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瑚为小姐担忧,同时也为自己感到忧心忡忡,若是事情一如往常的顺利,她还是府里颇有地位的管事娘子,管着小姐院子里的大小事,没人敢给脸色看。
反之,她的路也到尽头了,三爷也许会看在死去的大爷分上放过小姐,但是小姐身边为她所用的人未必这般幸运,可想而知,他们只会有一个可悲的下场——杖毙。
“夫人,三奶奶来了。”容貌秀丽的琥珀挽起串珠帘子,朝内室探头,一双大而有神的眼儿水汪汪的。
“你说谁来了?”是她听错了吧。
“三奶奶。”琥珀脆生生的声音又重复一遍。
“她怎么来了……”陆婉柔这话是自问,蚊蚊般无人听见,她眉头轻轻一颦,推测佟若善此番前来的用意,她虽然不想见佟若善,但还是把琥珀把人带到小厅,她也跟着起身过去。
“账册?”陆婉柔挑起眉,似乎听不懂佟若善在说什么,但眼底的暖意逐渐变冷,多了一丝道不明的幽黯。
“是呀!相公说大嫂为府里操劳了多年都没休息过,他深感过意不去,一再嘱咐妾身要将大嫂当娘尊敬,让你也能喘口气,做自己想做的事。”装傻谁不会,再装就不像了,佟若善在心里腹诽。
“娘?”陆婉柔脸色微变,这个称谓让她感到刺心,她无儿无女,凭什么喊她娘?
“大嫂你别介意,相公他一向有口无心,老说些浑话,大嫂看起来年轻多了,顶多比相公大个七、八岁而已……”佟若善好不天真的睁着水漾大眼瞅着她。
“一岁。”陆婉柔冷冷的纠正道。
“什么一岁……啊!大嫂是说只差一岁呀,真的假的?你看起来像相公的姊姊,我都嫌他老了……呃!不是啦!我说错了,不是说大嫂你很老,而是相公他老了,毕竟我才十五,他都快大我一轮了……”在这个时代,二十六岁就是老男人了。
陆婉柔的年纪正好大佟若善一轮,那意味着她更老,佟若善这话儿真往陆婉柔心窝上戳,她哪里老了,竟敢拿她最在意的年纪打她的脸,年轻娃儿比得上她的妩媚风情吗?
“妹妹的确稚嫩,花骨儿似的年纪,莫怪小叔子沉迷得不知轻重了,没教你说好人话。”
“对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是我祖母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她常说我性子鲁直,一根肠子通到底,要我多看多听少开口,我和大嫂投缘,难免话多一些。”
一个寡妇的屋里全是鲜艳的摆饰,她是在哀悼丈夫还是欢喜丈夫死得早?太突兀了,反差太大。
“你的确太直了,容易得罪人,还是听你祖母的话,少开口为妙。”话多会气死人。
佟若善占尽便宜的是,她有张欺世的无邪小脸。“好,我听大嫂的,少说话,不过你账册得给我,我好在相公面前彰显彰显,免得他老笑我年纪小,没有理家的本事。”
“什么账册?”陆婉柔一脸不解。
“府里一整年开销入帐的总帐。”耍赖呀也要看她肯不肯给机会,与她不同心的人,一律归为异类。
听她口齿伶俐的以一句话概括,有些看不起她的陆婉柔心里微惊,觉得自己似乎错估了什么。“你怎么事先没叫人来知会一声,我还没整理好呢!”
“是吗?那我得问一下喽!”佟若善看向身侧的绿衫女子,沉着声道:“青桐,你办事越来越不利索,要打你十板子才知道错吗?”
