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某不过是个平民百姓,哪有机会参加那些大官府弟里的宴会。京里最近闲话稍微多了些,真真假假难以分辨,江公子,你应该不是那种人云亦云的人吧?”
“尚书府宴客是事实,前些日子皇后举办的百花宴也不是空穴来风,闲话虽多,但终究有些根据,不全然是假。听听人们在闲聊什么,倒也挺有趣的。”
“说到最近满城的闲话,我个人比较感兴趣的是第九条街那个,不知江公子可有耳闻?”
“闹鬼那事儿?”
“非也。”他摇头笑道:“听说黄翰林家闭门半个月了,就不知那们被逐出东宫的侍读黄梨江此刻心情如何?被人抛下,铁定不能释怀吧?”
“正好相反。”江梨咬了一口酥饼,轻声说:“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叶公子难道不曾听说过,那位东宫太子是个不才之徒么?离开那样的主子,怎会不释怀?”她只是偷偷把头蒙在被子里,哭到眼睛肿成核桃大而已,可没有半点不能释怀。
“也许,”那位不才兼无德的太子微笑回应:“其中有不可告人的隐情。我听说……”察觉周遭有不少人竖起耳朵在听,他乐意与人分享他的第一手消息。“当今太子有断袖癖,谁知道那黄梨江是否因此断然与之决裂?又说不定,太子钟情那柳家千金,仅是为了障眼世人呢?”
真夜看着他的“前”侍读一双眼睛睁得好大,哂然。“我真的得走了。”再不回去准备赴宴,铁定被母后剥下一层皮。
他笑着步下楼梯,临别前又转过头。“江公子,倘若有缘再相逢,不妨来结拜吧!下回换你请客。”
“这两件事,我的回答都是‘不’。”
首先,真夜的兄弟已经够多,不需要多一个结拜兄弟;其次,他胃口太好,要想喂饱他可能会倾家荡产。如果让娘知道她为了养一个男人而败光家产,那她也不用回家去了。
“够呛。”他边笑边离开。“我就喜欢择善固执的人。”
走出天暖阁,在人潮如水的街道上,真夜仰头与站在二楼窗口的她无声挥别。
她看着他远去,眼底流露情不自禁的关切。
酒旗随风翻飞,闲话与流言在街巷里流传着,像是春末时节零落土里的落红,化作春泥喂养着枝叶,等待下个花季开出更艳丽的花。
黄梨江拎着三盒外带茶食走回自家门前,才伸手要敲门,那朱红大门便开了。
大朱管事飞奔出来,左看右看,确定周遭无人注意,赶紧催着自家少爷进门。
“快快快!少爷快进来。”
鬼崇的模样,叫黄梨江忍俊不住。
“快什么呀,大朱管事,我娘不是交待要一切如常么?”越是遭遇变故,越要镇定如山,才不会引人注目啊。
大朱管事急着关上门,气唬唬道:“少爷你不知道,最近咱们第九条街闲杂人等忒多,街头巷尾的传言听了就叫人生气。”
“哦?什么样的传言?”她将手上两盒天暖阁的茶食交给大朱管事。“帮我分给大伙儿。我娘不爱甜食,我另外给她带了一笼荷叶蒸回来。她在书房里吧,等会儿我自己送去。”
真夜吃剩一半的茶食,她每一样都吃完了,又听了好一会儿闲话,特地在离开天暖阁前,挑了几样家人应该会喜欢吃的,外带回来。
大朱管事接过小主子手里头的食盒,一边碎碎念道:“还不是说咱们翰林府附近闹鬼的事。附近住户传得沸沸扬扬,害得第九条街,连带咱们翰林府的房产都跌值啦!”
“是么?跌了几成?”随口一问。
“两成!”素来非常注意房产价格的大朱管事很不高兴地说。
“那好,等房产地价跌到只剩三成时,你提醒我一下。”
“呃?”大朱管事瞪着小主子看。“少爷也关心房产?”
还以为这个家只有他关心账目财产的事,主子们全都不食人家烟火哩。看来翰林府要振兴家业终于有望啦,否则靠老爷支领的微薄薪俸要养活一家子,实在有点拮据啊。
“当然。”她学的可是经世致用之学。黄梨江笑道:“如果附近有住户想卖屋迁走,我们就把房产买下来。”过阵子等房产价格回温再转手,翰林府将三辈子不愁吃用。
盛京户数越来越多,前八条街几乎已经容不下新来人口,翰林府位于较偏远的第九条街,房产地价远有往上调整的空间。
“可、可是少爷不怕么?听说闹鬼呢。”
第14章(2)
“大朱管事,半个月前那个晚上,你不都提着灯笼出来帮我开门了么?”还信闹鬼这种事!那天她连个更夫都没瞧见,不知道闹鬼谣言到底是怎么传出来的。
说起半个月前那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大朱管事吹着胡子,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我那时在梦游啊,少爷。”
“啊。”不小心戳到人家痛处,黄梨江摸了摸鼻子,抬头笑道:“我明白了,总之,别理会外头怎么说。对了,食盒里那芝麻果子记得留给小朱管理,她最爱吃芝麻头的小点心了,可别跟她抢。”
大朱管事瞪着眼道:“梨江少爷就只记得小朱管事喜欢吃的口味么?”
