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朗的晴空下,一艘大船行进江中,碧波千顷,沙鸥翔集。
此时,在这晨间大船的甲板上,除了船员忙碌地在其间工作来回穿梭,也有不少船上的乘客趁着早起在上面散步、吃早点,甚或享受一望无际的江景与清凉飒爽的晨风。
不过,有人享受着这趟平稳旅程,也有人为此饱受折腾——
「……好、好,你慢慢吸气……来,再慢慢吐气……阿蓝,你继续慢慢来,眼睛看着天空……有没有?你有没有瞧见那朵云?很像人的笑脸对不对?……还有它左边那一朵呀,像不像利叔的宝贝煎铲?……」一阵清甜甜、软绵绵,听得出来是在鼓励人的少女声音,随着风飘进正立在不远处、原本垂眸凝着船下滔滔江水的男人耳中。
不知道是少女嗓音里那股奇异地安抚力量,抑或经由她口中吐露出来的话语都能轻易引起听者的注意力,那在几名护卫或明或暗随侍下的俊挺男人,竟自然地将目光自江水转移到天际。而在不着痕迹寻了她口中那两团所谓「人的笑脸」和「某人的宝贝煎铲」的云朵后,他轮廓分明的双唇不由得勾出了一抹趣然的似笑痕迹。
「……是……小……小姐……呜……阿蓝……阿蓝看不出来……呕……小姐……好想吐……」悲惨的哀鸣夹杂着频频作呕的声音接在少女嗓音之后。
「阿蓝,我知道你很难受,你再忍着点儿,你已经把早上吃的全吐光,这样下去你会更难过……来,你用力吸一口气……好,慢慢吐气……吸气……吐气……阿蓝,慢慢来,你做得很好……」令人听了舒服的暖嗓里加了几分轻哄。
高大俊挺的黑衣男人,早在上船之际便因其一身与一般商贾、寻常百姓不同的矜贵风采而饱受众人注目,再加上随时护卫在他四周的数名大汉,更加深了人们私底下对他尊贵身分的猜测。
黑衣男人不常在甲板上露脸,可只要他出现,必定是所有人的焦点。虽然男人有着让人不敢轻易亲近的慑人气势,不过他却也不意外地成为船上乘客女眷、姑娘家脸红心跳的对象。
就像现在,几个原本在甲板上说着笑的姑娘们,早已将爱慕痴然的眼光或光明正大、或偷偷摸摸地投向他,甚圣宪宪奉宰地将话题也转到他身上。
男人略敛眸。那些吱喳的窃窃私语、傻笑只滑过他的耳际,如同吹过他身边的风般不留一丝痕迹,但是那个仍继续安抚着自家下人的小姑娘的轻嗓,却让他不自主地倾听,心口也仿佛被牵引出了某种类似柔暖的感情。
自他上船,这已是她的声音第三回出现在他周遭。
「殿下,风大了,请回舱房休息吧!您的伤……」一旁戒护的冷面汉子在皱眉察觉天候的变化后,立刻毫不迟疑地靠近他,低声劝道。
被唤作「殿下」的男人并没有反对贴身护卫的关切叮嘱,透过低垂、漾着轻微笑意的朗目,不经意似朝那背对他、蹲在甲板上的娇小身影看过一眼,接着便迈步往船舱的方向走。
总算暂时稳住阿蓝状况的争晴,在这几个人经过她身后时,也忍不住转头向他们望去。极自然的,她第一眼就看到了被簇拥在其中的男人——那自有一股庄严气势的高大背影。
明明他周旁汉子的身形也不下于他,偏偏他就是有那种强烈的存在感和吸引力,让人主动将注意力集中向他——至少争晴发觉她的眼睛很难从他身上移开。
就像甲板上其他人一样。
一直到他和身边的人一起消失在甲板,她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而当她观察到附近那几个小姐姑娘们仍痴痴看着那个方向时,她不禁笑吁出一口气。
「……小姐……我……我觉得好多了……对不起……没想到要让小姐照顾阿蓝……」仍面色惨白的年轻丫头,满是愧疚地对自家小姐开口。
争晴的心思立刻转回来。她摇摇头,圆圆清甜的脸上尽是比她还深的歉意。「不,是我要向你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会晕船还拉着你上来,我应该坐马车的……」
阿蓝赶紧忍着仍不适的肚子,努力回小姐虚弱地一笑:「小姐,是奴婢没坐过船,也不知道自己会晕船,不是小姐的错……而且……而且小姐要去找赵嬷嬷,当然……当然坐船会比较快……」
争晴没再多说,这时她的视线忍不住被远处天际开始聚拢的乌云吸引了去。
晚一点儿,该不会要下雨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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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狂雨之中,这艘满载货物与十多名船员、旅客的大船,就在波涛汹涌的大江中颠簸前行。
