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倘若东宫生变,我无法护你。”他握紧拳,坦诚道:“你还有大好前程,不必浪费时间在我身上,你不也曾说过,终有一天你会离开我,那么,现在就走吧!反正我不可能成为你心中想要追随的君主,我母后那边,我自会挡下来,你走吧。”
“我确实说过想离开你那样的话。”但那时她还不够了解他,而且还有一点生气,人在生气时说的话,怎么能算数。
“我也说过,你不是我想效忠的君主那样的话。”算她脑袋不清楚,管他君不君的,反正她又还不是谁的臣,她只是想留在真夜身边,即使他经常惹她心烦,也还是希望能和他患难与共。
“我甚至还有更多的话不曾对你说过,可惜你就要抛下我了,再也没可能听见那些腹黑之语。”她骄傲地仰起头,拒绝让被人抛弃的阴影打败,“不过,瞧见你一脸好奇的样子,我就好心透露个一、两句让你洗洗耳。”
夜深人静,月光幽淡,原该禁夜的京城大街上,他们像情人般站在这里吵架,明天铁定谣言纷起。
真夜确实很想听听她内心那些腹黑之语,却也觉得眼前情景十分异诡。
“明光太子,你给我听着,要有一朝我黄梨江考取了功名,在朝堂上,翻手作云覆手雨,你就别叫我遇见了,不然我铁定让你尝一尝,什么叫做‘悔不当初’的滋味!”她咬紧牙根,狠着心道。
掏心掏肺说出这一番形同告别的话,她猛然别开脸去,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无论什么腹黑之语。
真夜的立场与用心,她不是不明白。
她只怕,不想这么快离开他,她原以为他们还有时间,这四年来,不知不觉中,他还是他,而她却已不是当年在太学初获玉扇的那个她了。
如今他代替她做了决定,还费心想了个比较不伤人的方式送她回家,她却不知感激,不领情,还当街咒骂太子……她,她真是被宠坏了,她……
“都说完了?”真夜长长叹了一口气,等候半晌,没再听见她回应。看着她纤细的背影,他忍不住走近一步,却没敢碰触她。
“想来你的腹黑之语也不过尔尔,黄梨江。我看我们就此分别吧,除非你考上功名,又入我东宫任职,否则你与我之间的一切,就到今天为止。”再见了,小梨子。这样可算是正式告别了?
“不用太想念我。”因为我会很想念你,那份想念铁定足够两个人用。“这一次,你应该不会再追着我的马车狂奔了吧?”他忧心地看着她颤抖的双腿,怕她连走路回家都做不到。
“对了,你可知京城里最好吃的茶食在哪儿么?”他突然问起,又自己答道:“城东天暖阁,城西百膳府,城南碧水轩,城北倚凤楼,盛京最有名的茶楼就这四家,等你不在我身边搅局,我可就有口福啦。”
真夜猛地闭嘴,转过身前,叮嘱道:“回家路上小心些,别吓着人了,你回去吧,我在这儿把风,免得有更夫经过,误以为有鬼在街上出没,吓破了胆,你快走。”
黄梨江忍着没回头,她握起拳,忍着伤口的痛楚缓缓举步走回家。
小梨子,不要回头,真夜站在原地看着,怕她一回头,他回冲上前去抓住他,带她一起回东宫。
千万,千万不要回头,黄梨江举步维艰地往第九条街走去,怕一停下,会很没志气地想要回过头巴住他,求他不要让她走。
可是,心里好难受,她边走边掉泪,又不敢擦眼泪,怕他看出她在哭泣,会不忍心让她走,那样一来,方才那么讨厌的事情又得再经历一遍。她不想再听见他说一次“再见”,这两字,好刺耳,令人全身不舒服到极点。她再也不为了这两个字耿耿于怀。她就要回家了,以后,再也不是东宫侍读,往后,她还没有想清楚,不再是东宫侍读的日子该怎么过?
但她终究会想透彻的。她毕竟是天朝百年难得一见得神童子不是?她怎么可能会有想不透彻的时候。
真夜在她身后看着,也许他不知道,但她明白,即使他决定抛下她,他也还是在守护她,背后那一双守护的眼睛,此刻应该盛满温暖、不舍与坚定吧,他必定会一路看着她龟步走回家。
再见,真夜。
第14章(1)
“是城西柳家的千金……”
“柳家千金?不就是那尚书府……?”
“柳尚书世代在朝为官,是书香门第,柳家千金会获选也不令人意外,只是听说……”
“听说皇后娘娘虽然中意柳家千金,但柳家却不怎么欢喜和皇室结这个亲呢。”
“哦?这话怎说?”
