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者再伏低身子,战战兢兢的享告,“陛下,老奴是靖锦王爷的家人,服侍靖锦王爷四十余年。”
九歌有点吃惊,又隐隐明白了云初浓的意思。她冷笑地看着她,“你从哪里找来这么个老头来哄骗我?!这回又想说鸾镜什么了?”
云初浓笑着回答,“您倒是听他说下去啊。”
那老奴继续说道﹕“当年老王爷带夫人和老奴几人到了长月岛,后来夫人生下小王爷。二十年后,老王爷和夫人相继病逝,老奴就一直服侍着小王爷。四年前,太上皇开恩,下旨接小王爷入宫,没想到……”说到这里,他有些欲言又止了。
九歌追问﹕“没想到什么?”
“没想到小王爷因为自幼体弱,不堪长途跋涉,在半路上一病不起,中途……过世了。”
龙袖怒拂,将茶杯碰摔倒地,她气愤的反驳,“你胡说!”
“老奴不敢胡说。当年老奴体弱,派小儿伺候小王爷回皇城,小王爷的灵枢也是老奴儿子亲自去置办的,他亲自护送小王爷的灵枢回长月岛,是老奴亲手将小王爷安葬在老王爷的墓穴旁。”
陡然,一道身影冲下台阶,那名老奴感到脖领一紧,九歌的手颤抖地揪住他衣领,将他拉起,那声音又是震怒又是愤恨,与其形容她眼中是怒火,不如说是刀,是血——
“你胡说!你每个字都是在胡说!我不信!一个字都不信!”
云初浓淡淡开口,“陛下,这位老人家和王嬷嬷是同乡,王嬷嬷可以为他的人品作证。”
九歌连连冷笑着,“他们都是你找来的人,当然你想让他们说什么,他们就会说什么。”
老奴哆哆嗦嗦地说﹕“陛下、陛下若是不信,老奴还有一个证据。”
“什么?”她死死盯着他。
“当年,小王爷出世时,按凤朝皇室规矩,必须上报朝廷。是老奴亲自撰写奏报送到皇城,交由后宫保管。老奴写了小王爷的出生时辰,还有小王爷胸前的胎记。”
“胎记?”她一愣。
“对,一块有点像字的胎记,老王爷说,那个字看起来好像个“归”字,还感慨了良久。”
九歌松开手,踉跄着倒退几步,心底不断冒出阵阵冷意。
胎记?有吗?她没印象,是真的没有还是她没注意?
她回想着,两人缠绵之时,都将彼此的身体看了个遍,她记忆里,除了在他身上看到一些细碎的伤痕之外,不曾看过任何的胎记……
她开始茫然、惶恐。没有胎记这说明什么?难道他真的是假的?不,这些人是云初浓找来的,他们才是骗子!骗子——
云初浓看出她的挣扎和打击,又淡淡地说﹕“我还有一个办法可以证明他的身分是假,只是,要陛下配合我。我知道陛下心中一意想维护他,除了他的话,别人的话一概不听,那么,我也可以让陛下听到他亲口说出实话。”
九歌缓缓抬起眼,瞪着面前这个貌似仙子,心肠却如罗刹般可怕的女人。
声音,一字一字从她身体内的另一个世界里飘出,“你,想怎么做?”
第11章
鸾镜接到云初浓的一张密信,上面只有一行小字——
千般错,万般恨,盼能一见,此见即永诀。
他迟疑了很久。错与恨,指的是她还是他?一见即永诀,这永诀是生离还是死别?
他本可以拒绝,但他还是去了。
太子宫里,所有奴仆不知道被遣到了哪里,四周冷冷清清的,引路的媲女将他一直领到一扇门前,恭恭敬敬地说﹕“王爷,太子妃在里面等您。”
这是很小的一间屋子,布置清雅,看得出来是云初浓的私寝。
鸾镜走进去,云初浓就坐在床边,垂着头,像是看着床上的绣花出神。
“太子妃召见,不知道有什么吩咐?”他负手而立,客套生疏地问。
她缓缓抬起头,但并没有看他,而是在唇边绽出一抹苦笑,“王爷,你看这被褥上的花色绣得好不好?”
他没有走到近前,遥遥的,打量那一床大红被褥,上头绣着一对凤凰。
“是宫内绣房的手艺吧?想来绝不会差的。我不懂绣工,看不出来好坏。”他小心应对。
她幽幽一叹,“我在嫁给太子之前,只与他见过一面,乍然听说自己要当太子妃,满心都是欢喜。不瞒你,我自小就心高气傲,做什么都希望能做到姊妹中最好的,今日的太子妃,就是明日的皇后,是天下多少女儿家的梦想,这等好事怎么就落在我头上?这床喜被,不是宫内绣房做的,是我亲手一针针缝绣出来的。你看这花色、这绣工,每一针,每一线,都是我当时的真情流露。”
她边说,眼睫却渐渐盈泪。“但我怎么也没想到,大婚之前竟然会遇到你,一见误终身,当你第一次在那株枫树下叫我“浓儿”的时候,我整颗心就都交给你了。”
鸾镜依旧沉默。
“可是,我却忽视了你其实故意利用我……不,我该想到的,因为你不可能娶我。我成了太子妃之后,你我就更不可能在一起。但我总还是存着一点妄想,希望你对我有份真心,只要这份真心在,哪怕让我去死……我都甘愿。
“所以,即使你让我去怂恿太子出征,明知他去了有生命之忧,我还是不顾妻子的本分,帮着你,一手促使丈夫走上死路。然而你回报我的是什么?你和九歌在一起,亲亲热热,双宿双栖。鸾镜,你这样做,对得起我吗?”
