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他万分珍惜着过去与亲手足相处的感情。还未成为太子的前几年,他经常带着弟弟们在皇宫里淘气,当时他们之间没有夺嫡的冲突,也许有一些小小的竞争,但还不至于演变成今日这般,兄弟之间充满嫉恨,再无真情可言。
假若这就是太平盛世里,要成为一位君王的必经之路,那么自他被册封为太子以来,他已经遍体鳞伤。
“如果你今天特地邀我前来,仅是想告诉我,你有多恨我,那么你是白费力气了,遥影。”心知自己就算掏心掏肺也没办法感动这些兄弟,那么不如心狠些,让他们死心,不要一辈子为了争权夺势,连心都被恨意所蒙蔽。“几天后,你启程雒地,而我照样在京城里当尊贵的太子爷,你的恨意对我来说,一点影响也没有。”所以拜托你,遥影,别再继续恨下去。
“说的没错,真夜皇兄,可我还是恨你,也诅咒你。你一位父皇为何要立太子,不过是为了保护他,拿你当幌子罢了,日后他必会找机会废掉你,等所以想当太子的兄弟们自相残杀殆尽,他就可以高高兴兴让隐秀继承他的君位。”
“遥影你……”真夜错愕地瞪着他。
“我说的太接近真实了么?他挑衅地问。
“你错的太离谱。”真夜摇头道。
尽管知道自己并非父皇最钟爱的皇子,但他对一个国君的父爱,并没有深切的期盼。过去他母后并为被册封为后前,他与母后同在一座宫殿,老早看尽当今君王看似多情,实则无情至极的面貌。他原以为,遥影应该懂,因为他们的母亲都曾在后宫里荣宠一时,却始终得不到帝王真爱。因此,真夜不准自己流露半点同情或悲伤,那会使遥影心里更不好受。
他故意摆出俾睨傲人的姿态。“我当然是父皇最钟爱的皇子,不然他怎会立我为储君呢?”
曾经他有过与遥影同样地怀疑,然而他不想去猜测父皇的用意。今天倘若他只是一名皇子,那么他会欣然接受君王所赐予的每一块封地。
如果眼前无法化解这份恨意,那么就让他恨到底吧。也许置之死地,才能得到新的生命。
守皇陵也好,发配边疆也好,他相信不管在什么地方,一个人只要懂得把握,就能够得到真实的快乐。
而今他是太子,那也好,因为是由他当太子,所以他知道,兄弟间尽管没有什么感情,但绝对不会演变成手足相残的局面。他相信自己不会为了权势杀害自己的兄弟,最多最多,只是将他们召回身边看管着,也许就如同当今天子召回么弟路王,将路王叔搁在身边就进看管一样。
看着遥影,真夜斟酌着,以一种冷淡的轻蔑道:“所以说,遥影,父皇派你守皇陵说不定反而保护了你,否则你今日对我这般无礼,他日我若掌权,你必定难逃一死。我看这辈子你就给我安安分分在祖宗庙前忏悔,问问你自己,为何太子是我,而不是你?跟我一比,你算什么?像你这这般度量狭小又没什么真材实料的皇子,后宫里有一大堆。我要是你,一定会想办法在雒地好好把日子过下去,修去世身养性,说不定有一天等到我这太子不幸身故了,君王会想到他还有替他守皇陵且表现良好的皇子,正可以召回来替他做事,那时你就真正夙愿得偿了。”
真夜一边说着,一边看着他二皇弟遥影脸色逐渐铁青,又哼声道:“真是的,你非要扯破我的面具不可。”顿了顿,他深吸一口气,挤出一声冷笑道:“老实告诉你也无妨,我的确怕你在酒里下毒才不喝那杯酒。要知道,我可是要成为君王的人,早一天死,就少享受一天荣华富贵。我当然得小心一点,不能随随便便被人害死了,不是么?奉劝你们不必白费功夫,与其老想着要用什么方法才能害到我,不如多焚香拜佛,也许神明还会听你的祈祷,帮你改改运哩。”
第16章(2)
真夜冷笑着离开亭子,心口却像是被人捅了好几刀。
如果恨意可以杀人,他已经死了几千几百次了。
勉强回到东宫时,真夜略有些愤世的笑容已僵在脸上。
带缘来问他:“殿下,这几篮食物要怎么处理?”
“谁送来的?”他语调僵硬地问。
“有户部、礼部的,也有宫里送来的,全用针试过了,没毒的。”而且看起来好好吃,都是请一流厨师烹调的美食。“殿下要尝尝看么?”主子最近胃口极差,他有点担心呢。更精准来说,是自从侍读公子不在东宫里后,殿下就经常睡不着,夜食不下饭拉。
“……我不想吃。”
“那不然,我——”帮忙吃。
“你也不许吃,带缘,你若要留在我身边,就得养成习惯不要捡我不吃的东西去吃,听见没有?”
