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心里仍有许多疑问,但真夜没再试着叫君王留步;他看着君父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终究没问出,当时下旨让乌祭师上他御船,可是他的决定?
不是怕知道,而是今日父子这番短暂密谈,以他们各自的身份来说,已经太过奢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是君王的臣,倘若真是君王下旨乌祭师弄翻他所搭乘的御船,他也只能含笑谢恩……更不愿面对的是,假如不是君王旨意,而是有心旁人操弄,他怕自己与其兄弟反目成仇的日子将不远了。
宫人来到小殿时,只见到太子一个人站在殿内里,表情怅然若失,那内臣行礼。“殿下,吉时已到,请移驾奉天殿。”
回过神,真夜不动声色地看向来人。“带路吧。”
“重新穿上太学生儒服的感觉如何?”那慈蔼的长者问。
“衣服不太合身。如果先生想问的是这个。”身穿太学生儒服的黄梨江微笑回答。“虽然衣服不合身,但感觉好像回到五年前,梨江初拜先生为师。”
太学祭酒董若素等待他天资聪颖的学生从东宫归来,已经等了数年。
“当年不得已将你除籍,是因为无法违抗君上的旨意。如今你重回太学,必会掀起一些风浪。好比说,倘若你今冬一举中第,旁人会说你黄梨江为了功名利禄才选择重入太学补为生员,想走官场捷径。”
天朝科举三年一试,指的是京试。一般地方乡试、贡举,得逐年连过三层级的考试,才能获得京试资格。
倘若要像一般人那样从举人身分开始考起,对她也非难事。只是逐层通过三层级考试取得京试资格,就要花去三年时间,而太学生员若得先生推荐,可以直接赴考京试。换言之,她若错过今年的京试,就得再等三年。
而她却没有那么多时间了。当初她人入东宫,旁人也说她想走官场捷径,结果……迄今她依然是白衣。
“无妨,学生本来就是为了功名利禄,才重新补入太学的。”
反正对她来说,重要的是结果,而不是过程。就算被人在背后讲难听话,她也不会少块肉。
听见黄梨江这样直言不讳的表明赴考目的,董先生微笑指出:“梨江,你跟以往有些不同了。”
“学生确实市侩多了,还请先生见谅。”
“市侩不见得不好。我认为学习市侩,对你来说,反而是个好的改变。”董先生和蔼地道:“然而,我说你跟以往不同,指的是你的眼神。孩子,你里有着掠夺的决心。过去你太温和,令我有些担心你无法保护自己,但现在有些不一样了,你眼神依然清朗,但也有着坚定的决心。我想,是某个人让你改变的吧?”
黄梨江点头一笑。“先生说得没错,他确实是个温柔的人。”
“这也是我当年决定荐你入宫的原因。”
看着董若素洞悉世相的慧眼,黄梨江不禁问:“先生不在意学生并非真男子么?”她不相信这有着一双智慧眼眸的长者会看不出来。
“追求学识这种事情,是可以分性别的么?”董先生徐声说:“在我眼中,你是我珍视的学生,是未来要改变这个国家许多事情的人。我已年老,也许无法见证,但至少可以期待。事实上,我非常 期待——”
“先生,我如果抱你一下,你会笑我么?”
“我不是已经在笑了么。”董若素先生猛地被学生抱住,并非头一回。“老实说,你爹以前也像你一样。”这家子几乎人人有扮装的癖好啊。
好在,追求学问之余,有些私人癖好无伤大雅。
黄梨江领悟过来。“不愧色是董先生。”果然临危不乱啊。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宿命。孩子,去外头看看吧,今日太子在宫中行守冠礼,前住南郊太庙祀祖前,会先经过太学。”俨然对太子今日的行程十分了解。
“……先生消息似乎很灵通?”居然连这种事情都知道。难不成也跟她近日一样,在到处搜集闲话?
“呵,以后你就会习惯。”
第15章(1)
没想到传闻意是真的!
黄梨江匆匆走出木瑛华在京城中的官邸,一时不知接下来该上哪去。
本来她也明白,市井闲话有真有假,不能尽信。
可前两天她到城西百膳府喝茶时,附近人都传言柳尚书家的千金柳琅环已经选入宫中——不是入东宫当太子妃,而、而是入王宫成为君王的新宠!
假若传闻是真,这岂不是父夺子妻了么?!
那柳家早在月前就已经半公开地受了皇后的懿旨,准备与皇室结亲。
太子行过冠礼后,她有好一段时间没再见到真夜,又不能贸然闯进东宫问何时迎娶柳家小姐;再加上她重回太学,准备参加今年的京试,行动不比以往自由。没想到,才一个月时间,原本应该嫁入东宫的女子,竟然成为君王新宠,赐居柳渡宫,封为美人。
为了证实传闻真假,她一等到旬休日,就到木瑛华的邸递拜帖。
今年初刚晋升为吏部侍郎的木瑛华证实了这个消息——
是真的,柳小姐已在日前入宫。”
“君上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急切地问。明明,京城百姓都已相信,柳家千金将成为东宫正妃了,如今猝然生变,真夜以后还抬得起头来么?
