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可能——你不该来的!为什么要来?”叶朝阳抱住头,像是崩溃了,他拚命用手臂挡住兄长的视线,不愿他看清自己的狼狈。
叶圣恩心一拧,扣住弟弟的手,扯下来。“为什么你要躲在这种地方?为什么要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你在惩罚自己吗?”
叶朝阳闻言,惶然一颤,怔怔地扬起眸。
“跟我回家吧!朝阳,跟我回去。”叶圣恩柔声低语。
“我不——我不回去!”叶朝阳猛然推开他,瞪视他的眼,泛著血雾。“你怎么可以背叛对我的承诺?你不怕我寻死吗?我如果真的自杀,你也无所谓吗?”
声声咆哮,在叶圣恩心海掀起惊涛骇浪,他很慌,却知道自己必须力持镇定。
“如果你真的要这样轻忽自己的生命,我也没办法,你已经不是个孩子了,我不可能一辈子看住你。”
这答案,并不是叶朝阳想听的,他郁愤地瞪著兄长。“哥,你这人——真的很无情。”
“或许吧。”叶圣恩闭了闭眸,或许他总是压抑情感的处事态度令弟弟无法感受到他的爱。
“是因为那个朱挽香吧?”叶朝阳厉声逼问。“那女人对你真有那么重要吗?为了她,你不惜背叛我!她究竟哪一点好?让你那么迷恋她?”
“我爱挽香。”叶圣恩温声回应。
“不对!你不爱她!”叶朝阳狂怒地嘶吼。“你向她求婚,只是同情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可是哥,没用的,她不可能成为我们叶家的媳妇,她配不上——”
“够了!”叶圣恩再也无法保持冷静。“你闹够了没?朝阳,妈收到的那封告密信是你寄的吧?你为什么要那样中伤挽香?你知不知道她因此早产,而我们的宝宝到现在还得用人工呼吸器保命?你知不知道我差点失去他们母子俩?如果……如果他们有个万一……”他颤著唇,言语卡在喉腔。
见他眉宇纠结,叶朝阳似乎也领悟自己闯了件大祸,眼神闪烁不定。“情况真的……那么严重?”
“我不能失去他们,不可以!朝阳,你懂吗?”叶圣恩痛楚地望著弟弟。
叶朝阳惘然无语。
“你想报复我,想让我痛苦,现在这样,还不够吗?我的儿子可能小命不保,我爱的女人恨我,这样够了没?你还不满意吗?”
“我——”叶朝阳脸色刷白。
“你对不起婉儿,我对不起挽香,我们都同样对不起自己爱的女人,我会尽力弥补挽香,你呢?”
“弥补……有用吗?”叶朝阳惨然摇头。“婉儿不会原谅我的,她一定会恨我欺骗她。”
“你怎么知道她不会原谅?你努力过吗?”叶圣恩轻轻叹息。“你以为婉儿为什么要跟我订婚?是为了逼你现身!她早就知道真相了,她只是希望你能回来面对她。”
叶朝阳愣住。“她早就知道了?”
“就像你瞒不过挽香一样,她也发现了我跟你不一样。那时候你为了不让大家看出破绽,努力扮演我,但只有在她面前,你是放松的,其实你给她看的,都是真实的你。”
“她真的……都知道?”叶朝阳动摇了,眸中怒火尽灭,隐隐浮漾泪光。
叶圣恩放柔嗓音。“你虽然口口声声逼我跟婉儿结婚,但其实你舍不得将她让给我吧?挽香告诉我了,她之所以会知道我订婚的消息,是有人在信箱里留下一本杂志——是你留的吧?其实你希望她来破坏我跟婉儿的订婚宴,对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叶朝阳咬紧牙关。“我是以你的身分跟她交往,我不觉得她会喜欢我,但我又——”
“你又不甘心。”叶圣恩淡淡地接口。“你希望她喜欢的是真正的你,就像你其实也希望爸妈跟二叔他们能认出你不是我。”
叶朝阳一震,悚然瞠视兄长。
叶圣恩微微勾唇。“我仔细想过了,你跟我玩交换身分的游戏,不单只是为了报复我,你真正希望的,是大家能够重新接受你。”
叶朝阳倏地别过头,不敢迎视兄长的目光,或许是怕自己的心事无所遁形。
“其实你不喜欢自己,对吧?朝阳。”叶圣恩了然地注视弟弟。“因为你觉得自己比不上我,恨自己没用,你口口声声说恨我,其实最恨的,是你自己。”
他恨自己?叶朝阳悚然震住,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以为他恨的是这个长得跟自己一模一样的哥哥,原来他真正恨的,是自己?
“原来是这样……”他蓦地笑了,笑声锐利如刀,剜割自己,也剜割兄长。“对,没错,我讨厌自己,因为我样样都比不上你,不论我怎么做,所有人都还是爱你比较多,而你总是这么雍容大度地收拾我这个弟弟闯的祸,永远对我这么亲切、这么体贴——哥,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会让我更觉得自己好可悲、好卑微!”
