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辆马车排成一列,约行了两刻钟左右,街道变宽敞了,地面也铺上平坦的青石板,但路上的行人却变少了。
放眼望去,尽是青檐红瓦的大户人家,一户比一户显贵,一户比一户尊荣,住的几乎都是勋贵和朝中大臣,屋子也盖得比旁人富丽堂皇,没有一处不显得精致和贵气。
下了马车,就见朱门紧闭,佟若善不禁笑了,一副“果然有暗招”的表情。
“赵嬷嬷,你不是说知会过府里,怎么没半个人来迎接?是你报错了时辰,还是府里的夫人猝死,来不及挂上白灯笼。”没意思,这个下马威了无新意,教人颇感遗憾。
太恶毒了,居然诅咒夫人早死!“呃!应该是老奴的信还未送到,所以、所以……”赵嬷嬷结结巴巴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去叫门。”佟若善冷冷的道。她真不明白,这种小兽级的宅门,她的生母怎会一败涂地?
“是。”青桐最喜欢叫门了,她抢先一步跳上台阶。
可是她举起来的手还没敲下,旁边的小门便探出一颗发量稀少的头颅,粗声粗气的叫她们走侧门。
“小姐,他叫我们从小门进去,说是夫人吩咐的。”青桐不悦的道。太欺负人了,小门是给下人走的,哪能委屈了小姐。
佟若善素腕一抬,轻拍了下她的脑袋瓜子。“夫人是明理的人,怎么会下这般可笑的命令,一定是他自作主张,奴大欺主。”转过身,她抬头看着门坎上方褚红色的隽刻字体,武宁侯府。“青芽,你的武功好不好?”
“十步杀一人。”无声无息。
“那一根门栓呢?”这天气真好,适合放纸鸢。
“易如反掌。”十根她也能一掌击断。
“撞门吧,最好留下两个洞穿的脚印。”总要告知所有人,她佟若善回来了。
“洞穿?”青芽的两眼忽地一亮。
“嗯,门板不倒,就留两个脚印,咱们从正门进。”身为侯府嫡长女就要有一身贵女的骄傲。
“是。”这是这些天来青芽第一次露出兴奋的表情。
砰!
卡!
一道水青色身影忽闪,前后只传出两道闷响,两人高的实心门板如筛子一般,抖颤的往两旁移开。
“走,咱们进去。”瞧,这不是打开了,也没多难……咦!这个头上没三根毛的老鼠眼怎么跌坐在地,整个人惊恐不已的直打颤,眼球还翻白,他是大白天见鬼了吗?
“是。”四个丫鬟精神抖擞的齐喊。
走在最后头的赵嬷嬷全身抖个不停,还一度腿软,是眼尖的周嬷嬷拉了她一把,她才免于摔倒在地的狼狈。
何必呢,不过是有个丫鬟稍稍厉害了些,学几下笑死人的拳脚功夫,拥有一身扛木头的蛮力,真的没什么。
这一行人摆显着,也没先拜会梅氏,随手捉了个像管家的男人,问明了梅氏为大小姐安排的居处,她们又如入无人之境的杀向府中最荒凉的院落,杂草都长过膝了,只有一、两间屋子能住人。
她们不吵不闹的自行打理,期间青芽又飞出去好几次,每次都会带回来两个发抖的下人,不一会儿,整座院落里有几十个丫鬟、小厮在除草、修枝、打扫、清洗。
当佟若善睡了个饱觉起来,院子已经焕然一新,干干净净的看不见一根草,青蝉、青丝也已经把她带来的东西全部归置好,多了一股清新生气。
她满意的看了看周遭,很好,以后这里就是她的家了。
混着桂花香的新茶散发着清雅香气,不喝只闻香的佟若善陶醉在茶香中,微闭的眸子透出一股怡然闲情,蓦地,一道沉厚的低嗓破坏了这份安然宁静——
“她这么对你,要不要我替你灭了她?”
她微恼的颦起柳眉,不太乐意的杏眸微睁,看向那个把她的地方当自家的男人,他太自在、太放肆、太不尊重主人的意愿。
“你为什么还没回边关?”游魂似的晃来晃去,让人看了心烦,很想朝那张俊脸划上一刀。
“皇上不准。”一言以蔽之。
“我不是答应供应一个月两百瓶的药,你还来干什么?难道你不知道一个大男人在女子的闺房来去自如,对我的闺誉有多损伤!”佟若善是不在乎,毕竟这在现代也没什么,但如今她身在古代,可耐不住众口铄金,流言能杀人。
刑剑天拿起桌上的茶盏,一口饮尽。“我来瞧瞧你有没有被人欺负。”
看着见底的茶杯,她无奈的一瞪眼。“感谢呀,我吃得好、睡得好,没掉一块肉,你可以走了。”
“因为那扇门?”他嘴角微勾。
“是呀,因为那扇门。”她多有先知灼见。
两人像是打着哑谜,旁人无从得知,实则简单明了,因为那扇被洞穿两个脚印的大门,原想给她难看的梅氏气极了,叫人把那扇门拆了,当柴火烧,一整日不见继女,刻意冷落她。
说实在的,梅氏也有点吓到了,惊愕继女身边怎会有那么厉害的丫鬟,她心慌了一下,想着自己是不是做错了,她本把佟若善想成对她诚惶诚恐的怯弱小白兔,怎么来了一头狼?
