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就是我该做的事情。”鸾镜解释,“我是持文理事,就该负责这一类誉录抄写的案头工作。”
她诧异地看着他,“你怎么不早说?早知道父皇给你的是这样的苦差事,我宁可你还留在蛮和院弹琴读书,绝不来这里受这份闲气!”
鸾镜笑道﹕“出来走走也好。说实话,常在宫里还真不知道外头是这么大,天高气爽的,连雪景都比在莺和院看时壮观了些,一眼望去,绵延十数里的白,煞是美丽。”
九歌皱着眉心,将食盒打开,每一层都是精致的菜肴,她捧着一个小碗,拿出一双筷子递给他,“我猜你第一天来这里,那些狗奴才肯定是狗眼看人低,绝不会好好伺候你,所以我从宫里带了这些吃的过来。只是没想到他们恶劣至此!算了,以后我天天送饭给你吃,才不希罕他们的破狗食!”
他笑着接过筷子和碗,“多谢你为我想得这么周到,只是天天来还是不要了,会被人唠叨闲话,陛下知道了也会不高兴。”
“闲话?我们有什么闲话可说?”
“好歹你是个姑娘家,虽然人人都知道我们是叔侄,但你正当青春妙龄,而我……也不算太老吧?走得太近难免会引人非议,人家才不会想我们之间只是亲情相护,万一传出些中伤你清誉的话,我就罪大恶极了。”
九歌静静地听他说完,却一笑道﹕“我才不怕这些,让他们去传好了,谁敢在背后议论我的长短,我就叫父皇把他的舌头剪了。”
“好大的公主脾气。”他伸出一指揩了她挺俏的小鼻子一记,笑道﹕“但是我的话你必须听,否则以后无论你再给我送什么吃的穿的,我都不敢要了,走路也只得绕着你走,躲得远远的。”
她急急地答应,“好吧好吧,听你的,以后我一定少来。但是这帮人要是欺负你,你可一定要告诉我,你好歹也是个王爷,凭什么给他们做下人?”
鸾镜叹了口气,“九歌,要我说多少遍你才能记住?我是——”
“是罪臣之后,是吧?”她截住他的话,“我很不爱你总是记着这件事。哼,我只恨我不是个男孩,倘若我是皇子,就一定要争当这个皇帝。”
“为什么?”他深邃的眼中幽幽闪过一抹光。
“如果我当了皇帝,就可以给你平反,恢复你所有的爵位封赏,不允许任何人再看不起你,拿你爹的事情羞辱你。”
鸾镜笑了。“可惜你不是皇子,只是一位公主。”
她耸耸鼻子,“听说中原还有女人可以做皇帝,我们四海邻国也有女皇的,说不定有一天我真的能当皇帝呢,哈。”
“好,你就慢慢想吧,但是这样的话千万不要说出去让别人听到了,被太子和陛下知道,你想他们会开心吗?”
九歌哼了一声,像是不想再和他争辩什么,没有再多说。
今儿个九歌到凤栖殿时,凤皇正在和太子聊天,看到她忽然来了,他高兴地对女儿招手——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九歌,朕正和你太子哥哥说你的事情呢。”
“我的事情?”她娇笑地问﹕“我有什么事情可以让父皇和太子哥哥在背后嚼舌根的?”在父皇身边坐下,她一边撒着娇,一边和父兄们打趣。
凤皇扬手做欲打状,笑骂道﹕“越大越没规矩了,敢这样说你的父皇和兄长,什么嚼舌根?我们又不是长舌妇!而是在讨论你的终身大事。
九歌心头咯噎一下,脸色一沉,“父皇是嫌养我太费神,所以要早早把我打发出宫吗?”
“怎么会?父皇巴不得你一辈子留在宫里,做父皇的乖女儿,可是眼看过完这个月你就满十八了。你去民间打听打听,到十八岁还没有嫁出去的闺女有几个?外面大概会传言说朕生了个丑八怪的女儿,嫁不出去了。”
她板着脸说﹕“我就是一辈子都不嫁人,随他们说去,反正又不会缺胳臂少条腿儿的。”
“那怎么行。”凤皇一摆手,“那天我听了你母后的一些意见,她说你挑三拣四,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要,看来寻常男子是不能人你的眼了。今天你大哥到朕这里来,和朕提了一个人选,朕倒是觉得很不错。”
九歌心弦一紧。“谁?”
凤皇看着她的表情,不解她的心事,哈哈笑道﹕“看你这丫头,嘴上说不急,其实心里才急呢。愉儿,还不赶快告诉她?”
凤星愉笑咪咪地说﹕“九歌,这夫婿你肯定满意。他是南黎国的南昭英王子,自少年时期渡海来我凤朝学习文化,今年正好十九岁,到了明年就要回国登基。他的文采武功父皇都亲眼见过,绝对是一等一的人物——”
“我不要则九歌喝道,“原来你是想把我远嫁到外国去!什么南黎王子!什么文采武功!我才不要!”
