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林森……一直不在她今生的计划之内。
若不是意外相遇,而且还是这么早的相遇,她会将他忘个彻底,甚至会在日后上T大时,想尽办法避开他。不当班代、不加入学生会、不加入西乐社,那么,她的人生与他,便将一点交集也不会有。
他,是她上一个人生里,迫不及待打包到遗忘区的记忆。也成功地在大学毕业之后,再也没有想起过他,更刻意地不去知晓他的消息。
有的人,一生都不该想起。如果想让自己好过一点的话。
只要不想起他,那么她就会觉得人生就算只活了四十八岁,也能以“富贵如意”四个字来为她的一生盖棺论定了。
他,是她上一辈子的遗憾。她的胆怯、纠结、忐忑、失落,甚至是没来由的泪水,都是为他。因为他,她的人生便有了那么一大段不淡定的失序记忆。
而,更可笑的是,这一切,也不过是她的自寻烦恼而已。在上一辈子,他只是她的学长,仰慕而远观着的人。两人并没有更多交集了……除了那个下午……
打住!
章令敏悚然一惊,脑海中有个尖锐的声音,遏止住了她继续回想前世的记忆,像是有什么不应该想起的事将要在下一秒被挖出,而后果,她无法承受!于是她的恍神,便到此为止。浑身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
抬头,不幸地又陷入了那双深邃的深咖啡色眼眸里。
他,看了她多久了?
章令敏惶惶然地想着。
因为承受不住他的目光,于是她别开头,看了下周遭,想知道两人现在在什么地方。首先,她看到墙壁上的时钟,上头指着一点二十五分。然后看到了一架钢琴,以及许多放着各种乐器的柜子,和挂了满墙的历代音乐家画像。
刚才在李教授那边用完热热闹闹的一顿饭后,因为李教授还要跟助理们开会谈事情,于是林森便领着她告别了。然后她就静静地跟在他身后一步远的地方,由他带着她走,而她,则看着他的背影,迳自沉入思绪里。
现在,他们站在敞开大门的音乐教室门口。
“等会有想去的地方吗?”林森问。
“……有的,我跟一同来的同学约好两点在礼堂见。那个时段,礼堂有戏剧社的表演。”她轻声答道。
然后,又是一阵沉默。章令敏假装对满墙的画像很感兴趣,一一望过去,每张画像都看很久,久到几乎都要铭刻在脑海里,闭着眼都能画出一模一样的来。
“那么,我送你过去吧。”他缓缓说着。
耳朵贪婪地接收着他以悦耳的声音说出的每一个字,眼睛却怎么也不敢与他对上。他在看她,她知道。但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看着她,太不正常了……太没有道理了……这不是林森会做的事!
但现在,他正在这么做——看着她。
“不、不用了,我大概知道在哪个方位,不会迷路的……就,不麻烦你了。”
“我送你,不是担心你会迷路。”他一直不怎么夹带情绪的声音,添了一点笑意。
这让章令敏讶异得忘了闪躲他的目光,一不小心又与他的眼对上了。他的眼光对她的杀伤力实在太大,所以原本可以流畅说出的简单几句话,便挫败地以结结巴巴、颠颠倒倒的结果吐出:
“那、那是,为什么?我是说,如果不是为了……迷路,那你更不用……送我。”她觉得脸上热辣辣地,一定是羞愧得脸红了……老天!她想挖个地洞钻下去……
他没回应她的话,却是笑了。
章令敏整个人呆住!
林森,笑了……
这个她记忆中严谨少言、端正而不苟言笑的男孩,她见过他柔和的表情,出见过他唇角淡淡勾起的样子,那已经是他心情相当好时,所能形于外的极限了!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笑得这样坦然,一双清冷的眼弯成半月,像两汪春水微微漾动,再不复一丝丝冷意。
怦怦!怦怦!
这是她失控的心跳声?还是她的心口变成一个靶子,正被子弹射穿?
“你很习惯于冷静吧?”
她曾经是这么以为的。加上之前四十八年的累积,于是更有自信自己将是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的那一个。可现在,信心如风中之烛,就算没被吹熄,也再难堆积起那样的自信了——在林森面前,她破功得如此轻易。
“所以一旦不冷静时,就不知道该怎么自处。你从没想过会有这样的时刻吗?”他带着点好奇地问。
“还没来得及开始想。”她老实地道。想想果然是太自负了,不过,这世上能让她发窘到想钻地洞的人,也就只有眼前这一个吧。只是没想到就算活了两世,仍然抵抗不了林森强大的气场,明明,以她两世的年纪来说,他,不过是个少年,而她,是个阿姨级的人物,怎么还这么逊呢?