“因为你内心里,还是希望大家能喜欢真正的你。”
叶圣恩沉痛地叹息,完全理解弟弟的矛盾心事,而这样的矛盾,也有部分该归咎于他。直到现在他才恍然大悟,他爱弟弟的方式错了,他自以为是的爱,其实只让弟弟因此更看轻自己,更无法坦然接受自己。
“从今以后,所有的事情都得你自己面对,这是你自己的人生,你得自己负责。以前我会想帮你,但现在我不会了,我已经很明白自己能力有限。”
叶朝阳震颤地望他。“你……恨我吗?哥。”
他的弟弟,正悔恨著,问他恨不恨,其实是祈求他的原谅。
叶圣恩微笑了,握住弟弟肩膀。“我只是发现我爱你的方式错了,我总是帮你收拾残局,反而让你更不能做自己。”他幽幽叹息,道出这些年来一直执著的心愿——
“我希望你回家,朝阳。”
*** 凤鸣轩独家制作 *** bbs.fmx.cn ***
“恭喜你,你弟弟终于肯回家了!”
“谢谢。”叶圣恩微笑,接过好友递过来的酒杯。
经过连日的奔波,公司、医院两头烧,这天,他总算拨出空来,来到好友程予欢开的餐厅——“雪娃娃”。
餐厅已经打烊,而两个他从高中时代便交好的麻吉正坐在院子里等他,程予欢身上还穿著厨师袍,叱吒台湾夜世界的关彻仍是一贯的全身黑,很矜持地守著他黑夜帝王的形象。
一见到他,程予欢便迫不及待地拷问近来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他也很干脆地“认罪”,将一切来龙去脉坦承相告。
“……不过就算你弟弟的问题解决了,你老婆恐怕还是不会原谅你。”程予欢感叹地摇头。“还有你儿子——”
“他怎样了?”关彻接口问。“现在情况还好吗?”
“还好。”提及儿子,叶圣恩神情很复杂,夹杂著心疼与欣慰。“前阵子他发生败血症状,但还是熬过来了,现在情况很稳定,他真的很了不起,连医院护士都说,没见过他这么坚强的婴儿。”
“当然,是你的儿子嘛!”
“是啊,是我的儿子。”而他永远以此为荣。“不过我想,宝宝的坚强比较像是遗传自妈妈,不是我,所以我们才把他取名叫‘海生’,因为他跟他妈一样都是海的儿女。”
“海的儿女?”程予欢与关彻好奇地交换一眼。
“听你形容朱挽香,感觉好像是个很倔的女人?”关彻探问。
“她是很倔。”叶圣恩苦笑。“不管我怎么说,她还是坚持离开我,她说等海生可以出院的时候,她马上就要带他回台东去。”
“意思是,你留不住她喽?”程予欢蹙眉.
“看样子是留不住。”
“说起来算是你活该!”虽然同情好友的处境,程予欢仍是忍不住呛他。“我如果是朱挽香,我也会生气啊!乖乖在小镇等你,结果等到的是你跟另一个女人订婚的消息,来台北找你,不但被你家人排挤,连你也不认她——谁能受得了这种侮辱啊?”
“就是啊,圣恩。”关彻也不能谅解。“你这次真的闯大祸了,就算是为了你弟弟,你也不该这么对她。”
“我知道是我不对。”叶圣恩认命地接受好友一致的挞伐。自从高中时代成为死党以来,三人已经是十多年的交情了,而他总是扮演开导者的角色,这还是第一次,他必须乖乖听训。“那时候我只想著怎么样弥补朝阳而忽略她了,我以为可以等事情解决后再去台东接她,没想到会把她牵连进台北的这一切。”
“你啊,就是太有自信了!你真以为事情可以像你想像的那样两全其美吗?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程予欢煞有介事地教训好友,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可以对这个一板一眼的家伙说教,他可是乐得很。
不过照例,最爱与他斗嘴的关彻又唱反调。“其实这也不能怪圣恩,你说他从小到大,哪一件事不是到他手中就服服贴贴的?他从来没搞砸任何事,也从不犯错。”
“可偏偏这回,他就是犯了错啊!完美先生也有破功的时候。”
完美先生。叶圣恩眼神一黯,忆起朱挽香也曾如此形容他,而他并不觉得这样的词汇冠在自己身上是件光荣的事。
“我只是个平凡人。”他涩涩地低语。最近,他特别深刻地领悟到这点。“我以为自己可以兼顾一切,但显然不可能。”
“当然不可能啊!你又不是超人,干么老是把所有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程予欢叹息,眼见好友神情寥落,也不忍太苛责。“算了算了,这种颓靡失落的调调不适合你,喝酒喝酒!”他刻意欢快地举杯。
其他两人也配合地举起酒杯,清脆的声响撞破凝重的空气,酒过三巡,叶圣恩喝得微醺,眼神迷蒙。
“你们知道吗?她曾经告诉我,爱情总是教人伤心,我当时不明白为什么。”
“她是谁?朱挽香吗?”程予欢明知故问。
叶圣恩缓缓点头。
“她这话有深意。”关彻领会地沉吟。“她一定经历过很多吧?”