凤皇沉下脸来,“九歌,这是大事,不仅关系到你,也关系到两国的邦谊。你既然是一国的公王,就该知道你肩负的使命。父皇也不忍把你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但看来看去,只有让你嫁到南黎为后,才不算辱没了我朝九公主的名号。”
“什么怕我辱没名号,分明是你们要把我当做和亲的礼物送人。”眼泪倏然冲出她的眼眶,她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着,一手指向凤星愉,“太子哥哥,我以为你是真心疼我的,没想到你这样设计我,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了?”
她和他还有个心结未解呢,日前,他在朝上举荐鸾镜去南方赈灾,这舟车劳顿啊,哪是鸾镜受得起的,但皇命既下,鸾镜那死脑筋根本不可能违抗,还阻止她去向父皇说情。说来说去,都怪太子哥哥多事。
凤星愉沉沉地说﹕“九歌,大哥是为你好,不想你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混日子,怕你有一天误入歧途。”
九歌暴怒反驳,“你们都是正道,只有我是歧途?我还没有走歧途给你们看呢。”
撂下话,她冲出殿门去,凤皇心中不忍,想命人去安抚,但凤星愉摆手阻止。
“父皇,此时您不狠心一点,这丫头是不会答应嫁人的,难道您真的要她当一辈子的老姑娘不成?”
凤皇叹道﹕“但是嫁到南黎那么远,朕和她母后实在是舍不得……”
“父皇别忘了,南黎答应了我们,只要联姻成功,就会送来大批的铁器当做聘礼。眼下大氏国磨刀霍霍,似有准备向我们发动一场大战,我国的铁矿向来匾乏,如果两军交锋,只怕会无法应付,更无胜算了。如果九歌一人就能保得凤国两百年的基业,让她牺牲一下又算什么呢?”
沉默许久,凤皇虽然没有发表意见,但显然已算是默许。
过了一阵,他又抬头问道﹕“这丫头这么坚决地反对嫁人,无论提亲哪家公子她一慨否决,不知道是不是她已经有了心上人了?这丫头的胆大性格,该不会和人私定终身了吧?”
凤星愉心中想起自己平日里的观察,古怪地笑笑,“儿臣想……应该没有谁有胆子敢觊觎我们的九公主的。”
那个人……谅他也无法有什么作为吧!
九歌跑得很急,泪雾迷眼,让她看不清路,她知道自己一路撞到了很多东西,包括许多人,但她根本不想抬头去看,风将热泪吹飞过脸颊,冷了心那种冰凉的流动,是她此刻唯一的感觉。
猛地,她的身子被人硬生生地扯住,一道久违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九歌,怎么跑得这么快?”
她霍然仰头,泪眼蒙胧地看着眼前人,顿时眼泪骤然如溃了堤的洪水,奔涌而出,她一下子扑进对方的怀里。
这泪水是思念,他被派去南方赈灾,他们已一个月不见;这泪水也是委屈,她真气她自己的人生没法自己作主,非得像这样被父兄捏在掌里。
鸾镜一怔,轻轻拍拍她的肩头,柔声安慰,“有人惹九歌伤心了吗?我希望那个人不是我。”
“就是你!就是你”她边哭边说﹕“我之前不让你去那么远的地方赈灾放粮,我都说过了,会去找父皇为你说情,不让你去,可你偏要去,一走就是一个多月……”
他温热的手指轻轻抹去她的泪水,“原来是这样。我说过,那是太子和陛下对我的器重,你不是一直希望我在陛下面前能好好表现吗?现在我总算平安回来了,公主殿下该笑,不是该哭啊。”
他浅笑盈盈的声音并没有立刻平复九歌心中的焦虑和悲伤,不过总算稍稍转移了她的注意力。“你……你好像又瘦了点。”
“天天在河堤上转,总是要累一些的。”
“我听说你要过几天才回来。”
“本来是要晚几天,但后天就是公主殿下的芳辰了,我要赶回来送寿礼啊。”
九歌双眸一亮,心底的乌云被吹散了些。“你为我准备寿礼了?是什么?”
鸾镜笑道﹕“金山银山公主都见得多了,会在乎我的寿礼吗?”
“哼,你一定根本没给我准备礼物,所以拿话绕我。”她娇噎着转过身去。
须臾,一个小小的吊坠出现在她眼前,这是一颗莹白如王的石子,石子上刻着一个小小的“歌”字,石头被钻了眼儿,用一条红色的丝绳穿过,长度刚好可以戴在颈上。
她先是一怔,然后惊喜地说﹕“呀,这是什么?”
