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盛世的兴起,一要皇帝英明神武,一要良将贤才。
不过,偶尔也需要一些不得已的牺牲。
若说,一将功成万骨枯,那么景珞英的脚下,不知已堆满了多少的尸首。
但是,她也确实地捍卫了盛国的疆土。
景珞英乃景家长子,父亦是声名远播的前朝将军。
而且景珞英还是盛国历年历代以来最受景仰的大将军,其英姿与功勋都远胜已逝的景父。
她的身分是先皇亲封、亲口御赐,在朝中的地位几可媲美元老大臣。
他说出来的话远比皇亲国戚还有分量,就连当今皇帝、当朝的宰相,都得对他礼让有加。
而今……这位代替皇帝长年在外四处征战的景大将军班师回朝了。
这消息一传出,顿时宫内宫外部热闹了起来。
在得知景珞英即将率领大军踏上皇城的那一天,他亲手护卫多年的百姓家家携老扶幼,在景珞英回程会路经的京城大街上夹道欢迎。
不知有多少人为了亲眼目睹他的英姿而甘冒危险,攀爬在楼阁与屋顶之上。
就连通往皇宫的路上,对他尊崇至极的文武百官更是并列两旁,衷心迎接,甚至连守在宫内的皇帝都不时地派人打听,看看景珞英的大军究竟是到了哪里。
这充满盛国上下,洋溢于一张张面庞之上的欣喜之情,以及迫不及待见面的期盼心境,足可说明景珞英在盛国之内不可动摇的地位。
因此,在奔走于大军之前的传号使者策马奔入京城,挥舞着“景”字红旗,作为开路的同时,京城内刻进出了震天欢呼。
“景大将军回朝!”
使者快马越过街道,染着尘土的红旗呼啸而过,随着他的呐喊声逐渐消失在风声里,百姓们的兴奋心情也越发高昂。
“不知道景大将军长什么样子?”
“听说他很年轻就当上将军了!”
“而且他还未娶妻哪!”
几名正值婚配之龄的姑娘们跟着人群挤在路旁,拉长了颈子,盼望能在这一刻看见一张令人醉心的容颜,更盼望心目中的理想对象能够如可自己想像的那般,既俊秀,又英挺。
“啊!是景大将军!”
前方有人传出惊声呼叫,瞬间所有人的视线都转往大街末端望去。
烟尘飞扬,沙土在马蹄踩踏之下翻了又滚,旗帜与马匹的影子逐渐现身在城门口,为首的骏马载着人人盼望见上一面的景珞英。
高瘦的身影裹着厚重盔甲,绛红的披风落在他的肩后,腰间的长剑耀着骇人的光芒,这一切的模样都与百姓尊敬的大将军头衔相当符合,只是……
他那张该令姑娘家倾心相许,传说中的年轻俊秀面庞,却藏在一张雕工精致,只露出一双幽黑瞳眸与淡色唇瓣的面具之下。
是了,盛国的大将军景珞英身分高贵,人人敬仰,可却从来没人知道他究竟生得何种模样,到底是年轻俊秀,抑或是恐怖骇人,因为长年以来,他的脸一直都藏在那张跟随多年的面具之后。
宫宴,向来该是热闹而充满笑声的。
可今天,虽说是欢迎景珞英回朝的宫宴,朝中臣子也对他相当尊敬,客气异常,但是气氛却完全熟络不起来。
即使歌妓与舞妓表演得再好,就算皇上赐下的御膳美味得令人胃口大开,夸赞景珞英的客套话更是打从宫宴开始就没间断过,但景珞英却从头到尾都完全没有任何反应。
没有高兴,没有生气。
除了点头与摇头,还有简单的应声以及敬酒之外,景珞英的存在就像是一抹幽魂。
他静得让四周的文武百官不知道讲些什么才能够取悦他,或是让他开口与大家聊聊近况。
倘若景珞英只是生性严肃,或对眼前的奢华有所反感,那大伙儿都还能知道该怎么办,但偏偏事情却不是这样。
景珞英对这并不介意,否则他大概连踏入皇宫参加宫宴都不肯。
其实,最令大家心生紧张的是因为根本没人看得见景珞英的表情,无法得知哪句话或哪个举动能惹他发怒或博他一笑,所以也完全无法拿捏说话的分寸。
即使那张面具有着精致的手工雕刻,镶着细腻的金与银线所攒成的花纹,但是其后散发出来的冰冷气息,却硬生生地让景珞英身旁的气氛僵硬了起来。
“景大将军,不知道您有无特别喜好的菜色?下官听说宫里的厨子知道这顿饭有您光临,紧张得连厨刀都快要拿不稳了。”留着一嘴花白胡子的陈尚书不怕死地开口,希望可以化开这种吓死人的寂静,毕竟他年纪大了,老是面对这种紧张的场合,可是会早死的。
