半夜不睡觉,不如一起去看日出。”
没想到,他还真应允了,愈来愈好相处,不像刚来那时候,浑身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僻气息。
她这熟门熟路的地方向导带领大家上山,各自找好方位窝好,也与杨仲齐在一处能挡风的大石边坐下,先用保暖的毛毯裹好身体保暖,再拿出保温瓶,倒些热茶递给他。
不远处有人在讲鬼故事,失控的尖叫声偶尔传到这里来。
她笑。“好像很剌激,要不要去加入他们?”
杨仲齐双手捧着杯缘,默然寻思了会儿,才开口:“我以前不信鬼神,但现在却宁愿相信真的有,至少这样我就还有机会再见到我爷爷。”
顿了顿,抬眸。“你看到了,不是吗?”
他没说,但她看到了,而且看的方式很矬。
她脸色瞬间爆红。
他那张许愿卡挂得很高,在形形色色的纸笺中,其实不容易一眼就察觉,她是刻意找寻,还爬到树上去看清楚每一个字……
好糗!她没想到自己的窘样全被他看到了。
偷窥人家的隐私,还被逮个正着,世上还有比这更丢脸的吗?
“那个……我、我……”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相反的,我很感谢你。”
就因为帮他做了一张许愿笺?这恩惠有这么大吗?值得他一谢再谢?
“我不知道你信不信,那一晚,我梦见我爷爷了。自从他过世以后,我不曾梦到过他,连头七都没有,这是第一次。”
“啊?”有没有这么神奇啊?“那,他有跟你说什么吗?”
“没有,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坐在床边看着我。我其实很生气,他明明答应要活到一百岁陪我,却没有做到,那我又为什么要遵守承诺?”
他问爷爷:“你是来劝我回家,担起我该担的责任吗?”
爷爷不说话,只是像以前那样,笑着摸摸他的头。
他一气,脱口道:“好,你不说话,我就不回去!”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无礼地顶撞爷爷。成年以后头一回耍叛逆,还闹离家,丢下所有的事情不管,以为爷爷必然气极了,可是等了好久,爷爷一次也没有入梦来斥责他。
好不容易等到了,就只是微笑,不发一语。
他真的不懂,爷爷到底想告诉他什么?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措手不及,明明一开始只是个小感冒而已,爷爷身体一向硬朗,少有病痛,在家里听他咳了几天,那时他刚在忙公司的大权交接,每天早出晚归,口头上念了爷爷几句,要他找时间去医院,爷爷总笑说没事。
谁知,这个“没事”,却让他一睡便再也没醒来过。
早知道、早知道如此,他再忙都该抽空陪爷爷去一趟医院,也许再早几天,就什么事都没了……
一直到现在,他还是无法相信,一场再寻常不过的小感冒而已,怎么就成了天人永别?
他想了又想,最后甚至觉得,是不是卸下肩头的担子,把杨家,以及一生的事业交给他,爷爷就再也没有罢碍了?
如果是这样,那他不要接,他什么都不要管,爷爷能不能再活过来?
不知为何,他这模样,让龚悦容鼻头酸酸的。
“你这不是生气……”只是心太痛,不知道要如何排解那种痛楚、不愿意接受爷爷真的已经离他而去的事实而已。
离家是耍任性,但,那是一个孙子在对爷爷耍任性,谁说不可以?再幼稚、再无理,也是最后一次了,他的爷爷会包容的。
“你想……爷爷有没有可能是在告诉你,要你顺着自己的心意去做,等哪一天,你真的想回家了,再回去?”因为这个孩子,一直以来所做的每一件事总是想让爷爷开心,至少该有那么一次,让他顺从自己的心意,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宣泄悲伤的方式。
所以爷爷始终笑着,不加以苛责。
“是吗?”他眼底,有一丝迷惘。
“我只是猜测,假设是我婆婆,她会希望我怎么样?”无论她怎么想,都觉得婆婆会希望她用最能让自己释然的方式过活。同样的,那么疼爱孙子的杨爷爷,舍得不入他的梦里,或许是不希望他一直沉浸在悲伤中,早早走出来。
然后,看到他做许愿笺,那么卑微地乞求,才知道,原来孙子如此渴望,所以笑笑地来看他,满足他的思念。
杨仲齐安静听着,缓缓搁下手中冷却的马克杯,将脸埋进双掌之中,久久、久久,一动也不动。
她也没再出声惊扰他,适时给予他空间,让他独自理清纠葛纷乱的思绪。
过后,他们没再交谈,偶尔分享热茶以及食物,除此之外再无赘言。
“你看……”
点点橘红色的光,穿透云层。天将破晓前,朦胧的美丽光晕,在云雾间渲染开来。
大伙儿已有志一同地拿起相机狂按快门。
“很美吧!”她回首,灿笑望他。
“嗯。”云层中,洒落点点光晕,灿亮了她的容颜,他目光缓缓移向她。这张脸,算不上绝美,至少在他见过的女孩子里,只能算得上清秀甜美,但是与她在一起的感觉,意外的舒心。
