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在成语雁欢喜的目光中,牟长嵩取出一只抛光的梨木小匣,匣盖一掀开,红滟色泽乍现。
“这是赏给你的。”他有意无意的瞟过她朴素的装扮,发上的头绳都旧得褪色了,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另外只插了一根铜簪。
“咦!这不是……”这色泽,这亮度……
“没错,就是那天解出的中品红翡,我让人打了一套头面,当是你人生的第一套首饰。”采了玉石而不自用未免太可惜了,这块中品翡翠见证了他们的相识,意义不同,值得收藏。
蝴蝶簪子、蝴蝶坠子、蝴蝶耳环、金丝缠枝玉镯……令人爱不释手,没有女人瞧了不喜爱。“无功不受禄。”
她很想要,但又想到以她的身份要不起,太贵重了,这套饰品至少值两百两,戴出去太惹眼了。
红翡加工后身价暴涨,原石不过三、四十两,但经过师傅的巧手,便成了流传百年的佳品。
“那就多做些让主子觉得不亏本的事,我说了赏你就赏你了,日后多得是用得着你的地方。”
赏人首饰还有人不要,这丫头是傻得不开窍,还是笨到身在福中不知福?
他难得兴致大发,看到这块红翡就想到满天纷飞的蝴蝶,二话不说地让人先拎出个镯子形状,然后将剩余的玉石做成簪子和耳饰,浅浅的红很适合面皮薄嫩的小姑娘。
而他不做他人想的想到她,春芽新长的嫩模样正好配这套头面,娇红的蝴蝶在黑亮的发间飞舞,春意盎然。
“我可不可以只戴簪子,其余先收起来。”一根簪子还好,当作给自己的打赏,但是一副头面太招妒了,她怕戴了会挨闷棍,荷花池里又多了一具死因不明的浮尸。
主子的宠爱适可而止,多了就成了别人的眼中钉,她一个小丫头何德何能,能越过打小在府里长大的姊姊们。
“给我理由。”他以指扣桌。
“防妒。”
“防妒?”他挑眉。
“太惹眼了。”
“嗯!”他点头。
“我留着当嫁妆。”这副头面可以让婆家的人眼睛都亮了。
喝着茶的牟长嵩呛了一下,似笑似恼地咳了几声。“好你个丫头,才几岁就想嫁了。”
“我十三,快十四岁了,在我们乡下地方,十一、二岁就订亲的小姑娘多得是,十四、五岁就嫁了,我还迟了,要不是被狠心的婶婶卖了,这会儿说不定已说了人家。”
爹娘若还在世,早为她议了亲,哪会让她如无根的浮萍,东西南北任飘流,没得自由身的为奴为婢,卑如草芥。
“十四岁……”的确是不小了,快及笄了。
牟长嵩的视线往她微鼓的胸脯上溜了一圈,又看向她不盈一握的细腰,再溜回长腿,最后停在她越看越耐看的小脸上,那清澈如琉璃玉石的双瞳漾着盈盈水色。
大户人家的闺女通常留越久越有身价,表示娘家丰裕,十六、七岁才说亲实属寻常,最迟十八岁出阁,也有人拖到二十岁才嫁人。
他妹妹琬琰今年正好十六,上门求亲者众,但他母亲仍在慢慢挑选中,这个不中意、那个看不顺眼,玉城的青年才俊被她挑了一轮还不满足,犹自想找其他更出色的好男儿。
“我能不能再有个小小的要求?”把小嘴儿撑开的成语雁笑得小心翼翼,杏眼骨碌碌打转。
“说。”
“有旁人在的时候我还是自称奴婢吧!尊卑有别,尤其是在几个玉姊姊面前,我的资历还太浅,不够格与她们平起平坐。”为了小命着想,她绝对要伏低做小。
闻言,他一眯。“你怕我护不住你?”