“是我在河边捡到的一颗石子,不知道被河水冲刷了多少年,已经像块玉石一样圆润晶莹了。不知怎的,我看到它,忽然觉得好像看到你,就亲手在上面刻了你的名,找工匠打眼穿绳。这礼物微薄,公主如果不喜欢的话,可以随手丢掉。”
她急忙从他手上扯过那个吊坠,逞自挂在脖子上,对他嫣然一笑。
“我喜欢,我会一直把它挂在脖子上,到死也不拿下来。”她拉起他的手,“走,到我那里去,看你这么瘦,我那里有好多吃的,一定可以把你喂胖些。”
鸾镜摆手道﹕“今天先算了,陛下那里等我去复命交旨,我若是先去你那里,就乱了规矩。”
“那晚些时候我给你送到清心苑去。你等我啊。”九歌终于破涕为笑,让她满是泪痕的脸上看来更加惹人心怜。
他点点头,目送她喜孜孜的捧着那个吊坠离开,正要往凤栖殿迈去时,花木扶疏之中不意走出一个人,那人像是站在那里许久了。
“你离开了一个月,还是这样拴着九歌的心啊。”说话的是宋星桐,“只可惜啊,九歌这枚棋子你是用不了多久了。”
鸾镜侧目看着他,“殿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二皇子故作防备的说﹕“太子已经向陛下进言,要将九歌许配给南黎王子南昭英,父皇好像也已经答应了,估计一年内,九歌就会嫁到南黎去。虽然她在宫里是可以帮你不少,但是好在这一次你顺利赈灾,让父皇对你另眼相看,将来就是没有了她,你也可以平步青云。”
鸾镜的手指在身侧悄悄捏紧,指上依稀留有的余温残香都在这一刻渐渐冰凉。
九歌,要出嫁了……
晚上的清心苑,正如它的名字一样,清澈如水,宁静如心。
鸾镜在院中摆上一壶清酒、两个杯子,九歌打开手边的食盒,端出几个果盘。
他看了一眼,有些讶异地问﹕“桃花酝?”
“你认得这个?”她笑着解释,“这是太子傍晚送来讨好我的,说是大氏国的什么水果做的,味道很特别,我都还没有吃呢。”
“这种水果长在大氏国的水边,叫酝芒,颜色是粉色的,远远看去,好像一片桃花林,听以做出来的点心又叫桃花配。”
听了他的解释,她不禁啧啧称赞,“还是你博闻强记,宫里就没有几个人说得清它的来历名字。”
他打趣道﹕“你一个下午哭哭啼啼,别人就是说给你听,只怕你也没心思去听。”
“谁一个下午都哭哭啼啼了?我就是生气掉了两滴眼泪,结果被你看到,别拿这事来取笑我。”她故做不悦地打了他肩膀一下。
“到底为什么哭?你一直都没说清呢。”鸾镜瓣了一块点心,递了一半给她。
九歌接过来,却变得有些沉默。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你这次出去,有没有看到什么漂亮的姑娘?”
他失笑回应,“我又不是去游山玩水,也不是去秦楼楚馆的,哪能遇到什么漂亮姑娘?”
她的神情显得心事重重,一脸欲言又止的,又好一会,才再问道﹕“鸾镜皇叔,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他想了想,却摇摇头,“不知道。”
“总有个大概的样子吧?比如,温柔的,还是活泼的?”
“不好说,也许等有一天我见到她,心中有了“命中注定”这四个字,就算是遇到了。”
“那,你现在心中对谁有过这种感觉吗?”她的心都提到喉咙了。
他却只是淡淡地说﹕“没有。”
四周一下子陷入寂静,只有鸟叫虫呜。鸾镜吃了口饼,再抬头时,看到九歌竟痴痴捧着酒杯,杯口放在唇边,似是忘了喝还是不喝。
他一笑,伸手将她的杯子拿过来,“杯中都没有酒了,你捧着它做什么?”
她干笑道﹕“是啊,我怎么会忘了斟酒呢?瞧我也不知在发什么呆。”
“我听说,你要大喜了?”他将杯子注满,再递给她。
九歌低下头,“这件事连你都知道了?”烦躁的情绪已经少了许多,似乎她正逐渐开始接受这个现实,认命了。
“南昭英那个人我认识,的确是个不错的青年才俊,日后如果能统领南黎,应该会是一代明君。”
“可我不想嫁他。”她闷着声道﹕“我不想嫁给我根本不喜欢的人。”
“你只是还没有见到他,如果见到了,也许你会改变想法也说不定。”
“如果你的心里有喜欢的人了,你还会喜欢别人吗?”
九歌的质问让鸾镜怔了怔,她火热的目光让他一时语塞。
最后,他苦笑了下,“也许……不会,但怎知后来的人不会好过先前的人呢?”
“我就是知道。”她喃喃细语像是说给自己听似的,眼神却是清灵灵的看着他的。
“后来的人再好,也好不过先前的人,因为那是我第一次喜欢的人,我无论如何也忘不掉。”
她眼中的深情和坚决,足以让人动容,鸾镜望着她纠结在一起的眉心,缓缓开口,“你若是真的不想嫁,也并非没有办法。”
“真的?什么办法?”她闻言大喜,一把抓住他的手,“你快说!是让我去向父皇求情吗?”
“这件事关系到两国邦交,如果陛下认定了,是不会改变的。你要想从这种联姻中逃出来,关键要看那位南黎王子的态度。”
“我去找他!”九歌急急地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