他对上她哀伤的眼,缓缓开口,“这世上,总是有些人要辜负一些人。你,辜负了太子,而我,辜负了你,说不上是谁对得起谁,又对不起谁。”
云初浓霍然起身,惨笑道﹕“好,你已连我的这些付出都不愿认同,那么,当初陛下要揭穿你身世的时候,是谁救了你?是我!你又是怎样报答救命恩人的?”
“太子妃今日是想要我的一句“感谢”吗?”
“不,你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些。”她冷不防地起身冲过去一把抱住他,“你知道我自始至终要的只是你。那日你从战场必来,我求过你一件事,求你带我离开皇城,到天涯海角,任何一处都可以。今日,我还是这句话,镜,只要你带我走,一切的一切我都可以抛掉。”
“若是我不肯呢?”他的声音淡淡的在她头上飘响,“太子妃准备把我怎样?”
她感觉到自个双臂下拥抱的身体是如此冰冷僵硬,就像是一块冰,一根木头,没有任何反应。
她的心,渐渐凉了,松开手,缓缓抬起眼,注视着他,“那么,我就毁了你,不惜一切毁了你。”
鸾镜微微一笑,“太子妃,你和南昭英在一起的时候,也是这样哭哭笑笑地迷倒了他吗?”
云初浓花容失色,倒退一步,“你……”
“你和南昭英在一起的事,我都知道了。”他平静地说﹕“太子妃,听我一句,南黎王子人品不错,是个可以交付一生的正人君子,你若是对他真的有情,就好好把握,不要再错过了。至于我,活着,不是你的人,死,也不是你的魂。忘了我吧。”
她眼中忽然泛出暴戾之色,从床头抓起一本册子,丢到他面前,“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记录你出生的王碟!你出生的时辰、地点、父母,以及你身上所该有的每一处记号,这上面都记录无遗。我已经找到了靖锦王爷身边的人,只要把他和这王碟一起交给九歌,你知道等待你的是什么吗?”
莺歌眼波一震,望着脚下那本散落的册子,又再看向她,“你若想交,就交吧,九歌终是信我,不会信你的。”
“这么说,你要抵赖到底了?”她不以为然地哼道﹕“你以为你还能骗她多久?”
他默然良久后才缓缓道﹕“九歌,要的是我这个人,不是鸾镜这个名字。即使我不是鸾镜,我,依然是我。”
云初浓却陡然爆出一阵狂笑,笑声凄厉得让人不忍卒闻,接着只见她几步跑到床边的衣柜前,猛地将衣柜门一拉,大声道﹕“那让她自己告诉你。“
刺入鸾镜眼中的。是一袭金黄色的衣裙,这是属于皇帝的服色,这是一种明亮到极致的颜色,此时此地,看到一这抹颜色,他的心却瞬间沉入到无边无底的深渊之中。
九歌,就蜷缩着坐在衣柜中,紧紧用双手捂住嘴,像是生怕自己发出任何声音而惊扰到了外头的他们。
他本来以为她在流泪,但是当她缓缓抬起头,望向他时,那双大大的明眸中却是干涸的,一滴泪也没有。
没有愤怒,没有表情,她像是一个布娃娃,只是怔怔地看着他,这种呆滞,比之狂暴的斥责和痛骂,更让他心痛如绞。
终于,终于还是要面对这一刻吗?
他闭上眼,平生第一次,他怕看到一个人的眼睛,即使这双眼睛中什么都没有,却比什么都有更让他恐惧。
再睁开眼时,九歌已经站在他的面前,她的脸色比满地的冰雪还要苍白透明,那双大大的黑瞳中,慢慢晕出一层难以言说的复杂颜色。
“你,给我唱的那首歌,是哪里听来的?”
她开口了,问出的第一个问题却是这个?
旁人或许不明白她为何问这问题,但他明白。
鸾镜咬紧牙,从未答得如此艰涩,“是……大氏国的情歌。”
“大、氏、国……”她茫然地念着这几个字,然后自言自语着,“所以你认识大氏国的文字,认识大氏国的桃花酥,还能顺利说服大氏国撤军,这都是因为——你是大氏人。”
他没有回答,僵硬的身体甚至抬不起任何一根手指,他向来巧舌如簧,但是此时,他连一句叹息都发不出。
“为什么?为什么要接近我?”九歌的脸和他贴得很近,“因为有趣?因为想借助我帮助你们大氏人?”
