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甩甩头,动作熟练地再喂她一匙,可当他见著她仰望的姿态时,刹那间,许久没再想过的记忆,带著一身的蒙胧,急涌如狂涛般出现在他的记忆深处,哪怕自那日后,时光已过了几百年,至今他依然深深记得,那一年,当他遭到流刑之后,在一处战场上……
“老实说,打从头一回见你时,我就觉得你很面熟。”
“你去过神界?”人间她待得不久,他界则是都没去过,除了神界外,她实在是想不出他处了。
“不曾。”神界与各界交恶是出了名的,若他敢上神界,只怕他没那么容易回来,再说,就算是不上神界,他对神界的情势,也大致了解……她在做什么?
趁他不知在想些什么时,偷空拎来他搁在小桌上的竹篮,先替自己再添碗甜汤,再把里头方出炉还热著的甜饼电给一并没收。
一口将味道弄成甜味的酥油饼送进嘴里后,她闭上眼,不疾不徐地品尝著西歧的好手艺。
任由她大口大口将他所带来的食物席卷入腹,滕玉在她吃得很不方便时,顺手将她手上的巾帕给解开,而后一抬首,即见她星眸半闭,唇角高兴得往上翘,看似有些苍白的面颊上盛著小巧的梨涡。虽说,他老早就看过许多次她爱吃又爱笑的模样,但,每每见她笑得好甜也好快乐,他就忍不住想……
忍不住想一脚踏进她的世界里,好去瓜分她的一点点快乐,或是去体会她那很简单就能够感到满足的心态,并在她心头抢站个地位,好让他时时都能见著她那再美丽不过的笑脸。
“真有那么好吃?”也许是被她的好心情给感染到了,他不禁有点好奇。
“嗯,不然你也试试。”她忙不迭地点头,也依样画葫芦地将一匙喂进他的嘴里。
方才她吃得高高兴兴,而他却痛苦万分的,是啥东西?他只记得,那等甜得令人头皮发麻的味道,害得他只差没流出眼泪来,可她呢?还是一脸无所谓的模样,照样开心地啃著甜饼边喝着那碗汤。
眼前这张全然无忧的脸,一点都不像是那一夜在亲自拼好了前孽镜后,陪著他一同看完那些他根本就不想再追忆的过往,面上似带著怜悯,不言不语,执意避开他的目光,像是变了个人的模样……
在她将最后一口甜汤送进嘴里后,滕玉取走食具,而后拉著她来到桌畔强迫她坐下后,他垂下头,两手捧起她的小脸,开始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你……在做什么?”她愣愣地看著他奇怪的举动。
将她所坐的小圆凳转了个圈好让她背对著他后,他不过沉思了一会儿,接著,那一双看来白净修长的十指,就落在她两侧的肩上,下一步,即是将她的衣襟往左右拉开,露出她雪白的香肩。
“……”她的脾气之所以不发作,全是因为,此刻在她身后,那个每轻薄她一回,面上表情就愈显得想不通的滕玉,眼下居然因她而失去了平日该有的翩翩风范,甚至还对她摆上了张臭脸。
奇怪,怎么看怎么不像?
难不成……是他记错,或认错人了?
当媵玉很努力回想当年他所见著的是什么之时,想着想著,忽然忆起,在那时候,些许黄沙遭风儿卷起,携来的风沙颗颗打痛了他的脸庞,也掩埋了他四周同为流刑的犯人们……而后,在他准备离开已是死寂一片的战场上时,突然间,有另一个女人……
蓦然间,将久远前的回忆记起来的他,先是将子问长曳至地的长发全都拨至她的胸前,以发代衣,遮去了胸前的美景,仅露出了一大片令人垂涎三尺,也让人想入非非的美背。
“……”她承认,她完全不懂一个死了几百年的老男人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从头到尾都不开口说话,只是走来走去的滕玉,一下子紧盯著她的背影,一下子,又走到她的面前要她仰起颈子,要她维持著这等仰望远方天空的姿势。
“……”先是将她的衣脱光了一半,还要她来个仰望苍天?这男人,他究竟是想要她如何?
终于找著了那个与他记忆深处,那一抹几乎可说是完全吻合的身影后,他的两眼贪婪地再多看了她两眼,慢条斯理地走至子问的面前,面对面地坐下后,他,正气凛然地、一脸严肃地、正经八百地,问她……
“你可以把衣裳全都脱了吗?”