其实刚回来的佟若善也不想应付有事没事都找事的梅氏,梅氏的避不见面正合她意,她正好趁机搞清楚府里的关系图,把重要、不重要的全记在脑里,日后必定用得上。
不过她玩了个小恶趣,梅氏要烧门板,她便让青芽去“摸”回来,把新门拆掉换上旧门,两枚小脚印依旧讨喜,隔日一大早门一开,门外头已经聚集了不少指指点点的大官、小官、贵妇、娘子,一个个笑得直不起腰。
于是乎各种流言满天飞,一致指向侯爷夫人不厚道,对元配夫人所生的一对子女未尽照顾之责,极尽恶毒手法凌弱欺幼,还把小姑娘掷向门板,才留下洞穿的印子。
总而言之,梅氏不是好继母典范,尽管她在外的形象慈和亲善,但随着继女归来之后的种种,以及她多年来的不闻不问,任其自生自灭,十余年所建立的形象毁于一旦。
好事无人知,坏事传千里,当了近十年顺心顺水的侯爷夫人,旁人以为她就是元配,浑然忘却她的出身,如今神似程素娘的女儿回来了,不少多事者开始翻起梅氏的底。
翰林院编修之女不打紧,好歹也是有品级的官,但她是庶女,听说还是很不得宠的那一个,仗着讨好老夫人才入的门,说是贵妾,说穿了不就只是个姨娘,姨娘扶正的正室哪上得了什么台面。
各种流言蜚语纷飞而至,打得梅氏措手不及,脸面丢失殆尽,她又羞又恼,不敢再有任何对付继女的动作,唯恐又有不利于她的流言传出,让她再也抬不起头见人。
因此,她继续冷落佟若善,避不见面,人都回来三天了,她还把架子端得高高的,等着元配之女自己去向她磕头请安。
可是不用想也知道,佟若善怎会向人下跪,有现代灵魂的她不兴那一套,跪天跪地跪父母,哪能去跪个外人,所以啦,你不退让,我不妥协,形成目前的僵局。
“别忍她,她翻不出大浪。”一个小官的女儿,刑剑天用一根手指头就能捏死她,秋后的蚂蚱了,蹦跶不了多久。
“我也没忍她呀,你看我多惬意,自个儿乐着呢!她不来惹我,我也懒得理她,暂时井水不犯河水,我得先把武宁侯府摸个清楚再说。”彼不动,她不动,若是彼一动,她才能立刻出招。
原本佟若善也想平平顺顺的回府,谁也不招惹地先看风向,蛰伏个三、五个月再小露獠牙,谁知心中有鬼的梅氏迫不及待地打压她,以为能让她没脸,没想到却反打了自己一掌,让不想大张旗鼓的一行人出了回锋头。
“需要我帮忙吗?”他手底下的人善于打探。
佟若善把他喝过的茶盏移开,状似嫌弃,拿了一只干净的茶盏,重新替自己斟了一杯茶,喜闻其香韵。“你少出现在我面前就是最大的帮助,你一来准没好事。”
“我给你送银子来。”刑剑天取出一万两银票,这是药钱。
她看了一眼便收下。“暂时供应不上,你也看到我院子里的情形,还有很多地方要整理,该修缮的我也不会客气,总要住得舒坦,要过几个月才能正常供货。”
“你几时及笄?”他忽然冒出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让心绪向来平静的佟若善,眉头不由自主的跳了一下。“你这话问得颇有深意。”
令人不安,好像有条吐着舌信的毒蛇在暗处窥伺,等着趁机咬上一口。
刑剑天故意吊她胃口。“你只管回答我。”
“再两个月或三个月吧,我忘了。”她故意说得含糊。
他低声轻笑,化开的笑容让他更添几分风华。“知道侯爷夫人为什么突然命人接你回府吗?”
“果然有阴谋。”她没猜错。
“你不意外?”刑剑天很欣赏她泰山崩于前却不改其色的沉着,彷佛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佟若善眉一扬,眸光水灿的朝他一瞥。“摆明挖好的洞,一目了然,没瞎的人都看得出来,你看过哪家的继母继女一家亲?”不捉对厮杀就不错了。
“那你还往下跳?”太不聪明。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说完,她忍不住无比愉悦的笑了。“我本来就该回来了,她派人来接是个契机,我不过是顺着竿子往上爬,让她称心如意一回。”
“她这几日可不怎么称心。”刑剑天调笑道,毕竟她一来,就搅混了侯府这潭水。
佟若善眼看着刚泡好的茶又被喝掉,心里那口气都要堵到嗓子眼了。“看来你不打算告诉我是什么事了。”
他摇摇头,神情莫测难辨。“过几日你便晓得了,侯爷夫人爱女心切,凡事以她为重。”
“爱女心切?”怎么听起来很不妙?
