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皇兄,我送你。”十皇子罂粟还是追了出来,陪着真夜一起走出书房。
在书房口,真夜忍不住问:“那女孩的眼睛……”
“天生眼盲,无法治的,她也已经习惯了,大皇兄不必为她费心,不过是一名没人可以依靠的远房亲戚罢了。”
还没将真夜送出绶梅宫,宫外已经有人来接,真是刚从皇后宫里赶来的东宫少傅黄梨江。
问候一番,又告别一番后,真夜偕同黄梨江离开后宫。
皇子罂粟则返回书房内,看着站在窗前的少女,问:“如何?他有王气么?”
少女华胥转过身来,准确地找到皇子罂粟的所在,柔声道:“没有。我没看见太子身上有王气。”
他相信她,不觉松了一口气,沉声道:“你是天生日者假如你说他没有王气,那么他就不会有坐上君位的一天,是吧?”他底下人千辛万苦地为他找来这么一名能观气的日者,就是为了确切掌握住一切局面。
“……”华胥沉默半晌,仿佛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她刚刚所“看见”的?
察觉她短暂的迟疑,皇子罂粟敏锐地追问:“怎么不说话?”
“方才,绶梅宫外,有人来过?”
“只有东宫少傅黄梨江。”
“……”
“快说,你到底看见了什么?”
“太子虽无王气,可是方才宫外那人出现时,我却看见了一道紫光,好美丽,犹如龙形的云彩那般,是天子才有的王气。”
“怎么可能!他不过是一介朝臣……”委屈多年,他的布局里不容许有任何的意外。倘若他的日者说那黄梨江身上有王气,那么他就要相信,并且采取行动。这也许是意味着,有黄梨江辅佐太子,太子终究会坐上君位,也或许意味着……
那双仿佛能预知未来的天生盲眼,悲怜地看着皇子罂粟道:“十皇子殿下,华胥能否告知你一句?”
“不必。”他打断少女的话,以着天生清冷的语调道:“我说过,死亦无悔,你只需要尽你所能,帮助我走我要走的路。”
首先,他得除去他路上的障碍。
而她,看着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那一整年,过得像是一个梦。一个偷来的梦。
玄鸟来,南风至,秋禊沐浴,冬雪降临,新岁又至。
隆裕二十年元月初十,宫门大开,御街上灯火通明,欢庆丰年。
真夜微服与黄梨江同游御街,却被一条灯龙冲散。
两人失散时,各自与应该病弱在床、却显然气色不错的皇子隐秀在御街上碰上了面,他身边还带着一个不起眼的小宫女。
与黄梨江失散后,真夜站在戏台下,与一名爱哭的小姑娘一起为台上挽歌表演感动到落下了眼泪。
近年来,天朝流行唱挽歌,台上歌者据说即是近日在京城中最好的挽歌歌者。
等到挽歌表演结束,真夜正想带着身边小姑娘去找隐秀时,隐秀却已经自己找来。
御街上,不便多言。互相恭贺新禧一番,真夜识相地远离这两人身边,免得尴尬。
他知道隐秀一向不爱人打探隐私,但其实他知道这个名叫福气的小宫女的存在,已有一段时日了。只希望除他以外,没有人特别去留意。隐秀已经够苦了,倘若能拥有一点点幸福……他希望能为他守住。
真夜站在旧钟楼下等着黄梨江;他俩先前已约定,倘若被人潮冲散,就到这种楼下来相候。
不知等候了多久,终于等到人群中挤出一名束发散乱的美丽少年。
真夜朝那少年微笑,当她走近时,顺手为她顺发理装。可怜的小梨子,今夜人真的太多了,被挤到差点不能喘气了吧!
拉着她往人烟稀少的地方走去,不去凑热闹了。
两人并肩走在雪街上时,真夜忽道:“我刚刚遇到隐秀。”
“嗯。”她也遇到了。
半晌,真夜又道:“方才我在这儿等着你时,想着,假如我不曾遇见你,下半辈子该怎么办?”
“不怎么办。”她说:“就算你不曾遇见我,你还是会去走你自己想走的路。真夜,你是个坚定的人,倘若往后我不在你身边,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他本来在笑,听见后半段这些话,却笑不出来。
“怎么突然说这种话?”
“可能是因为刚刚听过挽歌的缘故吧。”黄梨江颇有感触地看着他说:“我们都是心中怀有理念的人,能够相遇,是上天赐福,假使我下一刻已经不在人世,再也无法陪伴你,你也一定要记着最初的心念。真夜,我就喜欢你天生乐观;我希望你的脸上能永远挂着笑容。”
他不喜欢她说的这些话,但天性使然,却还是勉强笑了笑,道:“小梨子,你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别说这些扫兴的话。才刚新岁呀!更别说,你才多大年纪?”十八华年,年近十九的豆蔻少女能不能别这么老成?
