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没听,几乎是听不出了。”鸾镜望看从黑夜中走来的人——鹰翼。
鹰翼盯看他,似笑非笑的说看,“为了那个丫头,你快拚掉半条命了吧?皇宫里的守备明显增加,你又把这么多的朝务带回家做。当初在大氏国,我也不曾见你这么卖命过。”
鸾镜淡然道﹕“当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拚命都没有目标。”
“怎么会没有目标呢?难道父皇的赞赏、我的倚重,不是你的目标?”鹰翼轻笑,“我真的很佩服你,到底是怎么摇身一变,从大氏国的影子将军,变成凤朝的堂堂鸾镜王爷?”
“死过一次之后,你就会知道了。”鸾镜冷冷地说。
“上次在战场上你就和我说,你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我那时候也没来得及问你,什么叫死过一次?”
他的问题让鸾镜抿起了唇,眼中划过的阵痛并没有逃过他的眼。
“是长空搞的鬼?”鹰翼沉声道﹕“当日你们从战场撤军之后,长空说你遭遇敌人伏击,尸骨无存,我便觉得可疑,但是又查不出证据来。你知不知道,父皇以为你真的死了,伤心得三日三夜不吃不喝,还下令为你造了个农冠冢,为你厚葬。”
鸾镜的唇角流过一丝嘲讽的笑意,“那就当我死了岂不是很好?你又何必来找我麻烦?”
在大氏国,有一句谚语——如果你不能光明正大地活着,那么你就默默地死去。
他在大氏国就是个默默活着的人,他的出身注定他不能光明正大的活看,即使他是战场上令敌军闻风丧胆的“影子将军”,他也没有一个体面的名字,所有人都叫他“无名”。
曾经在那个寒冬腊月里,他带军深入凤朝疆土,一连攻破七座城池,凤皇调集十万兵马,倾举国之力,才将他这一次的进攻勉强阻挠。
这是凤朝有史以来最大的国难,可凤朝并不知道指挥这场战役的人究竟是谁。大氏国对外宣称,此战的首将是太子长空,然而实际上的指挥者却是副将无名。
如今,就让无名这个名字永远消失在那座冢墓之下吧,今后的人生,他的名字只有一个——鸾镜,尽避,这是借来的……
“你以为在战场上打败了我,就可以全身而退了?”鹰翼语气强硬,惹得鸾镜紧张地盯着他,但是他又哈哈笑道﹕“吓到你了?这就算是报复你让我在战场上丢脸。实话告诉你,父皇已经知道你还活着,他要我带你回去。”
鸾镜直视着他,毫不犹穆的回答,“不。”
鹰翼皱起眉,“你别忘了我们大氏国的谚语,“离开故国的凤凰就不再是凤凰,而是不值一文的尘土。”无名,跟我回大氏国,我保证你不再是影子将军,长空不在了,父皇和我都更需要你。
“你留在凤朝,即使你现在位高权重,只要你的身分暴露,一定会成为千夫所指,受尽唾弃,你全心全意保护的那个女人,也绝不可能原谅你对她的欺骗。”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让鸾镜不寒而栗,然而他始终扬着头,据傲地屹立原地,微笑着一语不发。
鹰翼皱着眉问﹕“我说了这么多,你到底有没有往心里去?”
他这才缓缓地回应,“我记住了,但是,我总要和老天一斗,既然老天让我活了这一次,我就该好好地活下去。和你回去,我依然是“无名”,一个虚幻的影子。只有在九歌的身边,我才可以像个有尊严的人,真实地活着。
“鹰翼,你无法理解我没关系,但请你不要阻挠破坏我的生活。如果,你的心中的确还对我存有一丝一毫的……手足之情。”
鹰翼的瞳孔紧紧一收,久久地凝视着他,无言以对。
九歌借口赏枫,找了一堆皇室内眷来到枫园聚聚。
太后自从那日为了鸾镜和她争执之后,总是对两人的关系担惊受怕,几次叫人去找九歌,她都借口推辞不肯来见她,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太后的心渐渐凉了,只觉得自己曾经那么疼爱的女儿,如今却和自己渐渐疏远。
这一切,都要归咎于那个至今身世成谜的鸾镜。
今天,当太后来到枫园时,只见九歌笑容可掬地正和贵妇们在聊天,大概是为了不显得过于正式,她穿的衣服、梳的发式,都还是她做公主时的俏皮装扮,乍看过去,仿佛她还是那个少年不识愁滋味的九歌公主。
看到太后来了,九歌笑着跳起来,几步跑到太后面前,挽住她的手臂,亲热地说﹕“儿请母后来赏枫,母后怎么现在才来?这么不给皇儿面子呀。”
太后已很久没有与她这样亲热,忽然问,她恍惚好像回到了过去的时光,不禁感叹道﹕“九歌,是你很久不肯见母后了。”
她的笑容僵了一瞬,然后,又恢复巧笑嫣然。“母后应该知道的嘛,儿皇刚当上女帝,还有很多要学要做的,实在腾不出多少空闲,今儿个难得清闲半日,就赶快来见母后了。”
太后小声的说﹕“九歌,我知道你心中恼恨母后揭穿鸾镜的事,但那件事——”
九歌偏过头,对着刚走到院外的云初浓招呼道﹕“嫂子也来了?快这边请。”
微微笑着,她漫步走近,“陛下今日是怎么了?忽然想起让大家赏枫?你以前可不喜欢这种风花雪月的事情啊,是被谁调教出这种雅趣的?”