“可是……又没毒。”都用银针试过了呀。
“你若养成习惯吃我口水,总有一天你也会因习惯吃下有毒的食物。想长命的话,自己斟酌考虑。”
“呃,殿下心情不好么?”感觉好像从二皇子那里回来后,脸色就很臭,讲话也很直接。以前还会笑笑的,现在那套客气全都省了。
真夜揉着脸道:“对,我心情不好,你能替我解闷么?”
带缘仔细想了想,笑说:“说不出可以。”
真夜原本不预期带缘能有办法替他排除心中烦闷,此时听带缘如此肯定,也不禁有些好奇。
“说来听听看。”真夜道。
带缘笑说:“用说的没用,殿下自己看吧。”说罢,他一溜烟跑走,出门前还把大门关起。
“喂!”真夜差点咆哮出声,回头却听见——
“你最近脾气都这么大呀?”
他怔住,一时间没敢回头,怕是听错了。
直到身后传来轻巧的脚步声,他猛然回头一看,就见一身白衣的黄梨江缓缓从屏风后头走出来。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而他竟然没有察觉,太大意了!
“带缘说你最近睡不好,又吃得少,龙英和朱钰也很担心”
“你不必管这些。”他捉起她的手臂,就要往外走,“要赶紧送你回去,免得被人发现——”他强忍着思念,两个月没去找她,可不是为了让她走险棋。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黄梨江甩开他的手,蹙眉道:“龙英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偷偷把我带进来,你却要撵我出去?”
“小梨子,你——”
“太学那里我已经告了假,今晚不走了。”说完话,她当在自己家里一样,往旁边的躺椅一坐,还伸手拿了个食篮里的包子送到嘴边——
“别吃!”真夜赶紧阻止。“这是礼部送来的。”
“才不是。”她笑着咬下一大口包子带馅。“这是盛京城里最有名的李二肉包,跟礼部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排队等了许久才买到的,你——”话还没说完,手上的包子已让人连手带肉咬了一口。“你这习惯真不好,刚刚是谁跟带缘说,不要养成捡别人东西吃的习惯?要是这包子有毒,你已经死了。”
“死了就算了,反正已经吃到肚子了。”他吃着她手里的肉包,打从上回在云水郡分开以来,头一次觉得这么饥饿。
她心怜的看着他,没再说话,只是不停的喂食他。
趁他进食的时候,她起身为他泡茶。
等他又嗑掉一个大肉包,喝完她泡的茶,她才从食篮里拿出城南碧兰轩的招牌点心递给他。
“凤尾糕?”他讶异的看着她手里外表晶莹、内里却包裹着茶红色牛肉馅的咸食。
黄梨江化身为那个爱听闲话的白衣江公子,眉目间尽是笑意的道:“正是叶公子推荐的一流茶食。你说过,倘若我们能真的相遇,就真的是有缘了。虽然我不想跟你结拜,但这一回,显然是我请客。”
“……小梨子,你快走。”
“又赶我?”
“不是赶你,是警告你。”他瞅着她,没忘记上回他们分开前,两个人做了些什么事,最近他的自制力是越来越薄弱了。
“我说过我今晚不离开。”要怕得走人,她就不叫黄梨江。
“你真不走?”他黑眸转深,口气危险地问。
“不走。”
“那就过来和本太子睡一晚吧!”
“睡就睡,反正未必是我吃亏——”话未说完,她已教人用力搂住。
“这种事,怎么看都是你吃亏的。”真夜双臂紧紧圈住心爱女子的腰身,脸颊埋进她的颈侧。
“俗话不是说,吃亏就是占便宜?”她悄悄张开双手,抱住她的后背。“真夜,我相念你。”
从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相仿他。上回两人分开时,她还拼命找借口想说服自己,真夜于她没那么重要,没有他,她也可以过得很好。然而分别后,她却日夜思念,极力探听市井闲话,不过是为了想知道他最新的处境。
不是不曾见过他对手足的一贯爱护,二皇子即将赴雒,那份埋藏多年的恨意,必然伤害着真夜……现在的真夜,还不适合当一个君王,他太惜情。然而正因如此,她才会这般抛不开他。要她将他当作挡路的石头般一脚踢开,平步青云去,她怕自己踢着石头,脚会疼,还是别踢开这石头吧。
他双肩猛然收紧,没有回话,任由思念放肆,紧紧捉住房眼前仅有的温暖。他很任性,他知道,可心爱女子当前,他却只想让她好好宠他。
他的小梨子……倘若是个聪明人的话,就该离他远一点。他不能给她美好的未来,跟着他,她会辛苦一生的。然而、然而他是这么的放不开……几番抗拒着自己的心意,却只是加深对他的想望。多希望,此生有她做伴,他愿是她唯一……
“你……不可以留太久,不能呆一整个晚上。”理智的那一面提出警告,虽然他已经快要失去理智了。
“我晓得。”她轻声回应。“可我想冒一次险。”
他动容,低声说:“遥影被封到洛地……”
“我听说了。”市井里都在传这件事了。京城闲话流传之快,使她怀疑消息泰半是自宫廷流出……
“我们今天……很不愉快。”
“看来手足太多,也是令人烦恼的事。”如果真夜都愿意坦承兄弟相见的不愉快,那么实际上的冲突,不同恐怕只会更严重。她故意轻描淡写道:
“今天难为了你,等会我叫带缘进来帮你沐发,洗个舒服的澡,然后上床睡觉,好么?”他眼窝下有着淡淡的黑影,想来是真的长时间睡不好,可怜的真夜。
真夜忍不住微笑,“当我是小娃娃?要不要唱个曲子哄我睡?”