“真夜,我认识你六年多了,每天都觉得时间飞逝,有时候真希望日子能永远停留在快乐的一刻,但又觉得这想法好不切实际笑自己蠢。我每天早上醒来时,都忍不住问自己:我真的是东宫少傅黄梨江么?我真的已经答应你,要陪着你一起走完此生么?我……”她没再说下去,因为真夜已经轻声唱起歌来。
唱的,正是方才回响在盛京城内的挽歌“薤露”——
他果然过目不忘、过耳不忘,只是对自己没兴趣的事情一向不专心,不用功。
天朝近世的价值观,恰巧不欣赏这样的性格;然而这样的真夜,总叫他经常感到惊讶又意外。
“薤上露,何易曦。露曦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黄梨江终于露出笑容。“真奇怪,怎么好好一首悲伤动人的送葬曲子,被你一唱,就觉得一点都不悲伤了?”
真夜笑道:“因为我是天底下最乐观的人啊。”
他突然拉住她双手,在雪地里转起来。“小梨子,陪着我,不管我到哪里,都请你陪在我身边!”否则他会像遥影那样,不然就是像隐秀那样,再也快乐不起来,连笑容都走样。
黄丽江被他转得气喘吁吁,头晕脑胀,哪里有时间回应他的话。
知道他突然停下脚步,两个人撞在一起、抱在一起、摔在一起、滚在一起,最终叠在一起,脚下踢飞的雪花高高扬起,又哗然落下。
他紧搂着她的腰,看她娇艳如花。
“恭喜发财。”对她说出新春第一句吉祥话。不想祝她步步高升,免得离他太远,他怕自己捱不住思念。
她不禁大笑出声,笑声回荡进附近废弃的大铜钟里。
“那我祝你……永以为好。”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天朝男女以美果玉石互相赠答,藉此结缘,期望能永以为好。
当年他赠她香梨,她则回报他玉石般的真心。
如今阑珊灯火处,他俩躲在无人窥见的钟楼下,许下永以为好的承诺。
“原来是梦啊……”
黄梨江满身冷汗醒来,下意识要找官服穿,听见门外侍童呼喊:“大人,请开门啊!”
她这才猛地想起,不对呀,今天是她戒斋日。
说是戒斋日,其实只是身体不适,不方便出门的借口;然而她房里还是摆设着几卷经文、焚着檀香做做样子,以免露出破绽。
勉强起身更衣,没穿官服,她换上一般天朝男子外出的常服。
待打理妥当,她方开门。“到底什么事?不知道我今日斋戒,不便出门么?”
外头站着真夜的新侍童。说是新侍童,其实也不怎么新了,跟着真夜一、两年了吧。却还不如带缘机伶。是因为年纪还小的缘故吧。
那侍童害怕又惊慌地道:“对、对不起,大人,因为宫里来了人,要请殿下入宫一趟!”
“殿下不在?”她立即猜到,也想到几个真夜可能会去的地方。
侍童用力点头。“请大人帮忙。”
黄梨江忍着下腹不适,又道:“知道了。去请龙护卫或朱护卫来,我要出去一趟。”
来的人是朱钰,他见黄梨江脸色苍白,不禁道:“大人要出门?”太子出门前,还交代他要留意少傅身体的。
“君上召见殿下,我去找他。”
“我可以去寻殿下回来——”
“不行。云水乡这时节只让熟人进去,我得自己走一趟。备车吧。”
第20章(2)
然后,在云水乡……
“江公子,您不能就这样闯进去啊,南儿她还在歇着呢——”
云水乡的林嬷嬷打从她进门后,就一直追在她后头,想阻止她闯进这温柔乡头牌姑娘的香闺里。
她不予理会,排帘而入。拿捏着分寸,她拢紧身上披风,挤出一抹屡试不爽的媚笑,瞥了一眼身后的嬷嬷道:
“林夫人,我不过是来找人,你这样嚷嚷,我要找的人听到你的声音就躲起来了,可以劳烦你为我噤声么?”
“这、那叶公子真的不在这里,江公子——”林嬷嬷受那倾国一笑,有些支持不住地说。
“在不在,江某心里有数。”她从腰间的钱袋里掏出一枚金贯递给林嬷嬷。
“劳烦夫人守着大门,别让不相干人进来了,我们三个人之间的事,我们自会解决。”
听起来颇像是来捉奸的。林嬷嬷汗涔涔地想。
看着林嬷嬷的表情,黄梨江就知道她完全误解了。
外传,他们三个人之间的恋情发展,已经纠葛到匪夷所思的地步。
外传,叶真是巨贾大家,他江梨则是俊秀才子,两位翩翩佳公子争夺京城第一名花封南的韵事,在城里闹得沸沸扬扬,听说还有人开了地下赌盘。
林嬷嬷究竟是生意人,不会跟财富过不去,暗暗收下金贯子陪笑道:
“那、那么我就先失陪,还请公子别把事情闹得太过呀,俗谚说:‘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您与叶公子都是人中龙凤,我家南儿她心头也是十分为难啊……”
“我明白。”她脸色有些苍白,勉强再扯出一抹淡笑,很清楚收了好处的林嬷嬷很快就会到处去宣扬这件事情,说不定也押了几手,在众人聚集而来一窥究竟之前,她最好赶紧找到真夜。
不再理会旁人动静,她熟门熟路地穿过重重回廊曲径,直接来到最隐秘的一栋小楼前。
两名小婢守在门外,见她突然出现,都吓了一跳。“江公子怎么来了?”并没有阻止她的意思,显然里头的主子早已交代过。
“叶公子在里头?”