九歌故做感慨,“不过是偷得浮生半日闲而已,我是比不了嫂子,琴棋书画无一不精。”
云初浓回笑道﹕“不过是些没用的东西,学来之后依然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走出这皇宫大门,我就一无是处了。”
“那可不一定啊,嫂子就把孙子兵法背得滚瓜烂熟吧?那本书最有用处了。”九歌眸光一亮,“否则,嫂子怎么会轻描淡写就差点让这皇宫内风浪滔天,真是杀人于无形听。”
太后闻言一惊,生怕她们的对话被其他人听到,急忙缓颊,“好啦,别站在这里,有什么话一会儿再说。”
云初浓笑对九歌,淡淡回应,“陛下自幼就是宫内最得宠的,但是得宠的是您的身分,不是您的头脑,您知道您最大的缺点是什么吗?就是过于自信,因为过于自信而自负,因为自负而身处险境而不自知。这大概也是你们凤家人的特点,所以太子最终死于自负,陛下重病亦是因为自负,二殿下之死也是因为自负,现在的陛下您……同样因为自负,正在自掘坟墓。”
九歌终于忍不住了,脸上笑容一扫而光,冷冷地盯着她,“大嫂足不出户依然这样有见地,若是让你一直守寡下去,岂不是埋没了你这一身的才学? ”
她一怔,“陛下是什么意思?”
粲笑着挽起她的手臂,九歌亲亲热热地在她耳畔俏声道﹕“我,不,是朕,准备再给你说一门亲,你看好不好?”
成功地在云初浓的脸上捕捉到她想要的愤怒,九歌爽朗地笑起来,像个胜利者般。
“陛下想把我改嫁给谁?”云初浓的声音冷冷的从齿缝中逼出来。
九歌假意思忖了一下,诡笑道﹕“只要不是鸾镜王爷,谁都可以,凤朝男子,举国上下,任凭嫂子挑选。”
云初浓狠狠地一掐自己的手腕,那生疼的感觉如同她心头盘据已久的恨意,可以将她扎得皮开肉绽一般。
“这是……陛下的主意,还是他的?”她艰涩地问。
“有区别吗?”九歌笑着欣赏她眼中的痛苦,慢悠悠地答道﹕“镜是我的,而我,绝不允许任何人对他染指。”
沉寂了很久,云初浓忽而慢声问﹕“陛下,恕我大胆问一句,您和鸾镜王爷已经有了……那种关系了吗?”
“初浓。”太后惊得死死按住她的手,一边悄悄瞥着远处正好奇地向这边张望的贵妇们,一边沉声喝道﹕“你疯了?怎么能问出这么有失体面的话?再说,九歌还是个云英末嫁的姑娘呢……”
“没事的,母后,我不怕她问。”九歌冷笑,“您应该猜猜,她为什么会问我这句话,因为——她嫉妒。母后,您的这位儿媳并没有您想的那么高洁,品德贞淑,您也应该再问问她,当初她躺在我大哥身边的时候,心中惦记的是谁?她为什么要陷害镜?这都是源于嫉妒。她嫉妒我和镜在一起,嫉妒心中爱的人是我,嫉妒……镜只会抱我一个人。”
秋日的枫园,气温从没有像此刻这样下降得如此之快,太后只觉得全身血液倒流,大脑像是被什么东西迅速充满,胀得她头疼欲裂,眼前一片模糊紧接着双目一黑,直直地栽倒下去——
鸾镜听完手下的回报,颇有兴味地自语一句,“没想到太子妃居然和南黎王子搭上关系,这倒是有趣。”
自从上次云初浓用那封信逼得九歌差点和他翻脸之后,他就派人日夜监视跟踪她。以她的身分,既无兵力,又无实权,能掀起的风浪并不大,然而他却对这个女人不得不防,因为她是他所见过的,最敢豁出去的女人。
这阵子南昭英时常出入太子宫。
即使勇敢如九歌,也不见得会有云初浓的狠心,为了感情,眼不眨的牺牲掉丈夫和公公,玉石俱焚也在所不惜。
又有人来禀报——“王爷,兵宫来人问能否晋见?”
如今的清心苑早已不是过去那个冷冷清清的清心苑了,六宫大事小情每日都会堆积如山地摆在他面前。
“又是为了军晌。”他一摆手,“叫他们都进来吧。”
从门外走进来几名将领,都是凤朝负责驻守各处重地的将军,今日他们联袂而来,一个个脸色铁青,鸾镜提醒自己小心应付。
他起身笑道﹕“各位将军,有什么事不能留到明日到兵宫上书给陛下再说的?”