“理由是?”她想也不想地就先赏他一记巴掌,让他清醒清醒之余顺便练一下她的掌劲。
“我想看。”他一脸固执,并说得脸不红气不喘的。
“……就这样?”她很努力克制住再甩他两记巴掌的欲望。
“不成吗?”魅人的俊容、难以抵挡的男人嗓音、以及那双环住她腰际的大掌,在在地影响了她的思考。
“不成。”她皮笑肉不笑的,以食指与拇指拎开他摆放在她腰际的大掌,接着她两眼一瞠,举脚一踹,痛痛快快地将他给踹至一旁反省去。
“是你说过你愿任我摆布的。”一手抚着肚子的他,不死心地再次爬回她的面前。
“那是两码子事。我可以回我的衣裳了吗?”露出双肩和一整个背部,说实话,还满冷的。
“甭,这样就好。”全然不会虐待自己的滕玉,带着欣赏的眼光,大咧咧地瞧著,眼前其他人或许一辈子也见不著的美好春光,
在他愈坐离她愈近,对著她瞧的两眼,也愈来愈瞬也不瞬,好一阵子过去,在他们两人始终像个术头人般地对瞪着彼此,按捺不住性子,忍不住败下阵来的子问,不得不问。
“咱们……有必要这般互瞪直到地老天荒吗?”
“那倒是不必。”总算是有点心思摆在正事上的滕玉,开口的头一句话,立即让她眉心紧蹙,“能不能请你告诉我,你与修罗道,有何过节?”
子问冷冷地将眼瞥向外头某具高大的身影,有些毛火地问。
“是失聪的告诉你的,还是失忆的告诉你的?”好哇,是不是都太欠缺个刻骨铭心的教训?
“是我在场亲眼看见亲耳听见的。”滕玉立即自首,省得她去浪费那些时间。“你还没同答我方才的话。”
最不想让他知道的事,他偏偏全都知晓了,今儿个,他究竟是看见了多少?
“我与修罗道毫无过节。”不过就只是天性而已。
“那你为何会想去左右修罗未定的志向?”现下六界与六界以外的都知道,修罗道里最小的一名修罗即将定志了,因此这阵子,不但是修罗道的须弥山热闹得不得了,对于那个离家出走的小师弟,修罗道也已派出大小修罗前去寻找他的踪影。
可他人是怎么也找不著皇甫迟,而她,则是运气好到连城墙也挡不住,久久才出门透口气而已,这样也能瞎猫遇到死耗子般地遇著了皇甫迟。
“我没逼他什么。”就算她再有私心,只要皇甫迟不从,就算她压著马儿强喝水,马儿硬是不喝她又能拿它怎样?
“按理,修罗在善恶未定之前,是不会离开须弥山的。”滕玉还是认为她的几句话,已经为人问带来了莫大的影响,“他们是善是恶,也该是由修罗道决定而非他人穿针引线,拜你之赐,因你的几句话,你可能就已改变了这座人间的未来。”
“我再重复一回,从头至尾,我并没有左右过他什么。”钟随手拿一束长发把玩,状似漫不经心地说著。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在这一点上头,她并没有对他隐瞒,“世上无人知道,我做得到的,皇甫迟也做得到,而我做不到的,他却能做得到。
而这,就是我找上他的目的。”
皇甫迟做得到,她却做不到的事?先且别说她的神力与武术皆大上皇甫迟太多,那个初出须弥山的皇甫迟,又有何魅力可让她专程去找上他?
不想再说下去的子问,跷起一只长腿,有些埋怨地指著链在上头的百斤铁球。
“解开这玩意,我可不想明日又拖著它走上一整日。”他也不想想,拖著这两个玩意出门,多丢人啊?
蹲在她面前,取出钥匙一口气解开两个锁后,滕玉并未马上站起,相反地,他皱眉地看著,本就一身细皮嫩肉的她,一整天下来,脚踝处已遭那两副脚链给磨破了表皮。
“小事,一两日就会好的。”子问不痛不痒的声音自他的上方传来。
但他却不这么想。
他先是以巾帕包裹住她的伤口,再到外头不远处的药房里,找法王拿了些药后,又再次蹲下身子,细心地为她处理伤口。
他修长的十指,在碰著了她的皮肤时,稳稳的一种热力,仿佛传了过来,她低首看著他,不知怎地,心里头那等浮浮沉沉,算不上愉快可又有点晕陶陶的感觉,愈是多看他一眼,也就在她的心中累积得愈多。
早就替她的脚上好药,却始终没自她的面前站起,滕玉伸开五指,下一刻,大掌即暖昧地停留在她那不盈一握的脚踝上。
可以感觉到他每一个动作的她,想起她正光著脚这般任男人摸著,她不禁微微绯红了双颊。
“放手……”
“在神界,你可有想念之神?”他边问边以大拇指摩挲著她的脚踝,这等丝绸般的触感,又绵密,又滑腻……
“无。”她强打起精神回答他的问题,可她的双颊,却因为他游移的手指而愈来愈红。
“人间呢?”原本还握住她脚踝的大掌,忽地开始往上游移,缓缓地一直滑至她的小腿处。
面上红潮早就一发不可收拾的子问,索性一手掩著嘴,并且不争气地避开他过于专注的眼神。
“无论是人或是六界众生,我都不愿想念,也不想与之深入交住。”哪、哪有鬼用这种手段拷问的?犯规。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地拉开她的手,颇为怀疑地问。
“那,我呢?你可还记得我?”