黄梨江忍着笑:“我想想,我还买了香芋、红豆、绿豆、莲蓉……嗳,不知道这里头可有大朱管事喜欢的?”
见大朱管事快哭出来似的鼓起脸皮,她边忙道:“啊,我差点忘了!”从身后变出一个包裹得密密实实的油纸包。“还有这香喷喷、油腻腻的辣味炸豆腐干,我记得家里只有一个人爱吃,不知道是谁呢?”
“少爷记性真好。”大朱管事摸着胡子,表面上若无其事地咽了咽口水道,其实两眼已经快冒出星星。
“可不是!大朱管事应该知道该拿给谁吧?”笑着将炸豆腐小油包裹塞进大朱管事手里。“我只是个书呆子,一向只知道读书,家里头若没有你,可怎么办才好呢,万事也只能麻烦大朱管事了。”
尽管被小主子夸得心花怒放,然而大朱管事还是很郑重地说:“谁说我家少爷是书呆子!我家少爷可是天朝不世出的神童子,我家少爷才周岁大时,就拿起了御赐的凤麟笔。我家少爷神俊无匹,英才天纵。我家少爷——”开始无止尽地吹捧起自家小主子。
“长大了,不是神童子了”黄梨江打断大朱管事的自我陶醉。“连个小小侍读都当不成,还被东宫逐出,败坏翰林家风,真是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呀。”
不管背后原因为何,摆在眼前的,也就是旁人知悉的事实啊。
“那是……”大朱管事护短地道:“是太子无才。”
“不,无才的人是我。”
否则怎会让真夜为了保护她而将她逐出东宫,倘若她有能力保护自己……或许就不至于如此。
如今无法亲自探问他的处境,只好到大街上听人讲些不知是真是假的闲话流言……,每听一事,她心里就沉。既担心,又想为他宽解,百般情绪惹人心里好不畅快。
“少爷,你可千万不要意志消沉啊。”大朱管事很担心地看着黄梨江深思的表情。
黄梨江回过神,唇上扯出浅笑。“我看起来像是意志消沉么?很好、很好。”唯 有如此,才能彻底与东宫划开界线吧。
“不好吧,少爷……”
“别担心,大朱管事,我很好。”
掌心摸上脸颊,她想,她得记住此刻脸上的表情。
这表情,还得维持好一段时日,直到今年十月……她必须忍住。
可心管如此,乍听太子情钟柳家千金的传闻,为何她还是有那么一点失落?
柳家世代为官,虽不见得是什么名门显宦,但柳尚书在朝中一向以广结善缘闻名,原本中有一派官员主张废嫡改立太子,但近日真夜没犯下严重过失,没有理由提议废嫡一事。柳尚书不是右丞相王匀那一派拥立当前东宫的人马,但也不隶属过去主张废嫡一派的朝官,看来立场应该是中允。王皇后属意兴柳家结亲,必然是因为这么做能为真夜巩固他东宫身分的缘故。
世传东宫无德,那么就替他立个贤德的妃子;世传东宫不才,那么,就替他找些有才干的人来辅佐他。
王皇后不可不谓用心良苦。
东宫立妃既然无可避免,她真心期盼未来的东宫太子妃能不受世俗影响,看穿真夜外在的伪装,学会好好珍惜他。
即使真夜有时实在很惹人心烦,但他也有细心温柔的一面。她也许不爱读书,但他的音乐造诣却不比寻常,更甭说他总有令人出乎意料之处。
她希望……无论如何都希望真夜能得到幸福,能找到一个真心待他的人,白首不相离。
他是五月出生的。
行冠礼,自然也是在五月。
与其他皇兄弟们仅在宫中由君王亲手加冠不同,等会儿,宫里的加冠仪式结束后,他还要在礼官陪同下,到南郊太庙朝拜祭先祖,告知当朝太子业已成年,能够 担负起家国之重。
然而,在宫里小殿等候吉时到来之际,他却感到无比孤单。
坐窗边,他痴看着窗外紫薇花悄悄绽放,那么不张扬地,在小小天地中尽情自我。
听到门外脚步声时,以为是君王身边的内臣来领他去大殿,却不料,才一回头,便看见他的君父。
“儿臣拜见父皇。”他连忙起身,行礼如仪,恭敬有若一名臣子。
“免礼。”那脸带威严的当朝天子走进偏殿里,凝视着他的长子好半晌,心思深远难测。
真夜由着父亲打量,不确定眼前这个相貌仅有三分肖似他的男人,究竟是以什么样的身份看待他。
是君还是父?不管如何,他都只是他的臣子,是儿,更是臣。
不管是什么身分,再过片刻就要在奉天殿举行冠礼的当下,他不明白君王怎会突然出现在这小殿中?