“看样子是比我多。”叶圣恩淡淡地自嘲。
“爱情经验能比你少的,我看没有吧?”程予欢揶揄。“你在这方面,根本是个幼稚园生。”
叶圣恩默然不语,倒是关彻替他反驳。“喂,人家以前好歹也追过他学妹吧?”
“那种追法根本不算数,太绅士了,很明显就是没被爱情冲昏头。”
“你的意思是,非要圣恩颠颠倒倒地做出一些他平常不会做的事,才叫恋爱?”
“差不多就是那样喽。”
“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啊?”关彻不以为然地冷哼。
“那你呢?”程予欢眨眼。“我不信你追夏真季时,还能保持一颗平常心。”
“我没追她!”关彻窘迫地否认。
“是,你只是花钱‘买’她。”
“你——”
两人又展开习惯性的唇枪舌剑,叶圣恩置若罔闻,思绪悠悠地沉沦,他想著那个至今仍对他十分冷淡的女人,她不愿跟他多说话,甚至不肯多看他一眼。
察觉到他的沉默,关彻与程予欢停下了争论,视线同时都胶著在他身上。
“看样子他尝到爱情的苦了。”程予欢莞尔一笑。
“是啊。”关彻罕见地对他表示同意。
仿彿在应和好友们的评论,叶圣恩恍惚地低语。“我现在才知道,当她受伤的时候,我竟然会比她加倍地痛……”他怔忡地盯著酒杯,胸臆间密密麻麻地充塞著某种痛楚,一种自虐的、近乎愉悦的痛楚。
因为他终于真正尝到了,爱情的滋味。
“你说她要带孩子回台东去,你真的要让她走吗?”关彻低声问。
“你应该可以用孩子当借口,留她下来吧?”程予欢提议。“毕竟台北的医疗环境比较好,你又能就近照顾他们母子俩。”
“我提过了,可是她很坚持。”叶圣恩无奈地摇头。“我不想拿孩子逼迫她。”
“你不想逼她,她又坚决不留,那你还能怎么办?”
“这正是我想问你们的。”十几年了,这还是叶圣恩第一次向好友发出求救讯号。
接收到讯号的两人又惊又喜,像接下了什么超级任务,当下热烈地研究起来。
“我看只好死缠烂打了!”程予欢率先出主意。“烈女怕缠郎,只要像只哈巴狗每天都跟在她身边团团转,她不心软也难。”
“咳,你要圣恩扮哈巴狗装可怜?那不如叫他去死。”
“哇靠!你这人说话也太狠了吧?圣恩可是我们的好麻吉耶,你舍得他去死?”
“谁叫你出这种馊主意!”
“那你说怎么做好?”
关彻想了想,目光一闪。“叫他跪下来跟那个女人求饶如何?”
“又来这一招?”程予欢似是联想到阴暗的回忆,不屑地冷嗤。“没用啦!”
“不然每天一封情书?”
“你当现在是在演莎士比亚喔?那要不要顺便朗诵英诗?听说你常常这样哄你老婆。”
“你怎么知道?!”关彻惊声咆哮,黝颊疑似浮上一抹困窘。
“我消息灵通喽!”
“哼,难道要学你吗?三不五时就做甜点喂我妹妹吃,企图把她养胖了不能出去见人,你好独占她?”
“嘿!我是那么卑鄙的小人吗?”
“够了没?”眼见两人又要编起例行性的无限回圈,叶圣恩连忙出声斩断。“我是请你们来帮忙,不是来火上加油,OK?”
“OK、OK!”程予欢笑嘻嘻地一摊双手。“好吧,不闹了,认真点。”他煞有介事地咳两声。“老实说呢,你问我们的问题,我们也没有答案。”
“什么?!”叶圣恩发指地拉高声调。这两人在他面前一搭一唱,瞎闹半天,结果丢给他一句没有答案?他想开扁!
“冷静,冷静。”程予欢看出他的不悦,连忙缓和他情绪。“我们的意思是,这个答案只能你自己去找。”
“意思就是,看你想为她做什么吧!”关彻微笑接口。“你想做的,就是答案。”
他想做的,就是答案。
叶圣恩闭眸,潜心思索好友给他的建议。
他想做的,是令她再度封闭的心房愿意重新开启,他知道自己伤她很深,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再爱一次,他却令她失望。
他现在能做的,只是慢慢地、一点一滴去修补她心上每一道伤口,不管是他,或是其他人所留下的——
为爱受的伤,他希望她能因爱痊愈。
*** 凤鸣轩独家制作 *** bbs.fmx.cn ***
三个月后。
经过审慎的观察,医生宣布宝宝一切正常,可以出院了。
听到这消息,叶圣恩与朱挽香喜不自胜,一时激动,竟欢呼地相拥,但不过数秒,朱挽香立即察觉不对,微窘地退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