“王爷是否故意和我们兵宫的人过不去?”吴迁心直口快,脱口质问,“我们请廷调拨军晌,陛下迟迟不应,王爷做为陛下最倚重的左膀右臂,也不帮我们进言几句。这也罢了,可恨的是陛下怎么忽然动起什么虎符分权的念头?请问这是王爷的意思,还是陛下的意思?”
鸾镜淡淡地说﹕“吴将军真是抬举我了,我不过是陛下的臣子,只能为陛下分忧,不敢左右陛下的圣意。军饷之事不能各位说加就加,陛下已经会同户宫的人正在商榷,几日内便会有答复。至于虎符并不妨碍将军平日行权操兵,各位又担心什么呢?”
“表面虽然看起来无差,但其实就是将我们下面的人架空了而已。”吴迁恨声道﹕“王爷,我们征战沙场、保家卫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知做错了什么事,让陛下对我们如此不放心?”
他闻言一笑,“俗话说﹕“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既然各位问心无愧,又何必怕陛下收权?各位的棒禄也好,排场也好,都不会减少的。
站在吴迁身边,一位有些年纪的老将军宋孟德始终静静地注视看鸾镜,忽然间他开了口,“王爷,您看起来很面熟。”
鸾镜的目光移过去,对视上一双异常锐利的眼,冷不防让他心头一紧,面上依然笑着。“老将军是不是在兵宫或是朝堂上见过我?”
“奉将是今日刚刚返抵皇城。”宋孟德盯着他,又说﹕“王爷的父亲靖锦王爷曾是我的旧识,不知道他是否曾经和王爷提过我的名字?”
鸾镜略做思忖状,摇摇头。“父王自从被贬到长月岛后,过去的人事很少说起,时常默默独处,大概是往事惆怅,不愿再谈吧。”
宋孟德额首,而直到几位将军要离开时,他忽然故意停了一步,对送行的鸾镜低声说﹕“王爷是否听说过大氏国的影子将军,无名?”
他面上波澜不兴,“未曾听过。”
等宋孟德一行人走后,他的屋内鬼魅般的出现了鹰翼的身影。
“那老家伙认出你了。”鹰翼沉声道﹕“当日在战场上,你和他一定交过手。”
鸾镜的手心不知何时泌出一层汗,他缓缓启唇,“四年多前和凤朝那一战,凤朝的首将便是他。虽然战场上我向来都戴面具,但是……只怕他是认出我的声音了。”
鹰翼面带异样地冲看他眨眨眼,“怎样?要我派人杀了他吗?”
“不。”他断然否决,“他现在只是狐疑,没有证据便不会公开说什么,我若是杀了他,岂非欲盖弥彰?”
“无名,你以前下手可不是这么瞻前顾后。”鹰翼冷幽幽地说﹕“是因为你已经把自己当做凤朝人了,所以才对凤朝的臣子心软吗?但是你别忘了,你的血液里永远流着的都是大氏国的血。”
鸾镜望向他,“殿下,我若是彻底忘了我是谁,不会让你留在我的府邸。你的存在才是对我最大的威胁,不是吗?”
鹰翼哼道﹕“你把我留在这里,是怕我对你的女皇不利吧?就近监视而已。唉,其实我何必这么费心费力地劝你走?只要我去和你的女皇说出你的真实身分,你自然会乖乖地跟我走。”
“如果你真的那么做了,那么,我保证,你带回去的只是一个鬼魂。”鸾镜的目光一冷,像是箫瑟的冬风已经提前吹入了他的眼中。
云初浓面对一个年老的妇人,微笑道﹕“王嬷嬷,听说您在宫中许多年了,是宫里资格最老的人。”
她诚惶诚恐地说﹕“老奴十五岁进宫,至今已经五十余年,不敢说资格最老,但年头是比较长的了。”
云初浓进一步探问﹕“那您应该认得靖锦王爷吧?”
“不敢说认得,只是见过几次面。”
“靖锦王爷……长得什么样?”
王嬷嬷回忆道﹕“他的个子很高大,人长得挺气派的,不要说我们一般奴婢,就是皇室中人也鲜少有人敢靠近他。”
“这么说来,他和鸾镜王爷倒真是两种性格。”
“是。”
云初浓想了想,又问﹕“靖锦王爷被贬逐到长月岛时,带走的家人多吗?”
“只有当时正怀有身孕的夫人,还有一些老仆吧。”
“那些老仆有您认得的吗?”
王嬷嬷想了下,这才说﹕“王府的管家张通是我的同乡,以前他陪王爷入宫时,我们曾经说过两句话。”
云初浓笑意更深,有备而来的从袖中拿出一张银票,塞到王嬷嬷面前。
低头一看,竟是张一千两的银票,不禁又惊又怕,连忙跪倒。“太子妃若有什么吩咐就请尽避开口,这钱老奴不敢收。”
她低声吩咐,“拿着吧,我的确有事求您。这个月您就可以离开皇宫,返乡了,对吧?您的家乡很远,我想派人送您回去,顺便在路过长月岛的时候,请您帮我找几个人回来。”
王嬷嬷一愣,“太子妃想找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