紧掩的心扉,孤独、寂寞,以及没有人懂的忧伤,在这趟放逐之旅中,意外遇上了她,就像这天将破晓前,珍贵的一抹光亮。
温暖,柔软。
“我不是晚上不睡,是睡不着。”他突然说。
从爷爷过世后,就这样了。夜里总是难以入眠,愈是想睡,愈是容易失眠。总是清醒着,到天亮。
而她,知道。
即便他没有点灯,也知道他在窗前独坐到天明。
知道他不是像婆婆说的那样,与家人吵架,负气离家。
知道他悬挂在许愿树上的深深渴求。
每每婆婆提起敏感话题,用那么担忧的眼神频频偷瞧他。
知道他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会特别避开他不碰的食物。
主动替他洗衣服,再折叠整齐放在床上,每一件都带着晒过阳光的清香味。
时时都在关切他的情绪与需求。
用了那么多的心思在关注他,连她自己都没察觉,但他不是木头人,那样的眼神所散发出的讯息,他在很多女孩子身上看到过,一点都不陌生。
二十岁的大女孩,懵懂、生嫩,她还不懂那是什么,而他知道。
知道,却不说破。
他偏开头,望向将明未明的夜空。
第2场:心,触动(1)
头一遭允了邀约后,先例一开,后头便没完没了。
民宿有什么活动,她都会邀他一起。
他懂她的心思,怕他一个人沉浸在悲伤的情绪里,总是想各种名目,转移他的注意力。
刚开始,他是无可无不可地应邀,反正闲着。
后来,他的失眠症不药而愈,玩累了,回来一沾枕便不省人事,每晚都睡得很好。
有时淡季,店里没什么客人入住,他陪婆婆聊聊天,做做手工艺,一天日子也很好打发。
再不,陪她开车下山去补货,添购店里所需耗用品,一天也过去了。
不知是他看起来就是一副好人样?还是这对祖孙太无防人之心,她们似乎并不将他当外人看,后来婆婆甚至私下来跟他说,不收他的住宿费,他有空帮忙打点一下里外事务就好。
大概是怕他长期住下来,又没有收入,担心他的经济能力,嘴里又不好明说,才拐着弯想这种折衷办法。
这对祖孙是难得的好人,好脾性,软心肠。
他只是领了她们的情,没多做解释……说得多了,没必要;什么都不说,婆婆又会想很多,替他穷操心。
既然应允了,他就会将自身能做的事情做到最好,占人便宜不是他的行事作风爷教他的处事原则早就根深柢固,能做的,绝不敷衍了事,要嘛别答应,一旦允诺下来,若不全力以赴,是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别人。
龚悦容从外头回来,前前后后没看到他的人,问了婆婆一声。“仲齐呢?”
“说要去拍照,更新网站要用的。”
“干么不等我?这里有什么景点我比较熟啊。”
一旁折干净毛巾的婆婆看了过来。“有必要黏那么紧吗?也不过才分开一会儿,就在碎碎念。”
“……才不是。是前天入住的那群大学生,傍晚要在空地那边倥土窑,大家在问他要不要一起来啦。”
既然不是,你在脸红什么?讲得那么心虚。
婆婆也没拆穿她,状似不经意地提起。“这个仲齐,能力似乎不错。”
“呃,对呀。”只要婆婆不用那种解剖的眼神,说那种意有所指的话,任何话题她都很乐意陪她聊。
一开始,婆婆只是好意,怕他负担太大——虽然这点她觉得婆婆真的是想太多,杨仲齐应该不会有这方面的困扰——但也没制止她去说就是了。
要他帮忙打点民宿业务,只是口头上说说,以免他心里过意不去,没想到他应允下来,会做到这种程度。
一开始,是盥洗用品这类耗用量最大的供应商,他与原来的厂商不知怎么谈的,折扣谈得超漂亮。
其他杂七杂八的耗用品,以往都要辛辛苦苦开车到山下的大卖场去补货,他重新安排过后,找了食品商、材料行送货过来,款项月结。
一个月下来,她结帐时发现,居然省下一笔不小的开销。
说到结帐,他连记帐的方式也做了规划,电脑里那套新的记帐软体,让她省了不少功夫。
亏婆婆一开始还想让他送送毛巾、带带客人,做个样子就好,根本没料到他能力这么强。他不是那块做粗活杂工的料,但天生就有一种领导者气质,靠脑袋吃饭的那种人。
对于那种在商言商的说话话术,她不懂,折扣怎么谈、技巧如何拿捏、人性攻防战、进退间的收放,这当中的运作她并不是很懂,最多也就只会市场买菜再拗把葱那招了,从来都不晓得,原来还有这么大的议价空间,他就是有办法谈到对方点头。
然后,这阵子他开始着手推新的企划方案,也跟她讨论过好几回,目前正进行到网站的更新。
他说她们这里的资讯管道并不新颖,如果不是熟客介绍,其实很容易淹没在成群的广告传销里。
他做得太多、太好,无可挑剔,对外的运筹、资讯流通,到对内规划、开源节流……什么都想到了,现在反而是她心虚,觉得是她们在占他的便宜。
“他……很像那种大老板,对管理这一类的事情很熟悉。”婆婆若有所思。很像长年的训练有素,要他来打理这小店,还有种埋没人才的感觉。
连她都感受到了,婆婆七十年来吃过的盐比她二十年吃的米还多,又怎么会不知道?
“所以……小容,分寸要自己掌握好,他和我们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