“还不错。”略低的嗓音吐自面具之后,这也是景珞英今晚应得最长的句话——因为有三个字。
好与不好,嗯跟多谢,还有不,没有。
这些,几乎是景珞英在宫宴里唯一的回答,从来没超出三个字。
所以在他吐出这句“还不错”之后,大伙儿都松了口气,比皇上下旨大赦天下还要能安抚人心。
“既,既然都喜欢……那就请将军尽兴,多喝点,多吃点。”吴尚书放大胆子跟进,就盼着能让景珞英多说几句话。
“嗯。”景珞英勾起酒杯送到唇边,微张的淡红唇瓣或许是因为染上了酒香,变得有些殷红而醉人,让坐在景珞英身旁的秋宰相看得差点掉了筷子。
霎时间,几个不同的传言在同时飘进了秋宰相的脑海里,引起了他一阵小小的混乱。
由于那张显眼的面具,所以关于景珞英的各种谣言,几乎从没断过。
有一说,是他其实生得貌丑无比,脸上更有骇人伤痕,所以才掩面以遮丑。
又有人指帮景珞英生得细皮嫩肉,为了增添在战场上的魄力,才戴面具以显威严。
当然,这些说法都是冲着景珞英的真面目而来的,可关于他私下的传闻也不少。
其中最多,也最为人所信的谣言,就是景珞英性好女色一说。
因为不论他是在宫里、上战场,身边无时无刻都带着侍女,而且还不只一位,是好几个女人。
举凡他所有的生活起居,也全是女人在负责,所以这消息很难说是空穴来风。
不过依大伙儿私下的观察,还是觉得这谣言不怎么可靠。
因为景珞英每回总是一副冷漠而淡然的态度,就连上场杀敌都异常冷静,面对敌人的蓄意挑衅更可以平静以待。
这样的沉静性情,实在让人很难将景珞英与性好渔色的莽夫联想在一起……
因此,一种让大家更容易接受的推测,就这么悄悄蔓延开来。
大家宁愿相信景珞英生得漂亮而白面,所以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至少,这点与他唯一暴露于外的淡红唇瓣相当符合,而他幽幽深邃的瞳仁,更是时常在不知不览中勾走不少人的目光。
至于他的私人癖好,什么性好美女之类的……
哎呀,天底下有哪个男人不好色呢?
多养几个女人又有何妨?
毕竟景珞英可是朝中重臣,是他们盛国地位最高的大将军,像这般优秀的人才若是能多生养几个儿女,那才是盛国之福啊。
再者,就算景珞英带女人上战场,可他每次都打胜仗回来,比那些没带女人的官兵更加厉害,所以就算他带了女人前去也不会妨碍什么的嘛!
种种的私心,再加上景珞英的神秘,以及人们的一相情愿,让景珞英在朝里的地位是益发的不可动摇,只是……
过度的沉默还是很容易把一班好心肠的老臣吓掉半条命的。
一杯酒下肚,景珞英再度恢复到不吭一声的情况,教刚才出声劝酒劝菜的尚书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接话,场面煞是尴尬,直到一声轻音突破了沉默……
“景爱卿。”
盛国的年轻皇帝东晔见大家闷声不吭,把个好好的宫宴弄得像要赶赴刑场,气氛僵硬,只得出声替大伙儿打着圆场。
“臣在。”景珞英的噪音透过面具迸发,听来像是对着半满的酒缸吹气,声音闷在壶里转了又转,形成诡异的声调。
只是,从那回应当中,不难听出景珞英的声音仍是比寻常男子高了些,也更加证实了他其实尚年轻的传闻。
“爱卿长年征战在外,劳苦功高,若没了景爱卿,咱们盛国上下也难保平安,所以朕先敬你三杯。”东晔说罢,也没等景珞英应是,便随手举杯,仰首吞下三杯酒。
皇帝都亲自敬酒了,向来忠心的景珞英自然没有推辞的理由,只是三杯过后,他还来不及向皇帝道谢,东晔又开口了。
“景爱卿,朕明白你一心为国,对于身外之物向来不甚在意,从没开口讨过什么赏赐,不过朕还是想问问,爱卿到底有没有看上眼的珍宝?只要是朕拿得出来的,朕都会赏给你。”
皇帝大方地允诺,当场为景珞英惹来不少王公大臣羡慕的眼光。
想他们盛国上下,可还没有半个功臣能让皇帝开口这般赏赐哪!