“你没听说过么?太子才德在众皇子之末,是陌上尘哪……”
“啊,这么说来,说不定结这门亲反而不是件好事……”
“嘘。这我也是听柳家的仆人说的,我听说啊……”
好个惠风和畅的暮春时节,盛京最著名的四大茶楼之一,位于城东第六条街的天暖阁,二楼临窗雅座前,坐着一名俊俏的少年公子,他独坐红梨木桌前,手上一把玉骨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风。
桌上茶烟袅袅,从透出的香味来看,正是今年春雨未降前即行采收的春鲜茶。此茶仅产于南城夏零县高山,每年春季皆由夏零茶商从南北运河送至京城喊价,是盛京春季各大茶楼竞相购买的珍贵茶种。
只见那白衣公子一口品茗,一手伸向瓷盘上去了一块豆泥雪糕,极有岂止地尝了一小口后,随即侧扇遮脸,接连塞勒两块糕点进嘴里,这才风姿优雅地重新摇起扇子来。
天暖阁位于御街旁,底下大街人来人往。
许多挤不进天暖阁品茶赏味的盛京老百姓,就坐在天暖阁外附近的露天茶棚里,大口喝着茶水,聊着京城里最鲜的时事传闻。
传闻,今日明光太子选妃,被选中的名门闺女持皇后金贴入宫参加百花宴,伊始城中名女子争奇斗艳,民间还传出有画师将百花宴中的众佳丽绘成“百花谱”,在某些富贵家门中悄悄流传呢。
传闻,百花宴上,太子独钟户部尚书千金柳琅环。
柳家家规严谨,琅环小姐平日足不出户,即使出门到寺庙为家人焚香祈福,也必然乘轿戴纱,因此据闻虽有天仙之容,却从来没人见过她究竟是何相貌。
街头巷尾的闲话继续着……
那坐在天暖阁二楼、居高临下接收各路传闻的白衣俏公子,在听见一则有点久远以前的耳语时,闲闲摇扇的手倏地停住。
“……所以,那位天朝神童真被逐出东宫了?”
“可不是。听说黄翰林家为这件事整日大门深锁,连仆人都闭不出户半个多月了呢,想来也是知道怕羞……不过这更证明了一件事,就是那位“陌上尘”果然无德啊,竟连天朝赫赫有名的神童也不知珍惜……”
白衣公了挑了挑眉,又听见——
“说到那黄翰林家,前阵子,大约也是半个多月前吧,有个巡夜的更夫昏倒在第九条大街旁呢!白天他被人用水泼醒时,嘴里还直嚷着“见鬼了”、“见鬼了”,听说附近住家在那夜里,确实听见了好生凄厉的呼声,说不得,该不会真有些不净吧?”
“难说。那黄翰林家也是有些诡异,平时可曾有人见过那黄夫人?没有是吧!除了多年前黄家神童周睟举行家宴时,黄翰林邀了些官员入府,看他公子捉阄,可后来就没听说有哪一家和他们府上走得热……”
街旁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八卦着。真实与不实的的谣言满城纷飞,真像是这暮春时节满城的柳絮,飞到东又飞到西。
白衣俏公子坐在这窗边不过约莫一个时间来着,就已经知晓了京城老百姓们眼下最关心的时事,比朝廷按时公告的邸报还鲜呢!
“叶公子,这边请。”天暖阁掌柜的领着一名翩翩绿衣青年步上楼来。
见二楼临窗雅座已无空位,正准备领人上包厢,那青年公子却道:”那儿不是还有个位子么?”玉骨折扇遥指着白衣公子所坐的临街窗边——
一桌双位,却只有一人独坐窗旁品茗。
“啊,那是江公子包下的。”
“无妨,我就想坐那里。”他掏出一枚银贯子递给掌柜,笑道:”连那位公子的账一起算。”
江姓白衣公子俊眸横过扇面瞥来一眼,似想瞧瞧是什么人如此无礼,没问过桌主意见,就自作决定。
眼神才瞟去一瞬,那叶姓公子已健步来到桌旁。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公子好雅兴,不知可否与叶某同享这份闲情?”
“江梨生性孤僻,不乐意与不熟识的人同坐,请公子另寻它位。“
叶公子把玩着手上玉扇,被拒后也不觉得难堪,依旧笑道:“偏偏公子所挑选的,正是叶某平时喜欢的座位,虽说事有先来后到,但相逢即是有缘,公子何妨与叶某结个善缘?”
白衣公子冷峻道:“你意思是要我施舍?”善缘是佛家释氏所说,能施舍,方能结善缘。
“公子说话素来如此针锋相对?”
“那要看与江某说话的人是否投缘。”
“真巧,我正觉得与公子投缘呢!”
“投不投缘这种事情,得双方都同意才能算数的吧。”
“倘若其中一方先有感觉,愿意等候另一方慢慢培养,也不失为相处之道啊。”
尽管两人皆察觉他们的对话已经引来周遭人的注目,仍忍不住你来我往一番。白衣公子唇角冷不妨逸出一抹笑意。
“好会辩的一张嘴,看来不请公子坐下,你我就要成为京城里最新闲话的主角了。敢问公子贵姓大名?”
那青年笑答:“敝姓叶,单名一个真字。”
“叶公子,请坐吧。”
瞟了眼桌上各色的茶食小点,叶真笑问:“这天暖阁最有名的春季茶食是翡翠玫瑰冻,江公子尝过没有?”