知道主子在作戏,青桐连忙跪下直喊冤。“我一日三回快跑断腿了,可是每回来,都说大奶奶正在忙,后来我就拜托琥珀姊姊传话,她说一定不会让我失望。”
“是呀,我告诉了珊瑚姊姊……”琥珀正要答话,她抬头往珊瑚瞧去,瞥见她低眉顺眼地站在左手后方一步,她心头一个咯登,当下明白珊瑚的意思,当人下人的多少有点眼力,于是她马上话锋一转,“哎呀!我忘了有这回事,当时珊瑚姊姊忙里忙外的,我想说却找不到机会,心想晚一点再提,没想到手头事一多便忘了,对不住了,青桐妹妹。”
青桐苦着一张脸,都快哭了。“琥珀姊姊,你要害死我了。”
见她眼眶都红了,感到抱歉的琥珀腼着脸为她求情。“三奶奶,你别怪罪青桐妹妹了,是我的不是,她是出自对我的信任才没多跑一趟,我也有错……”
“好了好了,她都认错了,你不会连我的人也要罚吧!”陆婉柔发话了,她的丫鬟凭什么对别人低声下气。
佯怒的佟若善这才抚平微微的嘴,要青桐起来。“好吧,看在大嫂的面子上我不罚你,不过,下不为例。”
“是,谢谢三奶奶不罚,也谢谢夫人说情,奴婢不会再犯错了。”青桐态度恭敬的往后一退。
陆婉柔施恩似的扬笑一颔首。
“大嫂,你的丫鬟忘了转告,但我可没忘,我记得相公前些日子才说过要把将军府交给我管,可是我左等右等,都等不到大嫂差人送钥匙和账册来,今日只好亲自走一趟了。”你要么痛快交权,否则就得撕破脸了。
陆婉柔笑得冷淡,完全不看佟若善一眼。“我不是说了尚未整理好,你催得再急我也没办法呀!”
有个天下第一不要脸的丈夫,佟若善身为妻子,脸皮也挺厚的。“不打紧,我陪大嫂慢慢算,你核算完一册就给我一册,你知道的,新婚燕尔基本是没什么事好忙,我空闲得很,刚好在大嫂你这儿打发时间。”
“你不走了?”陆婉柔慢慢坐正身子,两眼有些锐利的看向她。
“是呀!新妇不好当,上要伺候公婆……啊!公婆不在了,只剩下一位老祖父。对了,大嫂,你要是人手不足我可以把青蝉借给你,她是算数儿高手,一个时辰能算完十本账册。”
瞧她两眼亮晶晶地直瞅着自个儿瞧,陆婉柔顿感心浮气躁,浑身像爬满了蚂蚁似的。“不用了,我不缺人。”
“那大嫂几时能把账册给我?”佟若善很无赖地将上身往桌上一趴。
“过几日……”陆婉柔还想打马虎眼,先把人哄走再说。
“什么,大嫂的人这么没用呀!”佟若善的言下之意是,大嫂也未免太无用了,主子无能,底下才会跟着一堆废物,光吃粮,不干活。
陆婉柔被气得脸色涨红,顿了下才道:“你先回去,我弄好了就叫人拿去给你。”
佟若善摇着头。“不行啦!大嫂,相公会骂我笨的,青桐、青蝉、青丝、青芽,你们帮大嫂把账册都搬出来,我们一本一本的算,你们谁也不许偷懒,不然扣月银。”
“是。”四青异口同声的应道。
她们一个橹着琥珀,一个推着珊瑚,一个笑咪咪的挽起珍珠的手,另外一个就负责随机应变,最后真的把陆婉柔放钥匙、账册的箱子给扛了出来。
事实上佟若善早让人来踩过点了,刑剑天有个手下善于偷鸡摸狗,没入营前干的是不用本钱的梁上君子,她便利用他的专长先来探查地形,找出藏物的地点。
不过陆婉柔不知是太自信了,还是根本不当一回事,那口箱子就那么大刺刺地摆在枕头边,而且箱子是打开的,并未上锁。
第十章 对手好像弱弱的(2)
“你……你这是干什么,抄家吗?”陆婉柔气恼的道。居然未经她同意就像土匪似的闯入内室,这世道要反了吗?