自己的孩子是宝,别人的孩子是草,和女孩子有关的又最重要的,无疑只有一件事,那便是……婚事?!
“哼!我本来决定把云南白药的配方告诉你,我只做技术入股,每年抽两成利就好,如今我看你不顺眼,天大的好事不便宜你了,快滚!”他再装神秘呀!
黑眸一深,刑剑天看她的眼神有如在看一个淘气的孩子,微带纵容。“梅氏不会让你闲着。”
意思是,她就算想制药也抽不出空,一心要上位的梅氏容不下她,接下来会有应接不暇的麻烦找上她,她不找他合作都不行,他喝着凉茶等她。
第六章 情面是留给值得的人(1)
“你为什么要回来,谁让你回来的?快回建康去,不管谁留你都不成,立刻走!我宁可你离得远远的,也不要你待在这个乌烟瘴气的武宁侯府……”
一名身穿云白儒服的清俊男子忽地闯进刚挂上院匾的“离人院”,他神色慌乱,衣着有点凌乱,胸前有一处不太明显的墨滴,看得出是匆忙之际滴上的,可见得他有多着急。
他一进来也不自报名字,张口便是一顿责骂,冒冒失失的行径连没拦下他的青桐都看不下去,以眼神询问小姐要不要将这位冒失鬼拖出去。
佟若善大概猜出来者的身分,螓首轻摇,让青桐退了出去。
“……我说的话你听进去了没有?!快把行李收拾收拾,我让人送你回建康,以后别什么人说的话都信,侯府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他不要她受到任何伤害,苦就苦他一人就好,他逃避不了,唯有她是他的软肋,他怎么也不愿让她扯进这团混乱中。
“大哥,你太激动了。”一只处处提防的惊弓之鸟,他的处境到底有多艰难,连在自己府里也不安生。
“我告诉你,我是绝对不会允许你……呃!你知道我是你大哥?”他一怔,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耳。
原本有如疯狗乱吠的男子一下子变得腼眺了,恢复儒雅温润的模样,文人气息甚浓。
“除了亲生父亲外,谁会指着我的鼻头大呼小叫,看似赶人实则关心,唯恐我晚走一步会丢鼻子少耳朵的,而咱们那位父亲大人呀,大概不记得他还有一个女儿。”
听着她的自嘲,佟仲阳眼眶一热、鼻子一酸,涩然一笑。“不是大哥不让你回来,而是回不得,大哥希望你能够无忧无虑的过日子,无知才是幸福,懂吗?”
如果他有能力的话,他绝不会让她一个人在外头受苦,娘死后就剩下他们兄妹俩了,他不护着她还能指望谁,他那个爹吗?
佟子非除了朝中事情,府内事一既不过问,将大权交给梅氏,所以每个月的用度支出都得经过她同意,她不点头银子就发不出去,想给谁多少月银由她说了算,一季几套衣服是她决定,连请哪个先生来授课也是她决定,无人敢多说什么。
以她这般私心重的人,怎会为佟仲景请来好先生,做做样子地弄来个半条腿快入棺材的老学究,只会照书念,白白地把孩子耽误了,如今还是成不了什么气候,光会读死书。
好在他底子打得稳,没被教歪了,不然以梅氏放养式的捧杀,他早成了京中一纨裤,整日走狗斗鸡,不学无术。
“大哥,你先坐下吧。你知道我今年几岁了吗?”佟若善问。
佟仲阳表情尴尬的坐了下来,顿了下才道:“为什么这么问?”其实他也忘了精准日期。
“大哥,再过两个月我就十五了,你要我的及笄日在外祖家办吗?”
“这……”是他疏忽了。
“先不论及不及笄,我也到了说亲的年纪,侯府这边一直没动静,难道要舅家越俎代庖?这么一来,聘金谁收,嫁妆由谁准备,我是姓佟还是姓程,咱们佟府亲族都死绝了吗?让姓程的出面筹办婚事,你说我还是不是侯府千金。”佟若善并不是在乎侯府千金的身分,只是在这大环境下人人看重的是出身,若无亲族相扶,便跟无根的草一样。
闻言,佟仲阳的心里很不好受,是他让妹妹受委屈了。“善姐儿,是大哥错了,大哥没用,害你处于这种进退两难的地步,我应该更努力……”
“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尽力了,足够了。”她不让他说下去,一家人何必太生分。
“可是……”他红了眼眶,有些哽咽,他真的觉得自己很没用。
“大哥,我长大了,我可以帮你,你不用凡事都一个人扛,她奈何不了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一提到他们共同憎恨的人,佟仲阳不免又慌张起来。“不,你不知道她对你做了什么,你听大哥的话,先回祖母家避避锋头,等这阵子风波过去再回来,哥求你了,听话,嗯?”
“什么风波?”听起来好像很严重。
看她颇感兴趣的样子,他又急又慌。“你别管,大哥会处理好,一切有大哥替你扛着,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