她为此深深感到羞愧。四十八年都白活了……
章令敏正忙着自我唾弃,而站在她身边的林森,也不急着说话,他身子半靠着门板,有时看她,有时侧耳听着外头传过来的热闹声浪,悠闲地享受着这方难得的清静,并不急于以更多的话语来填充眼下的沉默。
好一会后,他才淡淡开口问她:
“会弹钢琴吗?”
“会。”她点头。望着他,但没有顺口问出那个自己早已知道的答案。他也是会钢琴的,只是非常少弹。上辈子她只听过他弹四次,最后一次更是让她终生难忘——啊!不能想,她不要想起来!
为了不让那份被自己苦苦压制的记忆浮现上来,她没有多想便朝音乐教室里走去,一路走到钢琴前。将琴盖打开,试了几个音后,便呆呆看着琴键,整个人静止了。
“要弹一首吗?”他也跟着走过来,就站在她身侧。
“你,想听什么?”她头仍低着,从肩头滑落的秀发,完美地遮住她的表情。
“你想弹什么?”
他抬起一臂栖放在钢琴上,很闲适的模样。口气像个老朋友,明明,只能算是今天才认识啊……
她小心抬头看他,正好看到他唇角勾起一抹微笑。而此时,窗外的阳光正斜照进来,明亮了他整张俊脸,以及那笑。
然后她不知道自己几时坐了下来,不知道自己双手怎么会放在琴键上,等到一串琴声轻快地在整个教室里回响时,她听到了,才发现自己在弹琴,正弹着凡妮莎的微笑。
她……怎么会弹这首曲子?章令敏突然有点头皮发麻,几乎不敢抬头看林森现在的表情。但又忍不住想看!毕竟在她记忆中,关于林森的资讯是最贫乏的,太过泛泛的交情,让她没有机会见识到各种不同面貌的他。
而此刻,他脸上的表情,一定是她上辈子绝对没见过的吧?
实在太想收藏铭记了,于是硬着头皮悄悄抬眼看上去……
果然是哭笑不得的表情……
他知道她被什么触发而弹了这一首,而且知道自己应该算是被调戏了。
但他并不知道,她不是有意的,真的!
她的表情很真诚,无言地说着自己的冤情。但他显然不接受,修长的右手手指轻轻在钢琴上打着拍子,却更像是想叩上她额头……
章令敏忍不住笑了,这一笑,将今日见到他以来,一直紧绷着的心给放松了,不再那么惶然失措、患得患失,不再那么渴望又退缩,不再那么进退失据。
她的心,终于定了下来。
花了两辈子的时间,终于能在林森面前做到这一点。
这,也算是她人生里,了不起的成就之一吧?
第7章(1)
你见,或者不见我
我就在那里
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
情就在那里
不来不去
你爱,或者不爱我
爱就在那里
不增不减
你跟,或者不跟我
我的手就在你的手里
不舍不弃
来到我的怀里
或者
让我住进你心里
默然相爱
寂静欢喜
六世达赖·<仓央嘉措情诗>
周又铃生平第一次的倒追史,注定是坎坷艰难的,而且成功率还在不断的下修中。
因为她想要得到的男人叫江明绍,一个天之骄子型的大少爷,从来就是被长辈宠着疼着、师长朋友惯着顺着、女人讨好着追着,活了二十年,可说是没过过一天不顺心的日子。
他的长相是帅哥里的上品,他的家世虽然还比不上那些底蕴深厚了好几代的世家豪门,但也算是一流富豪了。这样的条件,就算成日宅在家里,也有一大堆人想尽办法要来跟他做朋友——尤其是女性!
自然,周又铃就不可能轻易将江明绍手到擒来。
周又铃当然是个美人,家世也不错,可这样条件的女孩,围在江明绍身边的多得是,相较之下,她没有那么独一无二,自然无法教他另眼相看。
所以周又铃有点不耐烦了。她觉得花在江明绍身上的时间太多了,而进展却太少,这激起了她不服输的心态,就算自己并不觉得江明绍有多么值得追求,但追不到总是个糟糕的记录,她的字典里容不下“失败”这两个字。
江明绍从来没有主动来找她,而当她去找他时,他也不拒绝,甚至还会为她把身边的女伴打发走,算是给了她较多的尊重,但这样远远不够!
她绝对无法接受生平第一次追男人,却落得如此下场。
他不在意她,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左拥右抱而不在乎她知道,他看着她的眼神与其他女人无二致,他一点也不觉得她特别!