无论真夜对那柳琅环观感如何,他毕竟已送出正式邀婚帖。依天朝礼俗,婚帖一下,他与柳琅环就是未婚夫妻,而今不仅未婚妻为父所夺,恐怕他这个才成年的太子也将沦为全国人的笑柄!
木瑛华一双睿智的眼眸看着黄梨江道:“……君意难测。”
“皇后娘娘也默认这事么?”身为真夜生母,她一定会帮助真夜的吧?!
相识数年,木瑛华还是头一次看见黄梨江这么慌张的模样。
他摇头道:“我不是内臣,不清楚皇后对此事的看法,但此刻即使皇后反对,也无法改变这一结。况且据我所知,柳尚书原本就没打算让他掌上明珠成为太子妃。”
“呃?”黄梨江瞪大眼睛:“我不懂大人的意思。”
木瑛华说他在朝中的观察。“大致说来,朝廷里有两派主流的势力,柳尚书不属于这两者,他是君王新培植的第三势力。”
见黄梨江努力冷静下来,听进他的话,木瑛华倒了杯茶水给她,看着她喝下后,才继续解释:
“过去两派朝臣以右丞相王匀与其门生为一派,左丞相与兵部尚书秦丘及工部尚书成敏为一派,两派朝官有拥立的储君人选,可是他们都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梨江,等你明年入朝来,你就会明白,即使你心里有拥立的对象,但你必须效忠的人,永远只有一个人”
“而那人……就是君王。”黄梨江终于明白,何以事情会演变成这样子了。“扶植柳家势力最快的方法,便是将柳家小姐召入后宫,藉由君王的宠幸来警告其他蠢动的官员……”只是这样一来,真夜怎么办?难道就要因此被牺牲?他的名声已经够坏了。
木瑛华不动声色地问:“朝堂上一日三变,梨江你还会想入朝为么?”
“当然想。”不入朝,怎么取得力量?
“那么,你现在就该把那明光太子给抛在脑后了。”他建议。
“黄梨江猛地抬头,瞪着她的恩人看。“为什么?”
“你很清楚为什么。”木瑛华轻声道:“他会是你为官路上的绊脚石。有他在,你永远无法真正得到君王的信任。”一个君王不信任的臣子,是不可能在朝中翻手覆云,覆手作雨的。
“……那你呢?木大人?”
眯眼一笑。“我这几年一路高升,你说呢?”他一向不管朝中有几派势力,只负责自己权力范围内的事。
“我认识的木大人,不是那种卑躬屈膝之人。”
“若有必要卑躬屈膝时,也不是做不到。”他坦率地说。“只是需要权衡值不值得罢了。“看着黄梨江,他笑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要你将太子抛在脑后,做不做得到?”
“太子他……不曾亏待我。”更不用说,她这所以急着想入朝为官,有泰半原因是为了他。将真夜抛在脑后,是她做不到的事。
“你忘记四年前的御沟的事了?”
“我没忘。倘若那时木大人没有凑巧经过,梨江可能已经溺死了。”然而,正是因为当时真夜没有出手救她,她才会是现在的她。想清楚后,这事,她已经释怀,不怪真夜了。
木瑛华不知道该不该说出他的怀疑。其实当时他会刚好经过御花园,是因为退朝时,太子曾请他走一趟夏晖宫,说是玹玉皇子卧病数日,想请他到夏晖宫陪下棋解闷;随后太子被二皇子接走,他则与几位同僚途经御花园,刚好撞见有人溺水,因此救了她。
事后他回想起来,也许那天他能救到黄梨江,并不全是个巧合。
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对这扮成男装的少女格外亲切?四年前捞起御沟里的溺水少年时,他为了救她,无意间发现她女儿身的秘密,却为她一路隐瞒迄今,不说破,甚至还期待着,有一天,可以看见她站在朝堂上……
木瑛华赏识的目光落在黄梨江身上。
这十七岁的少女前一刻拿着拜帖冲进他官邸时,眼底有着藏不住的忧虑。
听见他证实民间的传闻时,脸上登时失去血色。当下他便明白,太子真夜逐她出东宫是为了什么。因为换作是他,他也会那么做。
然而黄梨江并没有震惊太久,他看着她强自镇定下来,一字一句地听进他的话,甚至很快地捉到重点,并推敲出事件的脉络。
机智的反应,令他不禁着迷。
官场险恶,若能与她同在朝堂,必然十分有趣。
沉吟片刻,木瑛华轻描淡写道:“不管太子有无亏待你,也不管你是为了什么理由想入朝,倘若舍不下心中不舍的,将来,辛苦的是你自己喔。”
明白木瑛华在教她为官之道,可,算她固执吧,她就是搬不开脚下那颗绊脚石啊。“多谢大人指点。”
“你真傻,黄梨江,等你身居高位,想庇护谁都轻而易举,倘若不能舍一时之不舍,你以为你能在朝堂上撑多久?”只怕不到半路,就会先被人给折去了吧。不想她半途折腰,他决定先不提起四年前太子为救她所做的事。
见她静默不语,木瑛华以局外人的角度思考道:
“回去后仔细想一想,想清楚了,再去赴考京试吧。你要知道,就算你入了朝,我也不能明目张胆护你。届时你孤立无援,你或许会希望,这辈子从来不曾想过入朝为官的事。” “……木大人很会吓人。”黄梨江抿了抿唇。
木瑛华只是笑道:“你又不是禁不起吓。好了,既然已经把脸上那份无谓的惊慌收起来了,我想你今天应该是没心思跟我对奕一局,要我派马车送你回去么?”