“你?”她愣愣地瞧著他,一时之间有些转不过来。
“大师兄,鬼后有令——”
很会挑时候的广目,连门也没敲地就踏进客房内。
没料到他会突然闯进来的两人,动也不动地瞧著门外的广目,而广目,也是动也不动地瞧著门内的两人,所谓的时间,防佛在这暧昧的时光里止顿住了。
房里房外,头一个回过神的,是广目,就在他回过神重新思考起方才发生了何事后,他先是张大两眼、张大嘴巴,定住前脚、稳住后脚,再扮出一脸处于震惊状态中的呆子样。
“打……打扰了……”
顺著他的目光朝自己看去,子问这才想起她一直没把身上的衣裳给穿好,而滕玉,则是一发现广目的存在后,随即两手紧搂著她,免得她在无意间将春光赏赐给不该看的第三者,再为广目奉送上一双冷眼。
“我、我我我先……先告辞了……”满面通红的广目,战战兢兢地退了两步,然后逃命似地匆忙将头一转,在廊上跑得十万火急。
慢了一会儿,这才发觉广目为何会跑得那么快,子问火速地推开滕玉,三两下即将衣裳穿好,并在广目的脚步声愈跑愈远时,直接扔下滕玉赶忙追鬼去。
“慢著!”她气急败坏地追著前头愈跑愈是起劲的男人,“不许跑,事情完全不是你想的那样!”若是广目知道了,那西歧和法王也就知道了,一旦法王下那个大嘴巴知道了,那……
想必全庄的鬼也都会知道了。
压根没理会后头的她在说什么的广目,仍是一迳地逃命要紧,追在后头的她,索性边跑边随意抢了一小盆盆栽,玉臂一扬,使尽全力地掷出,呈一直线飞出去的小盆栽,迅速且准确她击中目标,而就在一道破裂声响起过后,面对的走廊廊上,再次恢复了一片平静。
“不是叫你……慢著了吗?”走至躺在地上的广目的身旁后,子问忍著积蓄了一天的不适,喘著气勉强弯下腰将他给拎起坐正,并想把毫发无伤的他给晃回神。
“我……”满头的晕眩好不容易止住了后,广目定目一看,差点又被她近在面前的脸庞给吓得两眼又再翻白。
“说,你瞧见了什么?”她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面带威胁地将他拉至她的面前。
“啊……啊?”他两眼眨了又眨,好半天才终于有点看懂面带冷笑的她,似乎在暗示著他什么。
她愈笑愈是温柔,“现下,在你的眼里,是不是正看著一个好清纯好无邪的姑娘?”
“……”一定要这么配合著她撒这种谎吗?
“还有,你是不是在方才也瞧见了你家大师兄好规规矩矩、好品行端正、好正人君子的模样?”
这、这难度未免也高得太过强鬼所难了……
“……”因她那张愈靠愈近的面容,再比撑不住的广目,索性直接两眼一翻。
“喂,回魂,你先听听我的解释啊!”
远在客房外头的滕玉,在看完了外头的戏码后,转身走回屋里,弯身将一只方才自子问的脚上拿下来,却来不及还她的白鞋。在他才想出去叫她回来把鞋穿上时,就见面色苍白的她,嘀嘀咕咕地抱怨了好一会儿后,再一路拖著满头金星的广目,一脸凶巴巴地直往法王药房的方向走去讨救兵。
当滕玉走至外头,懒懒地倚在廊上,看著远处那一大一小的身影,一种已是久违数百年,很痛快、却又很糟糕的感觉,此刻就像沉默在海底可却又再次浮出于海面的船只,重新整理好航程,并缓缓划过他的心房,为他带来了阵阵的涟漪,也命他丢弃,以前那些他早就该放手的一切。
可在他心底,一道细小的微声,却不断地在他耳畔低哺,此刻他能无恨无愤地从记忆里走过,也终于能够回过头正他抛弃已久的自己,所倚靠的,并非,是他的力量。
将她的白鞋置在手心上把玩的滕玉,在子问一手拖著广目,一手用力敲著法王药房房门时,他抬首看著位于房角上头的墙角处,不知是在何时遭蜘蛛给筑了个巢。望著那张形状虽小,但却很有用处的蛛网,他不禁想起另一个蛛网。
他在暗地里布下的蛛网。
与其他在野地里奔驰狩猎的动物相比,他的就省时省力多了,他早就已张开了蛛网,沉默地躲于一旁,耐心地等著盲目飞来的飞蛾、蜂蝶等落人他的陷阱……
为了保护她,他亲自为她筑了一面强韧的蛛网,等待着她所挂意的无冕,也等待著她不肯启口的秘密,眼下,就只等著看,究竟是无冕捺不住地主动走进去里头,抑或是,她等不及地出了网外将无冕或是他人给拖回网里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