她摸着他略略消瘦的脸,笑道:“小娃娃,不必逞强,今晚让我看着你睡个好觉。”
“希望今晚是个梦……”这样就不必担心留她在宫里会节外生枝,宁可仅是在梦中相见,只有自己才知道发生在梦境里的一切。
可惜伊人不解风情,爽朗的笑道:“能在梦境里头吃到千金难买的李二肉包,也算你厉害!”
真夜哈哈大笑,暂把烦忧心事抛却脑后,搂着他的小梨子,难掩情动的低头轻声问:“要不要跟我同沐?”
想起当年,初入东宫时,那个同沐寝的调皮建议,黄梨江心想,同寝之事倒是教他给说中了,且还不止一次呢,真不知道是谁定性差。
如果再开同沐之门,后果将不堪设想。
为此,她把持住。“想跟我同沐,做梦比较快,我还是赶紧叫带缘进来,把你料理清爽再送你上床睡个好觉,好去做梦吧。”
她悄悄推开他,要叫带缘进来侍候,但真夜从她身后再度抱住她。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真夜在她敏感的耳后低语,外头闲话必定传得绘声绘影,她才公冒险过来探视。
“不必道歉。”她将手掌按在他勾环她肩膀的手臂上。坦然道:“现在还不必。我黄梨江此生恐怕将为你担心一辈子。日子还久得很,对于未来的辛苦,真夜,我不讨厌你。”
起初因为不了解,是真有些讨厌的,但这么多年的相处,其实早就不讨厌了,倘若明天她出了意外死去,她不希望真夜以为她还讨厌他,而真相并不是这样子的。
伴着些微愕然,真夜略松开手,后退一步,以便看清楚她脸上的每一分表情变化。
“你不讨厌我?为什么?我是才德在众皇子之末的陌上尘,又长惹你生气……”
“没错,你的才德是在众皇子之末,也常惹我生气,可我就是讨厌不了你。我也常常自问,到底是为什么”她语气里有着明显的苦恼。
“那,为什么?”他追问,想知道如果她不讨厌他,那么,是否也有一点点喜欢他。
“……在我回答之前,你先回答我,当年在太学里,你到底是‘欲善’还是要我‘避善’?”
“……老实说,当时我根本没想那么多,我只想着,这位小公子看起来真秀色,不赶快把他抢来身边放着,怕被人捷足先登。”事实证明,他当时的想法是正确的。“本来还理智的想要放了你,身体却不听使唤,硬把扇子塞给你,只是希望三天后还能再见到你。”他面露苦笑,吐露道:“至于之后的事,就是走一步,算一步了。”
“也就是说,”她冷静的下结论:“其实你根本没想过什么‘欲不欲善’的问题,纯粹只是一时兴起的问题?”暂时不理会他说她秀色的事。
“算是吧。”
“果然,跟我想的一样。”还不了解真夜时,以为他故弄玄虚,比较认识以后,才明白他根本没那份心思去伪装这种事。
旁人不是被他放荡的形象给欺骗,就是以为他心机深沉,殊不知,用真实的自己面对世间百态,以静制动,才是最上乘的伪装。
只能怪这世道太险恶么?竟将最单纯的心思理解成最迂回的老谋深算。
真夜能安然活到现在,继续当他的太子爷,大概只是运气好吧!他自小身处在这真真假假的险恶宫廷里,真是辛苦了。
“我已经告诉你了,那,你的回答呢?小梨子,你为什么不讨厌我了?”他不迟钝,自然感觉得出来,跟前女子对他的感观已于早年大不相同,然而还是想听她亲口说出啊。
“这个问题嘛……”黄梨江勾起一抹有点玩世的笑意,回首瞅着他道:“我不打算回答。”开什么玩笑!都已经表明不讨厌他了,难道还要告诉他是喜欢他才不讨厌的么?这会让他得意忘形吧!
真夜表情微僵住。“你不守信用。刚刚你明明说,我若回答你的问题,你就会告诉我——”
“你误会了。我刚才是说,在我回答之前,你先告诉我,但我可没说一定会回答你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