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明光太子新娶太子妃卞梁氏不过一年光景,因为突然染上不明眼疾,暂时离开京城,到距离京城两百里之远的兰陵行宫养病。
由于两人当时恰好皆在兰陵,曾有过主从师徒关系的他们,到底有没有重新取得联系,因为史官失史,天朝史上没有详尽的记录。
隆佑二十七年,京城阮江在秋日因溃堤而酿成水患,君王下令百官全面动员救灾,连分封各地、回京朝觐的皇子诸王,也投入防堵水患的工事里。皇太后于同年薨逝。明光太子也在这一年传出遭到废黜的讯息。
但天朝自开国以来便相当重视礼法,因此不管是册立或废黜太子,都必须眼见到明光太子在太庙前被取消册立。事后有人追问礼官,但礼官一问三不知,此事竟然成谜。
至于黄梨江呢,这一年在阮江水患结束后,又辞官去了。再度逍遥两年之后,君王下旨任命他接任三司使,主掌全国盐铁、度支、户部等财政三司,职二品。
担任三司使五年期间,他改革财政,因与朝廷反对大臣意见不合而遭到集体弹劾,但这一回,君王非但不准他辞官退隐,还任命他为首辅大臣,官拜正一品,位极人臣、以力排众议的手段,成功改革了天朝过去在财政上的诸多问题。
此后黄梨江官途上,虽偶尔有些小石块挡路,但此人每回辞官,没过几年就会换个更大的官位来坐,最后果真坐上一国首辅宰相之位。
普天之下,能如他这般,将“以退为进”的官场之道发挥的淋漓尽致者,恐怕没有几人,不可不算是天朝群臣中的一朵奇葩了。
当世史官记录他的行迹时,虽曾多次提及他与“隐太子”之间的暧昧情谊,甚至传闻朝中另外有多位官员亦与黄梨江渊源颇深,比如与他姓名共同被嵌入诗句“一束梨华彻底香”的木瑛华与句彻,便是最好的例子。
“梨”者,黄梨江是也。
“华”者,即是后来的吏部尚书兼内阁大臣木瑛华
“彻”者,天威大将军句彻。
满朝文武,一时人中龙凤,皆拜倒在黄梨江足下,背后原因,成为后世人津津乐道的隆佑朝十大谜之一。
当然,黄梨江在人品上也不是没有任何瑕疵,据闻过去“隐太子”曾与他行过龙阳,此事在后来数十年之间,一直没有被厘清或淡忘……尤其黄梨江他一生未婚,甚至在百年之后,得与帝王合葬,因而更令人津津乐道,费心猜疑。
打从“男风”不知由何人自那海外皇朝引入天朝后,民间便有越来越多的好事者传诵此事。
天朝史官中,有福姓者,失其名,其《诸王史》残稿中曾记载,当时尚是皇太子的皇子真夜与东宫侍读黄梨江,两人早在年少时便有暧昧之情。
附带一提,“隐太子”号明光,字真夜。
史官会在史书上以“隐太子”三个字记载皇太子真夜,是因为隆佑二十七年,明皇太子废黜之事,在礼法上有严重瑕疵的缘故。
由于隆佑二十七年之后,孝德帝并未另立新太子,因此到底太子有无遭到废黜,可说疑云重重。
碍于身份不明的缘故,因此在隆佑二十七年后的史书里,皆称明光太子[隐太子],以表明此事在史官记录之时,还无法得知真伪。
孝德帝是天朝有史以来最长寿的君王,在位凡五十九年。
新帝继位时,已年逾六十了……由于年迈,兼之在继位前已有子嗣,因此虽有朝臣上书奏请新帝册立后宫,但新帝皆未批准,是天朝唯一一位一生中仅立一后的君王。
新后卞梁氏,前朝礼学世家遗族,世居兰陵,在隆佑朝二十二年时,受册为太子妃,但因身为前朝遗族之女,虽嫁太子,却以前朝遗族之由,未曾面见世人,即使后来母仪天下,亦深居后宫,举生端礼,凡遇国家重要祭祀及典礼时,卞梁皇后皆覆面示人,世称“隐皇后”。
至于“隐太子”之名,在新君奉先帝遗诏继位时,才除去“隐”字,改元“太初”,是为明光帝,众人至此方知,当年太子仅是名义上被废,实质上却没有遭黜。
不比其余众皇子皆分封各地为王,“隐太子”有很长一段时间,身份上既非皇太子,又非庶人,推测孝德帝心意,应是以隐太子为“无疆之王”,意甚明也。无疆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当时许多国家都反对云麓书院门人所宣传的破国之道,只有天朝 与海外皇朝在开明的君王统治下,对云麓书院采取宽容态度,并逐渐走向多元开放的盛世之路。
后来天朝也不敌男风习染,全国皆告沦陷,这自然与明光帝年少时癖好男风有关了……
野史皆传,明光帝真正至爱之人并非卞梁皇后,而是两朝宰相黄梨江。
然而正史却载,明光帝至爱卞梁皇后,卞梁皇后曾有疾,明光帝下朝议后,即寸步不离陪伴在侧,甚至亲侍汤药,一生不离不弃。
读史之人,信与不信者,各持一端,争论不休。
殊不知,皇后即是宰相,宰相即是皇后哩。
尾声之二(一)海外贺礼
夜里,一名夜行者从寝房里疾步走出,三两下越过墙头时,她心里一惊,手上汤药差点洒在地上,不管药汁烫手,她连忙奔进房中,仓皇寻找。
直到看到男人好端端地坐在床畔,这才松了口气,将药碗搁在茶几上,赶紧来到他身边。
男人循声转过头来,两眼失焦地对着她的方向“小梨子?”