“猫有猫道,鼠有鼠道,主子是干大事的人,哪能时时刻刻盯着我,一个丫头太显眼,其他人哪能没话说,只要一碗水端平了,谁也不能说不公平吧!”树木要藏在树林子里,在一堆树木当中,任是风疾雨狂,能把一片树林都吹倒吗?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成语雁不想成为矮个子里的高个,可是她从三等丫头直接被主子提拔到一等丫头,本身就已经够招人眼了,想不引人注意那是不可能的事,早有不少人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只有她还掩耳盗铃的以为别人不知情,姿态摆低再摆低,唯恐好不容易获得的平静又要没了。
其实早在牟长嵩点中她时,她已是众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了,要不是主子的看重,其他人大概会暗下黑手,趁她还未成气候前先割下二两肉,把她打怕了,免得哪日她真踩上了位,反过来对付欺负过她的人,那时就太迟了。
“看你没个聪明相,倒也能说出一番道理,赌石悟出来的?”她懂得不少,还知道藏锋。
“我不赌石……”话一说出,她自个都尴尬红了脸,咬了下唇,这话由她口中说出真是不负责任。
“嗯——”他声音拉长,笑得意味深长。
“呃,我是说偶而会试试手,你也晓得我没什么银子,赌大没胆量,赌小赚零花,赌石靠的是运气,也不是每一次都能有好运……”她越说越心虚,索性不说了。
牟长嵩没戳破她,“不是不能赌,但要先识石,连石头都不识得,如何辨玉。”
他大约地说了些和玉石有关的知识,见她回答的很含糊,他才讶然发现她对赌石的所知相当贫乏,比孩童还不如。
他仔细观察过她几回,见她赌石从不失手,想知道是何原因,因此特意调她到身边好就近详问,没想到还真的是运气,倒叫人开了眼界。
“主子,李老爷下帖子,请你八月十五过府赏石。”门口传来男子的沙哑嗓音,略低。
“拿进来。”
“是。”
一名青衣男子年约二十,目不斜视的走入。
“这是丁立,你应该见过。”同个院子进进出出地,碰过几回在所难免。
“丁大哥好。”成语雁动作不熟练的福了福身。
因为一开始做的是粗使丫头,她见的人不多,又多是丫头、婆子的,自然不用行礼,熬了两年才升了一等,同样是最低层的三等丫头,她哪需要见人就福身,早把入府时教的动作忘得一干二净了。
因此她才一屈身,受过伤的脚还没办法支撑全身的重量,身子摇摇晃晃地,一副快往后倒的样子,让牟长嵩看得莞尔不已,脸上的笑竟比往日还多。
“丁立,她是新来的大丫头,以后就喊她丫头即可。”他连名字也不提,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
新来的丫头……身为书房管事兼长随,丁立眼露讶色的睨了一旁的小姑娘一眼,心里留有某种不解,但他并未表现在面上,仅不冷不热地朝她一颔首,表示见过面了。
“掬玉、洗玉。”
主子一喊,书房旁一间侧屋走出两名如花似玉的美丽女子,身形袅娜,好不娇柔,眼似春水,肤若凝雪,美得叫人舍不得眨眼,她俩一举手、一投足都彷佛画里的人儿一般。
成语雁曾远远见过两人,觉得天上的仙女也就这般了,但是近看才晓得真的很美,螓首娥眉,美目盼兮,那一身的肤色白得透亮,好像轻轻一掐就有水泌出来,白里透红。
她看了很羡慕,更加决定自己要好好补一补,就算养不出国色天香、倾城倾国的娇颜,起码也要白皙如玉,以透白的雪嫩肌肤弥补姿色上的不足,让自己也过过佳人的瘾。
她却不知在牟长嵩眼中,现在的她还是等待雕琢的璞玉,内在的光华已慢慢渗出,不须多时,美玉光华将会笼罩全身。
“把流云阁整理出来,以后她就住那里。”离他近一点,他出府时好带上她。
“什么?!”
“流云阁……”
她们没听错吧!人比花娇的两人面面相觑,像是不敢相信耳朵听见的。
“没听到我的话吗?”牟长嵩笑得有如满园桃花开放,但是感觉不到春意,而是冷冷寒冬。
“是,奴婢立即将流云阁布置一番。”掬玉面上并无不悦,依然端庄守礼。“妹妹是新来的,有不懂的事尽管来找姊姊们,我们年长你几岁,会照顾你的。”
别人客气,成语雁更客气,仗着年纪小,她很天真的眨着眼。“谢谢姊姊!我不聪明,请姊姊们多提点我。”
“嗯,真乖。”掬玉笑着摸摸她的头,多个妹妹她并不吃味。
然而洗玉的神情就复杂多了,看着成语雁的眼神就多了几分深意。
第5章(1)
流云阁是最靠近书房的一座小院,环境清幽,花木扶疏,有片翠竹林四季常绿,竹林中以竹子搭了六角凉亭,方椅、方桌一律是翠竹编的,桌上放了一壶清茶,壶边摆放着黑白两色的玉制棋盒,白子是汉白玉,黑子是墨玉。
此处冬暖夏凉,十分宜人,每当有风吹过细长的竹叶,彷佛有人吹着洞箫,呼呼地发出低沉的声响。
楼阁有两层,一楼是琴房和花厅,平时的活动大多在此,与女眷们谈心会客相当便利,软烟罗糊成的格子纱窗往外一看是浮在水面上的九曲桥,桥面雕栏玉砌,水榭相连,与荷花池相连的水道夏天时可见开满荷花。
二楼则是寝房,隔开小侧室和净房,比小楼还高的玉兰贴墙而长,每到花开时节香气芬芳,满室尽是淡淡玉兰香。
流云阁不仅是一座女子阁楼,阁楼后还有三间并连的小楼,此为婢仆守夜的休憩处,流云阁的主人一扯床畔的勾环,小楼便会响起玉石撞击的玎玎声,楼内的下人便会起身前往流云阁,服侍阁里的娇主。
牟府中流传着一则无需求证的传言,流云阁乃是未来家主夫人的居所,从盖好至今无人进驻,它正等待新主入住,也只有新任主母才能离家主这般近,夫妻同心。
掬玉、洗玉的讶异并非无来由,成语雁的出现让她们有措手不及的错愕,有些不知该将她做何定位。
不过成语雁的年纪、容貌以及平凡无奇的出身,又叫她们无法多想,这么一个样样不出色的小丫头,怎会获得主子青睐呢!八成是她们想多了。
牟长嵩的书房设置在梨花院最外侧,因为他的书房常有友人、小厮走动,他并未让丫鬟入内服侍,红袖添香,四个大丫头仅是在屋内侍候,书房是她们的禁地,最多只能到门口通报。
而流云阁是梨花院内仅次于主屋的最大院落,其他大大小小的院子是为了牟长嵩日后的妾室所准备,以受宠爱程度而有远近之分,流云阁位于主屋和书房中间,是离牟长嵩最近的院落,因此也最被看重,不少有意家主妻妾之位的女子都虎视眈眈的盯住流云阁,想成为此阁的女主人。
可是谁也没料到会被个貌不惊人的小丫头捷足先登,偏偏她还不是张扬性子,一住进去就如同避冬的松鼠,藏得严严实实,若非必要,一步也不肯踏出,让人想打探她的消息都无功而返。
可成语雁也在叫屈呀!天上砸下的馅饼太难啃了,又大又硬还难吞,她一夜之间成了全府女子最妒恨的对象,满腹的苦水向谁吐呀!除了窝着不动,她敢出去与人结仇吗?