“江梨头一次来天暖阁,不如叶公子熟门熟路。”干脆把食单上所有的茶食都点一盘来尝。
“……那,桌上这么多茶食,江公子可食得下?”
“慢慢吃,自然食得下。”只是全吃下肚后,回家就甭吃晚饭了。
“哪,这便是翡翠玫瑰冻,取这名字,是因为有浓郁的茶香与春茶色泽搭配盘里玫瑰酱一起入喉,更是清香爽口,公子不妨尝尝看。”叶真挑起一碟茶绿色的冻品,递给江梨,随后自己动手捡了一个酥饼,塞进自己嘴里咀嚼吞下,才又道:“怕公子食不下,其他各色茶食全分给叶某一半。”
天暖阁的点心十分美味爽口,虽然她胃口不见得大,但她原想要一个人慢慢吃,顺便听些城里最新闲话的。
这叶真吃得这么快,一个胃像无底袋,万一太快扫完桌上茶食,让她桌上空空,还能占着这个听闲话的好位置不走么?
“一回生、二回熟,江公子何必如此拘礼?要熟悉一个人,共食是最快的方式了。”
“听来,叶公子似乎常与人共食?”到处吃,到处睡,不知到底有多没节操!
“其实也还好,与叶某共食过的人,五根手指数得完。”他大方说道,手也没闲着,每一盘茶食都取走一半,留下一半给对坐的俊俏公子。
五人之内?除她以外,不知还有谁?最近盛京里闲话满天飞的柳家千金是否也在其中?
见他胃口大好,旋风般扫完各色茶食,却又都记得留下一半给她。
化名江梨的“前”东宫侍读黄梨江看着她的“前”主子太子真夜,忍不住将桌边一盘樱桃酪推给他。
“不够的话,这也给你。反正我不习惯跟陌生人共食。”看他胃口这么好,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饿了多久。
他接过装着樱桃酪的小茶盘,却只是往一旁摆着,自斟了一杯香茗,隔着茶烟瞅着对面而坐的她。
“好吃么?”
她微瞠目,轻点头。“嗯。”这男人对美食的鉴赏力是没得挑剔的,也算是他的特殊才华吧。
笑意浮现他眼眸与微弯的唇。“拒绝美食不是我的天性,可刚瞧公子品尝时的满足神情,对我来说别是一种享受,所以我还是看着公子享受就好。”
她略抿了抿嘴。半个多月不见,他还是老样子。别以为在话里加糖加蜜她就会被傻不登的被迷去了心神。她又不是不认识他。
“唰”的一声打开手中折扇,有些费劲地做出潇洒的姿态,摇了摇扇,半遮住自己的侧面。
天暖阁毕竟是人来人往的地方,她虽然选坐窗边,有背光之利,教旁人不容易识清她的长相,但能遮多少算多少吧!
反正盛京里的男子不知何时开始,竟流行起“侧扇”的风尚。光从这口窗子往外看去,大街上起码有一半的年轻男子皆在腰间悬扇,至于其他的另一半,则莫不以扇遮面,丝毫不嫌奇怪地走在大街上。
正分神,忽听见“唰”地一声,始作俑者打开他手中玉扇,闲适又自在地扇起风来。
她回过头,看着他浑然天成的动作,巧妙的以扇面遮住旁人窥视,另一只手则撩开她的头发,拇指轻轻触碰她没敷药的脸颊。半个月前摔伤的地方已经消肿,瘀痕也转淡,几乎看不出来了。
“伤……好些了没?”
“好……好极了!”她突然站起来,看着送来滚烫热水的伙计道:“来得正好,我正想请人添水呢。”
那伙计被她突然站起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但训练有素的他还是稳稳捉住大茶壶的握把,没让热水洒出来。
发现白衣公子是新面孔,显然是头一次来天暖阁,他连忙道:“下回公子若有需要什么,拉动桌边那条绳,小的就会过来了。”
“是啊,我正要告诉你呢。”真夜——此时又成了叶真,横过桌面打趣着拉了拉那条绳。“瞧,只要你拉这条绳就行了。是吧,伙计?”
“是、是。”伙计勤快地点头道:“咱们天暖阁以客为尊,那绳系着一个金铃,连接到一楼的膳房里,只要有人拉绳,我们底下跑堂的听到铃声,就会赶紧过来招呼客人了。这金铃的构想还是当家主子想出来的呢。”
“真周到。”难怪先前偶尔会听到铃声。江梨点头道:“我晓得了。劳烦添水吧。”
“那,公子有需要尽管再传唤小的。”那小伙计手脚俐落地为他们添满水后,随即告退,赶着招呼另一桌客人去了。
江梨重新坐下后,忍不住道:“不愧是京城四大茶楼之一,会做生意。”
“茶食也精致好吃。”绿衣青年没再重新落座,只倚在桌旁笑睇着她。
“江公子,叶某有事得先走一步,你若吃不完桌上的茶食,尽管叫店家伙计打包。你我萍水相逢,难得能同桌共食,下回若再巧遇,就真是有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