感觉身边女子突然抱住他,他叹了声,笑道:“你看到啦?”刚刚从这房里走出去的那个人。
“那是谁?”黄梨江问。
打从真夜不小心饮下毒酒,双目失明后,宫中群医一时医治不好他,为了求医,也为了避开宫斗,好安心治疗他的双眼,他在君王的同意下,暂时迁居到兰陵行宫来,随后她也辞去官职,对外宣称隐居。如今她的身份不是大臣黄梨江,而是他的妃子卞梁氏。
不想她担心,他将她拉到身旁坐下,双手环住她,闻着她肌肤的馨香。
“你一定想不到那是麒麟的使者。我们两国虽然有过使者往来,但因距离太远,至今还没有实际上的外交关系,所以知道我们大婚后,她瞒着娄欢,偷偷派人送了贺礼过来。瞧,礼物就放在桌上呢。”只是消息一来一往之间,时程有些耽搁了。
他们新婚不过一年,他却因身边新侍童遭人买通,在酒中下了毒,虽然及时发现,没有饮下太多毒酒,双眼却失明了。
短时间治不好双眼,又不想让失明的事被人发现,以免被反对势力以太子失明无法临朝、代行王事的理由,逼迫君王废黜他,遍假称眼疾,还避兰陵而来。
黄梨江朝桌上看去,果然看见一只香檀木盒。这种木盒可以防潮防蠹,通常是用来装书的。
尽管很怀疑皇朝宰相眼下有他不知晓的事,想必多半是对自己的帝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着她吧。
“麒麟这么大费周章的遣人私渡而来,不太寻常。假使是为了祝贺太子新婚,应该可以大方的派遣正式的大使吧!”
真夜虽然双目失明好一阵子了,看不见他心爱小梨子脸上的表情,但从她细微的肢体反应,便可以了解他的想法。
“你说的没错。其实麒麟特地遣使私渡,本是想托我一件事,可惜我双目失明,恐怕帮不了她。”
“什么事?”
“记得几年前,我头一次带你去河市时,不是见到一群渡来人么?”
黄梨江点头,回想到:“你是说,那群唱着玄鸟招魂的渡来人?”
“正是。”真夜说道:“当时我们不是猜测那些人或许是商野之民?麒麟便是为这件事派人过来的。因涉及国与国的内政问题,她不便正式遣使。”
“怎么说?”事情越来越玄奇了,她专注地聆听真夜进一步解释。
“麒麟的宰相娄欢本来是商野之民,商野这个国家在十多年前因为国王荒淫失道而灭亡后,一直处于荒芜,如今麒麟有意整顿这块位于皇朝北方的土地,她听说,有些商野遗民一直想要复国。”
“而关键就在那群渡来人?”黄梨江揣测。
“猜对了。小梨子,你想要什么奖赏?”真夜大方笑道。
黄梨江只是扬了扬唇。“我只要你乖乖喝完药汁。”说着,她探手从一旁小几上端来药碗,想喂他喝。
真夜双眼失明后,因不断试药,她才知道,不独她怕苦,真夜其实也很不乐意喝苦药,每次喝药时都像孩子一样,会找各种借口来拖延喝药的时间。
听说要喝药,真夜立即苦着一张脸,别开脸去,却没推开她捧着药碗与药匙的手,以免汤药不慎洒到她身上。
“等等再喝吧,还烫着呢。”
“冷了会更吞不下口。你乖,听我话把药喝下去”她将一匙药汁送到他唇边,但他紧闭双唇,不肯张开口。
殊不知,他有些担心,怕就算喝下再多药,也治不好眼睛,往后若真一辈子看不见……
“傻瓜,”她倾身过来,吻上他的眼睫。“有那么多御医替你医治,更不用说天朝之大,怎么可能治不好因为一口毒酒而造成的眼疾。真夜,不要心急,你一定会痊愈的。”
“……”他揽住她纤腰,抱着妻子柔软的娇躯好半晌,才听话地喝下苦到快受不了的汤药。喝完后,皱眉嚷道:“是谁配出这么苦的药方子——”
唇忽被吻住,甜甜蜂蜜带着浓郁香味送进他嘴里,他搂着妻子仰倒在床上,渴盼地吸吮起她嘴里的甜蜜来。
良久,真夜有些晕眩地道:“你刚刚怎不这样喂我喝药?”那样他会比较甘愿一点把药快快喝下去。
黄梨江低笑出声,俯在他身上道:“我也不喜欢喝苦药啊。”所以才特地等他喝下药汁后,才喂哺他香甜的蜂蜜。
闻言,真夜笑出声来,没怪她不肯同苦,只肯同甘。他笑道:“果然是我聪明的小梨子。”
黄莉江没忘记先前的话题,笑闹一番后,她继续问:“所以,麒麟到底托你什么事?”