两名小婢点头,拉开楼门让她进去。
之间真夜穿着春日常服坐在桌边,与封南对面而坐。两人衣冠整齐,没有任何暧昧之处。
见她到来,真夜一个箭步扶住她,“怎么来了?今天不是斋戒日么?”
“出事了。”她说。“君王突然召见,必定有事,你……”
不管出了什么事,跟前照顾好她最要紧。“封南,你床铺借我。”说着,便打横抱起心爱女子,将她安置在软床上。
封南已经拧来一条冷巾,让真夜擦拭她额头冷汗。“很不舒服么?”
“不要紧。”她握住他的手,撑起身子道:“你快回去,朱钰驾车来,就在后院。”
“可是你——”
“不要紧,有封南在。”她催他快走。“你快回去,别再耽搁。”
真夜还迟疑着,只见封南点头道:“我会照顾她的。”
真夜还是不放心,便对她道:“我去去就回,你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别担心。”
比较担心的人是他吧。看出他眼底的忧虑,黄梨江勉强挤出一笑。“放心,我最担心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了。”
“哦?”
“先前我做了个梦。”那个梦跟今天发生的事情好像,只是皇后娘娘的召见,在现实中变成君王召见;而在梦中,她闯入封南闺房时,竟发现——
“好好笑,我梦见封南居然是个男子,还跟你搂在一起,你们两个邀请我们一起行阳龙,同体珠玉之乐……”是因为太介意不确定真夜到底喜欢男子的她,还是女子的她的缘故么?竟作了个这么奇怪的梦,看来真是日有所思……
发觉封南与真夜竟然没人回应她,黄梨江赶紧道:“哈哈,封南,你别介意,那只是个诡异的梦,像你这样国色天香的大美人,怎么可能是个男子呢!”
两人还是不做声。
虽然身体不适,可她身体没出问题。反应过来,她惊讶地问:“难道……封南你……”真是一名男子?
见封南微微点头,状似默认。
黄梨江如遭雷击,猛地转看向真夜。“那你也……癖好男风?”所以他说爱她,其实是爱作为男子的那个她?
真夜不禁叹气笑骂一声:“傻瓜!”
这小梨子,脑子里不知道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摇摇头,他指着封南道:“总之,这个人是男是女,你叫他自己告诉你。但是,可不准伸手碰,只能用问的,知道么?”
“你管得了我?”她非得碰碰看,验证一下她在梦里头看见的那副平坦美胸不可。否则以封南如此国色,说他是男子……她不信。
“我看我还是现在就把你带回东宫。”
“我怕吐在车上,又会耽搁……她现在真的很不舒服。
再次抹去她脸上冷汗,真夜低头轻轻吻住她唇角。“答应我,别碰封南一根手指头。”不然他会嫉妒。“回头我来接你,到时随你拷问。”
因有旁人在,她苍白颊色不禁稍微转红。“你快去吧。”
真夜总算不怎么甘愿的离开。
待香闺里只剩下封南与她,尽管身体不适,可黄梨江仍忍不住好奇地问,“封南,你可否借我摸一下?”
如今仔细一瞧,才发现封南比一般天朝女子略高挑,身材虽然清瘦,却颇结实修长,兼之天朝近世不分男女皆流行细腰,就是真夜,也有一副结实的劲瘦腰身;而封南这副体格介于男女之间,兼职雌雄莫辨。
只见封南笑笑回答:“不行。”除了太子会生气以外,还怕有个人也会生他的气。“江公子安心在这里休息,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封南会善尽待客之道的。”
知道不可得寸进尺,黄梨江只好暂时放下对封南身份的好奇。原本只想躺着休息一下,等下腹痉挛过去,就回东宫,然而封南为了让她安心睡一觉,在房里点了宁神的熏香。
黄梨江忍不住阖上眼睛,沉沉睡去之时,房里一道隐藏在书架后的秘门悄悄打开启,一名穿着宫女服的少女走了出来,看见床上有人时,双目略瞬一瞬,表情看不出有特别的变化。
“黄梨江怎么会在这里?”
封南坐在一旁的躺椅上,翻看着闲书,抬头看了少女一眼,回答:“她人不舒服,我替太子照顾她。”放下手上闲书,他起身走到少女旁,“宫里头有消息了么?楼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