佟若善眉笑眼的取出一本账册,翻开第一页。“来吧!大嫂,咱们开始算了,早点结束我好早点回去陪相公。”
青蝉善解人意的磨好墨,将沾了墨水的毛笔送至主子面前。
“我没心情算。”哼!她不动笔又能奈她何,谁也强迫不了她。
“大嫂不算就让我的丫鬟算喽,若是查出帐目不符或出入太大,到时可要大嫂拿银子来填。”佟若善原则上是和平主义者,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你敢?!”
佟若善敢不敢呢?她当然敢!连脑袋都敢剖开来用雷射刀搅一搅,她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的?
一见陆婉柔摆出一张活死人脸,她二话不说让四个丫鬟一人一本,或站或坐或蹲的核算字体还算工整的账册,并抄录一本核算完的清帐。
陆婉柔以为她们只是做做样子罢了,压根没把几个身分低下的丫鬟看在眼里,殊不知佟若善早有意把四青训练成左右手,特意调教过,不只识字、会配药,还懂算盘,连九九表都背得滚瓜烂熟……
呃,好吧,青桐算是里面程度最差的,总而言之呢,四青接手不到一刻钟,便查出七处帐目不符,差额百两。
“等一下,我自己来。”额头早已渗满冷汗的陆婉柔表情僵硬,她向琥珀使了个眼色,琥珀赶紧将账册收回来。
她会做假帐,早些年她做得连干了多年的老账房看不出一丝异样,账面上一干二净,收支与开销一目了然。
但是人是有惰性的,习惯成自然,当她做得越来越顺手却没人发现时,那股高人一等的傲气便不自觉的展现,更加目中无人的做暗盘,中饱私囊。
人一骄傲就有疏漏,有了疏漏便会越来越多,到最后她已经把整座将军府当做私有物,她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反正出了什么事情也不会有人来查,刑家的男人从不管内宅,所以她有恃无恐,吃定府里只有她一个嫡系夫人。
“珊瑚,去弄些赤豆猪油松糕,一会儿给小夫人填填胃,记得,多下一点赤豆,蒸得松软些。”
佟若善有趣的想着,夫人还有分大小,那谁大、谁小?
“夫人,赤豆好像快没了……”珊瑚的头摇得很不自然,急得眼眶都有点红了。
“不是昨儿个刚进了一批?你还说这次进的赤豆又大又饱实,蒸了做甜糕肯定好吃。”陆婉柔面色平静得彷佛在说今天天气真好,白得有几分病态的手捉着帕子直拭眼角。
“……是,奴婢这就让厨房去蒸。”小姐还是要走上这一步,不知是好、是坏,珊瑚的心里很不安。
“来尝尝刚蒸好的赤豆猪油松糕,赤豆蒸得香软再压成泥,与浸泡了两个时辰的糯米一起揉合,用模版压出形状,再放入蒸笼里蒸,等起锅后就成了梅花形状的桃红色糕饼,趁热咬一口,还能咬到没压碎的赤豆末……”
陆婉柔过分殷勤劝食的模样,再看着色泽鲜艳的甜糕,佟若善不由自主的开始脑补,巫婆对白雪公主说,来,孩子,吃口又香又甜的苹果,真好吃……顿时感到一阵恶寒。
她刻意拿起装了三块糕点的小盘子,露出垂涎的神色,看得她的丫鬟们十分焦急的伸手去拦,她一脸馋相地作势闻了又闻,其实是憋足了气,手指在盘子上方绕来绕去,看来似是在考虑要挑哪一块来吃。
但实际上她连碰都没碰到,纯粹是猫捉老鼠,在吃掉老鼠之前先戏弄一番,能把老鼠胆吓破了,可是一件得意的事。
“吃呀!等松糕凉了就失了香气,也少了松软口感,你张嘴,我喂你。”显得急躁的陆婉柔,葱指拈起一块甜糕,顾不得优雅的就要往佟若善嘴里塞,双目睁得老大,非要她吃进去不可。