“不了,我想走路。”黄梨江再次恭身一揖,随即转身走出木瑛华的书房。
六月暖阳高悬天边,她眯了眯眼,匆匆走出侍郎记邸,一时不知接下来该上哪儿去。
定了定神,她往城北走去。
木瑛华的官邸位在第一条横大街上。短短数年,这人由一介地方官迅速爬升至今日正二品吏部侍郎之位,且以清誉闻名于世;虽然这几年来他们维持着一定的交情,但她仍希望未来朝堂上,他是友不是敌。
“听说太子为此黯然心伤,已经决定出家入道了,真应验了红颜祸水这话呀……”那飘进耳的闲话使白衣公子小脸皱了皱。
扯。这闲话编派得有点扯。
真夜就算再怎么伤心,也绝不可能出家入道。他不是那种清心淡泊的人,而是一句久在凡俗的贵公子啊。
为了一听“昔日太子妃,今日帝王妻”的最新发展,黄梨江离开木瑛华宅邸后,便直接往距离最近的城北倚凤楼来。
一样是二楼临街靠窗雅座,茶楼旁照样是流言飞窜。
从各方闲话里,黄梨江归结出几个较为可信的讯息。
其一,所有人都被当今君王摆了一道。柳家从今起,将成为朝廷新一方的势力。然而,谁又知道会不会再过几年,朝廷又会有其他新势力出现呢?
其二,王皇后已到寺院清修,一个月内不可能回宫处理这件事。身为国母,又掌理后人事,未来柳美人在后宫里可能得很小心才全身而退。胆敢得罪皇后,这柳琅环或许也不是个简单人物。
其三,不管真夜对此事作何感想,民间对太子的评议从以往的不友善,一转成极端同情;可又认为事情脍 演变成这局面,多多少少与太子无才有关,追根究底,柳家不过是在两造权衡下,做了个聪明的选择。
来自八方的闲话将太子塑造成一人悲剧角色,可她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人们口中的可怜太子形象,跟她所认识的真夜根本对合不起来呀。
她所认识的真夜,遇到这样的事,应该会……试着自我解嘲,用轻松的态度来宽慰皇后,避免皇后在后宫的地位生变;他可能顺着百姓与官员的同情心理,做出顺意众人想法的事。
当中唯一的变数,在柳琅环。
她不确定真夜对柳家小姐究竟是何看法。
传闻柳琅环貌若天仙,也许真夜也对她十分倾心。倘若如此,那么他就真有可能是流言里那位伤心欲绝、看破红尘、决意出家入道的太子……
他是么?
他倾心于柳琅环么?
他果真伤心欲绝么?
“伙计,结账!”白衣公子在桌上搁下茶资,侧扇离开倚凤楼。
她前脚才出,后脚便有人跟进。
那青衣公子入楼前,瞥了一眼侧扇走进人群里的身影,随即缩回正要入楼的脚,改往大街上侧扇走去。
被跟踪了!
自离开倚凤楼后,黄梨江便有种被窥视的感觉。
有人在后头虎视眈眈,她不敢回确认,以免打草惊蛇,只好警觉地留意着周遭,寻找空隙,以便随时脱身。
幸好她的白衣并不显眼,六月天候热,大街上不少人穿着素色衣衫,她侧着扇,低头穿梭在人群中,直到那被追踪的感觉骤然消失,她顺势拐进一条小巷,贴站在壁边,眼神戒备地看着巷外往来行人。
猛地察觉身边有人时,她转过头,却已经来不及——
一双大手从身后探来,掩住她唇,以免她向人呼救,另一条手则揽腰圈住她的身,硬将她往小巷后头拖去。 “唔。”这条巷子不是条死巷,才会让人从后方截住。
她扭着身体奋力挣扎着,但来人张嘴咬住她耳朵,哦不,他只是贴在她耳边说话:“江公子,许久不见。” 她猛然回过头,双目圆睁,小嘴儿闷喊:“真——” “这里不是说话处,随我来?” 她点点头,他才松开掩住她唇的掌,改握住她手,拉她钻进错综复杂的巷道。 黄梨江追着他背影,脚步没迟疑地跟随着,没注意沿途有几拐几弯,满心只想赶紧找个地方与他说话,好问清楚—— “到了。”他突然停下,微偏头道:“进去吧。” 黄梨江抬头一看悬在眼前的门匾。“云水乡?”他大白天带她上妓院? 真夜微抿着唇,眼底净是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