愈晚,横扫大地的风雨愈见增强,郁暗的天际乌云拢聚,间或蓝紫的闪电一闪而过,彷佛在为正遭受蹂躏的大地投下危险预警。
江上,大船在风雨和大浪的联手肆虐下险象环生。即使船上的所有船员努力地操纵着船,但在大自然骇人的威力下,这船仍是被掀天巨浪打得几近要解体。就连原本堆系在甲板上的货物,也差不多全被打上船的浪头扫出船外。
不过,这时船员们已顾不得抢救落船的物品,所有人此刻只有保命的念头。
偏偏就在一船子人忙着对抗风雨大浪的危急时刻,一道雷从天空劈下,不偏不倚地击中船身。
很快地,大火从雷击处窜烧起来,就算是船员也来不及灭火了。而在烈火吞噬整艘船之前,所有人,包括船员、旅客纷纷被迫仓皇地跳进比大火安全不了多少的翻滚河水里逃命。
争晴和丫头阿蓝自然也在其中。
本来跟着其他人躲在船舱里,已经被简直是在翻转的船摔得七荤八素的两人,没想到接着之后还得面对船失火、悲惨跳船的命运。
熊熊烈火映照着黑暗的河面,那艘本来搭载着人与货物的船身,没多久就在狂风暴雨中解体。而和她们一样跳船的人则必须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求生存。
惊叫声、求救声夹杂在巨大的风雨中。
在水里,争晴及时伸手将在她旁边惊慌尖叫的阿蓝紧紧拉住,没让她继续往下沉。但没想到早就吓到快晕死过去、又喝了不少水的阿蓝即使被她拉着,还是继续哭喊着,「救命……快救救我……」
结果,她差点被阿蓝拖进水里。
「松……你放松点儿……」好不容易从水下浮上来,她用尽力气想把快勒昏她的阿蓝推开一些。
以为自己就快被淹死的阿蓝哪里听得到她的话,她只察觉她的救命浮木似乎要丢下她了,她更急乱地反用力抱得死紧。
「……救命啊……我我……我还不想死啊……」一阵风浪打来,她立刻又灌进一大口雨水、江水,吓得她又呛又怕地叫。
她也觉得自己快死了。
她的手被阿蓝缠住,根本无法游开,身子也跟着又往下沉。「阿蓝……你快松手……」用脚踢她,拚命想让阿蓝冷静一点,这时连她也感到一种死亡接近的恐慌。
阿蓝还是拚死拚活地攀住她这唯一的希望,不过她也很快发现自己正往水面下沉,她马上惊惶地惨嚎,同时也下意识地松手想往水面上游。
争晴终于在最后一口气吐出前,发觉箍紧她的阿蓝放开她了。挣扎回几乎要涣散的意识,她奋力地划动手脚离开冷暗的水底。但她的头才冒出水面,一个打来的大浪挟带着一段木头似的黑影却在这时冷不妨撞上她的侧额。
叫喊出声,头心传来剧痛,一阵昏天暗地,她立刻昏了过去。
在暴雨巨浪之中,他听到近在他另一侧的这声大叫。
藉着身后远处船身残余的火光和他对声音的敏锐度,原本正在找寻护卫人影的他,却不经意发现这声女子的呼叫——而且这声音,还是他并不陌生的那个少女的声音。想也不想,他随即朝着声源处游去。很快地,他勾住刚被木头打昏、又差点被掀起的巨浪卷走的少女。
天空再度落下几道雷呜,简直像要毁灭整片大地的风雨更加狂暴了。
风雨、雷电交加的坏天候一直持续着,仿佛永远不会停止。
而他和他抱住的少女,在与恶劣风浪经过一番搏斗后,总算在筋疲力竭之前游到岸上。因为被他救的少女,出人意料地在半途中清醒过来,所以不必再一边抱住她、一边对抗巨浪的他,才有办法节省一半力气替两人找活路。不过一上了岸,他就算有坚强的意志力和耐操的身体,也抵挡不住猛然袭上的松懈感和疲惫,更何况他的身上其实带着伤,所以他立刻昏了过去。
但被他救的人,倒是仍撑着。
一被他推上岸,争晴先是既放松又无力地背抵着象征安全的坚实地面瘫了,等到她促急的呼吸和剧烈的心跳慢慢恢复了平顺后,她才回过神,清晰地感受到打在脸上、身上的大雨和随之而来的寒意。
天啊,阿蓝!
直到这会儿,她才又想到稍前跟着她跳下水,却在她沉下水后失去踪影的阿蓝。
焦躁和不安紧攫着她的心,但是现在——
侧着脸、张开眼睛,她坐起来,努力搜寻那个救她上来的人的身影。才一下子,视线已适应黑暗的她发现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她另一侧的人了。
爬到他身边,她马上察觉这刚才救她上来的男人似乎正陷入沉睡的状态。
「……公子……公子你醒醒……」半俯下身,她在他耳边喊。想不到在这样的雨势下,他竟还能睡?
但他偏就是依然沉睡没反应。
应该是……太累了吧?