不过是众多贴上来的女人里的一个罢了!他眼底淡淡写着这样的字眼。
如果她现在就放手,周又铃相信他不必花一个月就能彻底忘掉她!就如同他那个已经回美国继续学业的混血儿大美女前女友,他将大美女送上飞机,给个醉死人的吻别,送个名贵的礼物,然后,不带一点依依不舍地,再也没联络了。
这男人,对女人真狠,因为他被宠坏了,在女人的奉承里,他就是个国王,他拥有后宫三千,至少在他年老色衰到需要用钱买女人缘之前,他有好长的一段岁月,只消藉着出色的外表就能嚐遍天下美色。
周又铃对于感情这一块涉猎得还不深,虽然从国中起就一直有人给她写情书、表达爱意,但她从来也没有放在心上,在遇见江明绍之前,她还真没有看得上眼的男人,于是全心放在玩乐或对父母耍叛逆上,对那些仰慕者理也不理,再不就当哥儿们看待。
以旁人的眼光来看,这周又铃与江明绍对待他们不在意的仰慕者都是一样的轻慢,不过这种轻慢若是被用在自己身上,那还真是难以忍受得要命。
至少周又铃愈来愈不甘心、愈来愈火大,觉得那江明绍这样一个脑袋空空的草包,凭什么敢不将她放在眼内?
于是,在这一天,当江明绍被她以十通电话狂call过来时,她是想对他发火的!更决定发火完之后,严正要求他将身边的女人结清干净。但她没想到,向来维持着表面彬彬有礼的江大少,竟也决定受够了她,才会顺利地被她狂call电话、紧迫盯人的动作给招来,因为他要正式宣布周又铃被他剔除在女朋友名单里,彻底做个了结。
他们约见的地方是T大商圈一间很受学生欢迎的日式简餐店,对于这种平价的庶民美食,江大少一向很少接触,也不怎么感兴趣,但周又铃却喜欢得紧,她反而讨厌高级餐厅那种惺惺作态的用餐环境——虽然她也算是经常出入了。每当两人出门约会,周又铃都强势地领着江大少跑各种平价的场所,江大少偶尔会觉得不错,但从来没有说过下次再来。这也让周又铃深感不满,觉得自己费尽心思安排约会,让他大开眼界,他竟然一点也不感动。
周又铃带着满肚子的怨气而来,心中转了无数个念头,都是想让江明绍知道她不是好惹的,而她也绝对是他人生中最特别的那个女人,他不该将她等闲待之。然而,当她看到江明绍今天特别绅士的表情时,一颗焦躁的心像是突然被泼了好大一盆冷水,忘了本来想对他做些什么,只敏锐地知道,当江大少脸上出现这种表情时,通常是他单方面宣布两人到此为止的时候!
她看过他要求别个女人别再出现时的模样,而且看过好几次。围在他身边的女人非常多,他也不反对有这样的艳福,但总有一些品性不佳或蛮横纠缠的女性会令他感到厌烦,于是他会以客套假笑的面貌,无情地说出驱逐的话。然后转身而去,再不回头。
江大少是个很受宠的男人,于是他总是任性到我行我素,一点也不会对人客气的。而当他虚伪而客气时,就是表示彻底划清界限了。
今天,他给周又铃就是这种感觉——他是来分手的!
不!怎么可以!
于是,今天摊牌似的用餐气氛,一下子变了,江明绍很绅士,除了客套地问她“食物好不好吃”、“我这咖哩也不错”这样没营养的话之外,没有抱怨、没有大放厥词;而周又铃的表现也不同以往,她很恭顺、很安静,除了随时给他一抹甜如蜜的微笑外,没有半分张扬。
心知肚明,各怀鬼胎。
周又铃满脑子想着要如何让江明绍今天完全无法将“分手”两字说出;而江明绍倒显得轻松很多,因为不管今天约会品质如何、周又铃表现如何,他都是要跟她说拜拜的,至于她接不接受……他哪管她!
敢勇于追求,就要有承受失败的勇气。
当他们终于结完帐,走出餐厅大门时,两人同时在大门外的骑楼下止步。
江明绍笑了笑,转头对她道:
“我想你应该没有安排接下来的节目了吧?我有点累了。”
“我怎么可能约你出来就为了吃一顿饭呢?当然有安排其它的行程,不过我想你大概不是那么感兴趣了吧?”周又铃半转个身,站定在他面前,抬头微笑地看他。
“确实。”他点点头。“你喜欢的都是我以前没经历过的,偶尔跟你一起出来玩,开个眼界也不错。但那毕竟不是我的生活,也并不令我向往。”
“明绍,你是我第一个主动追求的男人。”
“我的荣幸。”他很绅士地朝她躬了躬身。
“是吗?我看不出来,说真的。”周又铃摇头。
江明绍扬了扬眉。“我已经尽力真诚了。太多女孩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了,你期望我还能有多大的感动?”这女孩真不识趣。
“我真的是满喜欢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