“不。”他用尽力气才吐出这个字,“因为,你是唯一把我当人的人。”
这是他的真心话,这句话的背后是多少不为人知的伤痛,他只希望九歌能明白,即使他用一万个谎言来遮掩自己的身分,但是在她面前,他最不曾遮掩的,是他的真心。
然而九歌听着他这句告白,表情依然迷迷茫茫,她嘴角勾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轻蔑而鄙夷,“可你,却没有把我当人,我只是你的棋子、玩物罢了。”
“九歌。”
他喊她的名字,却换来她更加鄙夷的目光。“不许喊!从今以后,不许你再叫我的名字,那是我所爱之人才有的特权,而你,将是我要痛恨一生的人只要我还活着的一天,就不会断绝对你的恨,即使我死了,也依然会恨你!”
她抬高手,扯出挂在脖颈上的石子吊坠,狠狠地向下一拉,红绳被扯断,她白哲的脖子因而勒出一道血痕,看在鸾镜眼中,心痛更甚。
九歌仿佛全然感觉不到疼痛,她面无表情地将吊坠举到他面前,重重地、芍刚良地、无情地将它用力一摔——
鸾镜闭上眼,避开九歌那无情而绝望的眼神,却无法掩去石头吊坠在地上撞击出的清脆声音,那样决裂的声响,久久回荡在四周,缭绕不去。
“从我的凤朝滚出去!滚回你的大氏国,一辈子不许你再踏上凤朝的土地!”九歌冷冷的宣布,如同在朝堂之上对臣子们颁布圣旨一样。
她没有下令杀他,可这句话却比将他千刀万剐还要来得让他痛苦千万倍。
斩断了所有情爱,掏空了所有眼泪,他和她都只剩下伤痕累累,心如死灰。
不知过了多久,鸾镜再度张开眼时,屋内空空荡荡的,九歌和云初浓都已离去。他搂着身子,弯下腰,半跪在地上,摸索了好一阵才摸到那枚吊坠。
吊坠虽然是石子磨成的,但在重击之下,依然被摔碎了一角,原本圆润的石头有了锐角,冷不防地将他毫无提防的手指割破。
鲜血,滴到这白王般纯洁的石头上,一滴、两滴……
办色的鲜血滑过石头,滴到地上,他傻傻发楞地看着石头,想着,浸不透呐……他的血,这样努力地浸染着它,为什么浸不透它的内心?
血和石,本就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只有傻子才会以为它们能融合在一起吧?
傻子,一个早死了一次的傻子……死了一次的人,怎么会妄想再活一次?
无论他是谁,他的心早就该随着身体一起埋葬在那处悬崖之下。
如果当初那个真正的鸾镜没有救他,如果他没有愚蠢地答应了对方临终的托付,他就不会冒名顶替来到凤朝,不会见到九歌,不会爱上她,不会费尽心血,拚掉性命也要帮她,不会……这样残忍地,无情地,再被杀死一次。
“千般错,万般恨,盼能一见,此见即永诀……”
云初浓的话,原来已经注解了他和九歌的结局。
一见,即永诀。
两匹马,两个人,走向凤朝皇城的城门,马背上的人,一黑一白,甚是惹眼。
快到城门前的时候,黑衣人偏头说﹕“不再做凤朝人就真让你这么难过、这么失魂落魄?无名,打起精神来,回到大氏,你要做的人物可不下于这个什么狗屁王爷。”
白发人是鸾镜,或许,他现在已不能被叫做鸾镜了。
脱下那身跟随了他数年的银色王服,摘掉束发的紫金冠,离开他住了一年多的清心苑,他,应该被叫做无名。
无名,一个连在大氏国都没有名字的人,一个在敌国将领口中被叫做“影子将军”的人。
但他不想抛弃这个名字,那代表一个最美好——就算现今是如何的痛,也削减不了的美好。
自从和鹰翼离开清心苑后,他始终苍白着脸,一语不发。听到鹰翼这样说他,他也没有回答。
鹰翼挑起眉毛,还要再说,这时自城里飞骑而来一名太监,大声喊道——
“前面的人,请停一步。”
两人勒住了马,待那太监来到他们面前,跳下马背,恭恭敬敬地对鸾镜说﹕“陛下有旨,相交一场,虽然情分已断,但念在旧情,赐离别酒一壶,望公子一路平安。”
鸾镜怔怔地看着对方拿出所准备的托盘、美酒,忽然嘴角抽搐,笑了出来。
公子……这是什么可笑的称呼!而这壶酒又代表什么呢?九歌已经那样决绝地和他决裂,又送什么酒给他喝?
他盯着那壶酒,慢声说﹕“这是离别酒,还是断肠酒?”
太监一楞,竟不知怎么回答。
鹰翼陡然警醒,怒道﹕“若是你们陛下想害他,小心我会做出让你们凤朝后悔的事来。”
那太监吓得不轻,连忙答复,“这、这真的只是一壶离别酒,公子若是不肯喝,小人就端回去,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向陛下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