“语雁姊姊,你在看什么书?”
原来她也当姊了,有个尾巴似的小跟班。
成语雁看着十岁大的青禾,内心感触良多,依府里的规矩,大丫头的身边会配给一个跑腿的小丫头,四个玉都有,这几个小丫头跟着大丫头学习,日后若有出息便接替大丫头的位置,否则便由二等丫头中提升。
而府里的丫头们最多留到二十岁,要么由家人出钱赎身,出府嫁人,不然便配给庄子上或府中的管事、小厮,主家不耽搁奴仆的婚配,一到适婚年龄一律各自婚嫁。
掬玉、洗玉十九岁了,而琢玉十八,最小的碎玉也有十七了,那表示她们几个快出府了,再留也没几年,若不能成为主人的妾室,那也只有嫁人一途,从此与富贵生活无缘。
说实在的,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真要与柴米油盐为伍,只怕也不习惯,除非夫家富裕,有婢仆服侍,否则对这些大丫头而言,嫁人反而不是归宿,而是苦日子的到来。
“杂书。”字多又杂,看得她眼花撩乱。
书是牟长嵩拿来的,有关赌石方面的书籍,她看了几页便看不下去,闷头睡大觉去了。
“哇!语雁姊姊真厉害,你还看懂得字,我一个大字也不识得。”青禾很羡慕识字的人,满眼钦佩。
“要不要我教你?”反正闲着没事干。
入府三年,她头一回闲得发慌,整日无所事事不知干什么才好,托着腮望着窗外发呆。
以前她是忙得连喝口茶都不行,天没亮就得起早洗所有人的衣服,然后忙东忙西地忙到日落西山,天都暗了才摸黑回七人一间的屋子,随便吃两口擦个澡,往后一倒便睡得不醒人事。
周而复始的干活,少有几日的轻松,那时她常想,若有几天可以不做事该有多好,她要从早睡到晚,当个不翻身的懒鬼。
没想到真有那么一天时,她却好想动一动,什么都不做的日子太可怕了,简直跟等死没两样。
成语雁当上牟长嵩身边的大丫头,最大的不同是她只要服侍主子一人,其他琐事不用她动手。
可是主屋早有四个能干的大丫头了,她们对他屋内的事已做到得心应手,有人端水,有人净面,有人负责穿衣,有人专司梳头,根本插不进第五个人。
成语雁试着要分担她们手边的活,但是对于没做过的事她笨手笨脚地做不好,不但没帮上忙还拖累人家,结果被客客气气的请出屋子,要她以后待在书房侍候笔墨就好。
而从事玉石生意的牟长嵩白天大多不在牟府,有时连着数日出城与人洽谈生意,回府的时间少之又少,让她这个大丫头形同虚设,名不符实,干领月银不做事。
这时候,她便非常想念出府赌石以及和小七他们作伴的时光,当了大丫头后就不如往日方便了,什么逢七一休成了空话,大丫头要随时待命,以防主子召唤。
“可是我学得慢,描字描得歪七扭八,好像蚯蚓在地上爬。”青禾很想学,但又怕学不好。
“没人一下子就能出师,书法大家也是由一横一捺学起,有心没有办不到的事。”成语雁想到她藏在瓦罐里的一百多两,心里想着一块块奇形怪状的石头,倍数增加的白花花银子在她眼前晃动……她想赌石。
青禾有点心动地想试一试。“语雁姊姊,我有空再学好了,我鞋底还没纳好,秋叶姊姊急着要。”
秋叶是琢玉身旁跟着的丫头,今年十五,她心性不太好,有些高傲,自认为能接琢玉的位置,对人难免趾高气昂,喜欢指使人做事。
又是一个她,老被人欺负。“好,你纳鞋底,我过几日再教你,你要小心别被针头扎到指头。”