第1章(2)
“臣……”景珞英的唇半开,声调听来煞是犹豫,却不知是有所图不能提,还是根本无心眷恋赏赐又无法拒绝。
这时,一旁的秋宰相见景珞英迟迟没回应,索性开口道:“启禀皇上,依臣之见,珍宝乃身外之物,对景大将军来说可能没太大用处,倒不如请皇上为景大将军赐婚,让景家能够后继有人。”
“宰相大人说得是,皇上,臣等亦赞同宰相大人的意见!”陈尚书连声点头。
“皇上,若要赐婚,臣听闻左侍郎之女知书达礼、贤淑聪慧,已达婚配之龄,想来应与景大将军甚为相配。”吴尚书一听见这建议,连忙开口把自己心目中的人选提出来。
“不不不,依臣之见,还是宰相大人的千金与景大将军最为适合了!”陈尚书不甘示弱地跟进,就怕拉拢景珞英的大好机会落到对方手里。
一个赐婚的提议,惹来朝中两派人马的争辩。
一边说景珞英该娶个大家闺秀,一边又道他该有个允文允武的才女当妻子,却完全没人询问景珞英的意见。
至于,当事人景珞英——
他还是一样沉默,只是这回却难得地,他的眸光闪动了几回,像是几欲出声阻止,却又有所不便。
东晔看着自家臣子争论不休,索性挥手制止,要大伙儿安静。
一双含笑的眸光盯向景珞英,他朗声笑道:“大家的人选还不错,但是景爱卿身边已经有那么多如花般的天仙侍女了,何须朕来赐婚?依朕来看,倒是景爱卿该挑几个美人送进宫给朕当红粉知己才是。”
此话一出,顿时所有争执再也没了下文,因为大家都见识过景家的盛况,也明白他们口中的好妻子人选,其实都比不上景珞英身边那群美人侍女。
“那么……不知皇上……”秋宰相聪明地见风转舵,把话题调回皇帝身上。
“朕觉得,英雄的身边该配的是美人、宝剑、骏马!而景爱卿身边不乏美女,更有先皇御赐好马,现在缺的就只是宝剑了,所以……”东晔把酒杯一搁,自桌边起身,所有的臣子立即跟着起身。
挥挥手,东晔要大家随意尽兴,自己则走到站得直挺挺,不肯坐下的景珞英身边,拉过他偏住厅外走去。
“皇,皇上?”臣子们错愕地望着皇帝拉走景珞英,这宫宴没了主角,还热闹什么啊?
“朕决定赐把宝剑给景爱卿。走,咱们君臣俩上国库挑剑去!”皇帝前脚刚踏出厅堂,又回头对着惊讶的臣子们笑道:“各位贤卿,喝得尽兴些,不用在乎朕跟景爱卿了。”
笙歌乐舞的欢笑声在离开宫宴的大厅后立刻消散,静谥取代了人声笑语,微晕月光与长廊上的宫灯在景珞英与东晔身后拉出了长影。
景珞英不发一语地跟在东晔身后,长廊上静悄悄地,唯有两人的脚步声轻轻响起。
虫鸣声与树叶摩擦的声响不时透入两人耳中,听来虽有清凉夏意,却难以冲散两人间异样陌生的沉闷气氛。
东晔停步在廊道岔路,这儿一边通往国库,一边通往花园,他没再往前走,倒是回身望了望景珞英。
瞧着那未曾透露出半丝疑惑的眸子在面具后闪烁着。好半晌,东晔才开口道:“景将军,你欠朕一个人情。”
景珞英见东晔停步,再听见东晔的话,不用想也知道皇上只是拿赐剑当幌子,为的仅是方便让他从两派人马当中抽身,免得这一大群牵姻缘,攀关系的臣子越起哄越带劲。
其实,皇上根本没打算带他去国库,赏赐这话,图的只是解围罢了。
“谢皇上。”景珞英恭敬地回礼,平稳的声调听不出是喜或乐。
“不用客气。”东晔转身往花园举步踏去,沉声跟着他的影子在月光下渐淡,幽幽轻声传来,让东晔给人的感觉,舆方才在宫宴上的和善亲切大有不同。
“真要谢,也该由朕向你道谢。”抬起头,东晔往环绕着薄雾的月亮望去,低音在空气中飘荡着。
他并不是在夸大,因为盛国的江山,全是景珞英保住的。
四年前,外敌入侵,由于敌人强大,攻击猛烈,不只连占盛国的边关城池,更取走好几名盛国猛将的性命,而景珞英的父亲亦在其中。
不幸的是,在这样危急的状况下,盛国宫中竟无人能抵御外敌,还有贪官私下通敌叛国,让盛国陷入空前的危机。
当时先皇当机立断地找回原本到外地习武学艺,在听闻父亲恶耗而赶回家奔丧的景珞英,并破格直升他为大将军,派他出兵抵抗外族。
所以,今日盛国上下人人皆知的,景珞英将军,就这么出现了。
只不过,如今的风光,在当初却是以抗争与压力换来的。
当年东晔虽只是太子,却清楚记得,朝中大臣个个都反对封景珞英为大将军,甚至带兵出战。
因为,不管景老将军过去的功劳有多么伟大,景珞英却是个毫无功绩的小毛头。
即使朝中缺人,边关乏良将,大家依然认为不该如此草率地让景珞英手握盛国兵权。
但是,结果却是惊人的——
就在景珞英出发四个月后,连传的捷报封住了朝中大臣的嘴,也证明先皇眼光无误。
景珞英不但打了漂亮的胜仗,更抢回失去的城池,还替盛国守住了整整四年的边关安危。
甚至,他还令敌军只要一听闻景珞英的威名,便不敢进犯。
因此……
即使这段话在旁人听来夸张,可却也是事实。
这盛国江山,确是景珞英保下来的。
“皇上言重了,这是臣该做的。”景珞英弯身做揖回礼道。
“不……”东晔看了景珞英一眼,并没免去他的多礼和规矩,也没挥手让他平身,只是还自应声,“这不是你该仿的。”
他贵为君王,该守的是百姓、是江山,是先祖的基业,可偏偏……他什么也没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