争晴只能这么猜。因为她一回想到刚才拚了命地在与怒水搏斗的过程她就觉得四肢无力,所以更别说这位救了她,且不知道之前就拖着她游了多久的救命恩人了。
这个人,当然也是和她同一条船上的人,而且她的确在船上见过这男子。
直到这时,俯近他的脸细看辨识,她才总算在一片黑暗和骤雨下认出这张任谁见了都难以忘怀的脸庞。
不过现在他是谁可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得叫醒他,两人得先找个能避风雨的地方再说。至于阿蓝,她也只能勉强先不去想了。
只是在她对他又叫又推,他却仍睡得像被下了迷药般的沉之后,她终于决定另谋对策。
没考虑多久,她便决定暂时将他放在原地。在夜雨中,她小心又快速地在河岸边不远处的这片嶙峋石树林里搜寻了一处范围后,找到了一个尚可容身的枯树洞。她毫不犹豫地将男人直接从岸边背到树洞。
虽然男人很重,可也幸好她平日便常去石大夫那里帮忙,所以练就出了不小力气的她,并不算太困难地办到了。
她气喘吁吁地将男人大半的身子塞进树洞里,再把他露出外面的一双长脚微曲。虽然雨还是会吹进树洞里,但至少不会直接打在他身上。
抹了抹脸上的雨水,争晴在确定他睡在这里应该不会有危险后,便随即转身走开,并且冒着风雨朝她方才发现有灯光的方向前进。
也许那地方有人家,她得去试试能不能找到人收留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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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入夜,风雨稍减。
凭着直觉跑去求援的争晴,还果真让她找到了一户就住在河岸边的渔家。那朴实善良的李姓渔家父子,一听到她说的事后,立刻跟着她出门往她放人的石树林跑去。没多久,在她的带领下来到树洞这里的李家父子,果然见到了被她塞在里面的年轻男人。
男人还是保持同她离开前一样的姿势闭着眼睛,似乎都没醒过。可这回藉着李家父子带来的灯,她才得以发现男人苍白的脸色,和额脸上滴落的不是雨水,而是汗。
她知道不对劲。果然,她才伸手碰到他的手,就被他皮肤透出来的热度吓了一跳。
难道他一直昏睡不醒的原因不是他泅水累了,而是病了?
李家小哥毫不犹豫地将他负在自己背上,接着背着他快步往回跑。
稍后,回到李家,几个人把他安置在床上,才终于发现他肩背上渗出的一片血迹。
不但是她,就连李家父子也一阵心惊胆跳。
好人做到底的李泰,很快动手替床上的高大男人脱掉他身上早湿透的衣服,李老爹则转去屋后开始烧热水。至于争晴,她并没有回避仍待在屋里,因此她也看到男人毫无衣物遮掩的背部包扎着的一条白布巾,而那条原本该是白色的布巾,现在已被鲜血染成了红色。
她看得沭目惊心,明白这才是造成男人高烧昏迷不醒的真正原因。
李泰一瞧见男人背上仍在冒出血的伤处,一时傻了,不知该从何下手。倒是争晴,立刻镇定回心神,对呆杵在原地的李泰道:「小哥,你家里有创伤药和乾净的巾子吗?我可以先处理一下他的伤。」
李泰年轻黝黑的脸上出现惊讶。「……有……我立刻去找来。你真的会弄他的伤?……我看还是让我来,我们要是受了伤也都自己敷药,这没什么……」怕这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只是不好意思麻烦他们才要自己来,他赶紧摇着头,一边说着、一边跑到柜子前找药。
争晴这时已经站在床边,动手开始检查他身上的血巾。「小哥,我真的没问题。」给李泰坚定的回应,她从自己的腰带内侧取出向来被她藏妥以备不时之需的长型香包,立刻从里面拿起一柄食指长的刀片。她用刀片小心翼翼将他伤口上的布巾割下。而当她把他背上这道明显是新伤痕的伤口自布巾下掀开时,李泰刚好把找到的东西拿到床边来,他也看见男人背上这道由左肩胛斜至右腋下、可想而知当时是多严重的伤口。
尤其现在,经过了之前的用力动作和长时间在水里浸泡,他这伤口不仅在冒着鲜血,还有些血肉模糊,就连他这自认是方圆百里内最勇敢的渔夫,都看得脸色发白、恶心反胃了。没想到,这位说没问题的小姑娘,竞真的脸色变也未变地盯着他的伤口。他服了。
没多久,李老爹端了热水进来,同样惊讶她熟练处理男人背部伤的镇定,但也赶紧帮忙她。
屋外的风雨渐渐转小。
直到二更天,争晴才总算完全整理好男人的伤。她还让李泰用清水替他擦拭全身好降低身体的热度,她自己则拣用了几样李老爹存放在屋里的常备药草,煎了碗祛热的药汤喂他喝下。虽然李泰已表示会替她看着床上的男人,不过她还是婉拒他的好意,请他去睡。
再晚近半个时辰,男人总算回复了正常的体温。一等到这好消息,再也撑不住倦意的她,几乎是立刻就跌进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