真夜答说:“她希望我能帮忙寻找商野仅存的前君之子。”
商野国人相信,他们的国君是玄鸟化身,是上天赐予人间的真神之子,唯有能与上天沟通的神子,才有资格成为领导商野之民的君主。
“麒麟怀疑,那名前君之子,在商野亡国后,可能已辗转流落到天朝来。她想重建商野,因此托我代寻那个人的下落,只可惜如今我双目失明,恐怕帮不了忙。”语毕,真夜竟有些感叹之意。
天朝国土广大,有渡来人漂洋过海,浪居天朝大陆,是极有可能的事。黄莉江按住真夜的手,安慰道:“你别担心,还有我呢。我可以帮忙打听那些渡来人的下落。别忘了,虽然我隐居兰陵,但我在朝中仍有许多盟友……”
出于个人有点小心眼的理由,真夜不喜欢听她讲那些“盟友”的事,便转移话题:“对了,麒麟说她特地挑选了一份非常实用的礼物,你打开来看看吧。”
“好啊。”黄莉江起身取来桌上香檀木盒,盒上有麒麟亲笔题字,写着:“谨赠吾友伉俪,永结同心。”她念出来,让他听见。随即打开盒盖,果然——“是一本书。”特别是一些禁书。
“是什么书?”真夜既好奇又期待地问。
就这灯光,黄莉江读出精致蓝锦装得书封上以草书所写的四个大字“风流……绝畅?”
这什么书?没听说过。两人心中同时闪过疑惑。
天朝书市不如皇朝发达,书籍数量和种类也不若皇朝多元,因此皇朝书市里有许多书都是天朝看不到的。
“想必是一本绝世名着,麒麟才会拿它作为我们的贺礼。”真夜推测道:“小梨子,你快看看是什么样的书。”
不用他说,她早已翻开书页,仔细读来。然而过了好半响,她仍然一句书文也没读出来。
真夜急着想知道内容,催促她道:“小梨子,你别吊我胃口啊。”
“嗯……”她沉吟道:“这书里没多少字,倒是有不少图。”
“哦?什么样的图?”
“就画着一些石头、花草、人物、屋宅之类的。”
“听起来像一般的山水人物图画?”麒麟会不远千里让人送来这么普通的礼物么?“你说有文字,那些字你读一段给我听。”
“……你确定要听?”她语气有些奇异地问。
看不见她闪烁的目光,真夜不疑有他,笑说:“当然啊。读吧,小梨子。”
接着他听见她翻书页,又清了清喉咙。
真夜满心期待妻子为他朗读,全然料想不到她回清声读出:“媚眼悄窥情已热,双双先把罗裙脱。好味偏从欲合间,扪弄酥胸未紧贴。单悬玉股俏郎挑,喜在眉峰乐在腰。满饮琼浆无限美,露华凉泻紫葡萄。”
一首七言诗读罢,黄莉江好笑地看着真夜在领悟字里行间的隐喻后,从脖子到耳根瞬间染红。
“这是……春册?”故名为“风流绝畅”?图是春宫画,题文则是艳情诗!
“没错。”
“……”真夜少见的害羞起来,掩着脸,尴尬笑了笑。“麒麟那家伙……”
果然是癖好男风、惊世骇俗的绝世女帝。而他得小梨子——“爱妃就那么想看我笑话?”她分明是在捉弄他。
黄莉江搁下春册,语气有些危险地道:“你错了,殿下,我不是想看你笑话。”
真夜警觉起来,却仍来不及阻止她将他压在床上。
尽管他很喜欢这姿势,可如今他眼睛看不见,只能任人摆布,完全无法主导青石。真夜可怜兮兮地道:“小梨子,你温柔些……”
“我曾不温柔过么?”她笑着放下床柱的帷幕,以免两人闺中情趣给人瞧见。回过头来,俯身压上心爱男人美丽熟悉的男体,她解开他束发,吻上他得唇。
当她往下解他腰带时,他忍不住按住她手。
“嗯?”她舌尖舔过他刚沐浴过得肌肤,看着他有些无助的脸庞。“怎么了?”
他们有一段时间没亲热过了。刚中毒时,他体内残留毒性,身体虚弱,几乎天天卧床;后来毒性尽解,但人已消瘦许多。避居兰陵这三个月来,体力虽然恢复大半,但毕竟不如从前,怕衣衫一解,会教观者失望……尤其他的小梨子似颇欣赏男子美胸……
察觉他脸上的局促,黄梨江玉手探进他衣襟里,爱抚着他平滑的肌理,接受他烫人的热度,了解地道:“真夜,你体内残毒初解,不要急着叫龙英他们陪你打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