孝德帝忽道:“太子将行冠礼了,十八年前,朕也曾在这小殿里等待过。”
真夜想要像平时那样挑眉,但知道那动作会使他不高兴,所以退而求其次,只略略扬起唇。那反抗的小动作当然落进孝德帝眼底,然而他毕竟是君王,而且即位十七年来,天朝版图逐日增大,海内诸国无不前来朝亲,境内国泰民安,即使偶遇荒年,也能顺利度过,足见上天对他这位君王仍然年年赐福,才能使一个泱泱大国维持如此地声势。
“天朝男女年十三以上即可论嫁娶,本是因早年开国时,战乱未平,国家人丁不足的缘故,所以才有这样约定俗成的婚例。但行成年礼的年纪却晚上许久,男子二十弱冠,是因为一般得到这个年纪,才能理解自己所背负的责任。”
听了半晌,真夜不禁笑道:“父皇这是在与儿臣讲解我朝礼制?”
没理会真夜的评论,君王道:“你是朕的长子,自你十三岁那年入东宫后,就应该知道,你随时都得有继位为新君的准备。固然,朕身强体健,相信还会再活上五十年,但东宫之位,不就是为了一旦事有变故时所设立的么?”
这席话,真夜从来不曾听他父皇讲过。
他收起先前漫不经心的态度,眼神专注又防备地看着面前的君王。
“朕问你,倘若今天朕因无故无法执政,你仓促之际被拱上君位,可有能力担起这沉重到非君王不能想像的家国责任?”
这是在测试他的忠诚么?真夜迟疑。“……父皇身强体健,必然——”
“太子,你回答朕的问题,不要闪避。”
“儿臣不在其位,不知道能否担起责任。”
“但你会试着去担吧?”
“儿臣……才德两造皆不如人——”
孝德帝挥挥手,打断真夜的话。“当国君的人,不必才德兼备。”
不必才德兼备?真夜微瞠目。那儒经里教习尧舜圣王之道,是在教心酸的么?
“儿臣愚钝,请父皇赐教。”他说。
“你不愚钝,太子。”孝德帝看着真夜道:“朕不是已将那黄梨江赐给你了么?”
“……”真夜猜不到孝德帝这番话的真正用意,他不敢妄加臆测。
还太嫩。孝德帝看着他的长子,尽管有时也会怀疑选择真夜作为太子到底是对还是错,然而他无法选择其他人……他只能选真夜。
“身为一国之君,你只需懂得用人。你也许没有才能,但你的臣子有,否则朝廷何必在各地兴办学校,并举行科举来选拔可用的人才?你也许没有德行,但只要你不是个过分昏庸的国君,身旁自然不乏逆耳的忠言可听。”
真夜微抖眼皮。总觉得这番话听起来好生耳熟,好像他曾经也跟某人讲过类似的论调。啊,是了,是几年前在宫里为了应付二皇弟时……
“坐上玉座的代价远超过旁人所能想像。身为一国之君最难为的地方,在于一般人所珍视的一切,你就算再怎么舍不得,也得舍下。”
这话触动了真夜,他抬起头,忍不住询问:“父皇舍下过什么?”
孝德帝毫无笑容地看着真夜,正当真夜以为他不会回答之际,君王道:“最心爱的女人、最宠爱的皇子,以及此生真正的快乐。”
真夜屏息。只听见君王问道:“太子可还记得,册封你那年,朕问你,假使不当太子的话,你最想做什么?”
今日这一席话,全不在真夜预期中。
这些年入了东宫后,尔虞我诈的事情太多,连带的,他也不再与自己的君父亲近,总感觉父君子臣面对相处的情况很尴尬,也很为难。
眼前这男人是个习惯掌权的君王,而东宫太子却是最有可能取代君王地位的身分。他知道,也明白惯于掌权的父皇其实十分提防着他。
自他入主东宫后,过去曾经有过的亲情都被撇到一旁,不懂兄弟间无法互相信任,父子之间也生疏淡薄,彼此忌惮。
因此他没料到,君王还记得那么多年前,还那么天真的他曾经说过的话。
“儿臣曾说,想乘一艘船,到海上去冒险犯难,足迹走遍世上每一寸土地,航遍每一片海洋;年老时,能死在海上,魂灵化作玄鸟飞回天朝,看看儿时的故居。”
“……我也曾有过这样的愿望。”孝德帝出人意料地结束这段放下身分的私人谈话。“时辰到了,今日父子谈话,太子莫对外人说起。”话才说完,他已经转身离去。
“父皇!”真夜忍不住出声喊道。
君王没回过头,真夜赶紧道:“我不想舍下心爱的女子。”
原以为不会得到回应了,由于时辰已到,不远回廊外,有内臣领着几名宫人正快步往这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