佟若善头一偏,与硬塞来的糕饼错开,故意咳声叹气的抚抚平得不能再平的肚皮。
“青丝,都该怪你,你这坏丫头做什么鲜花活油饼、莲蓉翡翠酥的,害我一时贪嘴吃撑了,这会儿还积着食。”
四个青暗自吁了一口气,感谢主子没犯胡涂,同时也等着看主子要怎么出招对付。
“你不吃?”陆婉柔的眸光倏地一沉。
“我想吃呀,可是肚子不允许,再吃就要饱到嗓子眼了。”佟若善比了比喉头,表示真的吃得太胀了。“大嫂,你多装几块松糕放在篮子里,我带回去吃,一会儿消食了我可就不客气了。”
“你真的要吃?”陆婉柔有几分怀疑。
“不吃摆着养老鼠吗?”佟若善一副“你这问题真奇怪,不吃拿了干什么”的模样,把她堵得气结。
“好吧,你喜欢就好,珊瑚,多装一些给小夫人带回去。”蓦地,陆婉柔似是想到什么,脸色略带一层灰败,假意试探,“你一个人吃就好,别分给剑天,赤豆猪油松糕是给女人吃的,他吃不适当。”
“赤豆补血,养颜圣品。”佟若善心照不宣的点点头,还朝笑得很僵的陆婉柔一眨眼。
在佟若善的监督下,陆婉柔很快的核对好该交接的账册,原本要坚持住的决心为之瓦解,因为她实在受不了佟若善睁着一双杏色大眼,眨巴眨巴的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一刻、两刻……一个时辰过去了,佟若善还是精神奕奕地睁着双眸,兴味十足的看着,好像看久了能从她脸上看出朵花来,把她逼得想闪躲,不愿直视那双能反映出自身阴暗内心的水亮明眸。
整整三个时辰,誊写的手微微颤抖,头一次自视过人的陆婉柔失去平日的从容,她的自信大受打击,她发现她低估了对手,佟若善比她想象的还要强悍。
最后,她败下阵来,因为她的手酸痛得彷佛不再属于她,再也拿不动毛笔了,她只能恨恨的瞪着胜者不变的笑容。
回院子的路上,几个丫鬟把佟若善围在正中央,一口装账册的大箱子由青芽扛在肩上,她力气大,扛得不吃力,青桐则打着灯笼引路,一行人都耗到入夜了,可见陆婉柔有多难缠,她们也是使劲了气力才压下她的气焰。
不过最终的目的达到了,还是大获全胜。
“夫人,你要吃那松糕吗?你忍一忍,奴婢再做一份相同的。”青丝的声音细细柔柔的,却带着一丝着急。
佟若善回头看了她一眼,嘴角的笑意一敛。“你们以为我没长脑吗?猪油松糕里加了相思子。”
“相思子?”青丝不解的反问,不是红豆吗?
“相思子长得和红豆非常像,但是气味有点涩苦,而且……”佟若善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又道:“有毒。”
“什么……”
“有毒?!”
四青纷纷惊呼。
“小声点,不过别扔了,留着毒老鼠。”
“夫人,这件事要不要告诉将军?”青芽问道。这种大事理应由他这个家主出面,不能姑息养奸。
佟若善摇摇头。“还不到时候,他最近在查前头那三个的死因,后宅的事我还应付得了,不要增加他的负累,他也够累心了,平白多了个刑克之名惹人非议。”
听她说完,丫鬟们掩嘴轻笑。
“其实夫人挺心疼将军的。”青蝉忍不住调笑道。夫人嘴上老装得不在意,可都往心里去了,凡事都先为将军设想。
“呿!哪是心疼,我是不想太早当寡妇。”有个处处纵着她的男人可依靠,还挺不赖的,但佟若善不想承认被个莽汉子掳去了心,她只是偶尔会想着他、念着他,希望他别把太多的责任往身上揽,看他连笑都很牵强的模样,她的心很不喜,她的男人不该是个苦脸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